喜多村秀美(3 / 3)

“唔!章組長?是你那個朋友吧?後來領我們和紅衛兵串連的、給我們講革命道理的那個人?”

“對。”

“我倒想再和他談談。聽聽他的看法。”

“你見不到他了!”

“怎麼?被監禁了?”

“監禁他有什麼意思?”

“為什麼見不到?”

“他不在國內了。”

“你說什麼?”

“他隨他的妻子去香港了。走時請了一年探親假。已經兩年半了,連信也沒來過。”

“世界上有這種事?我不敢相信。”

她冷靜些了。說九點鍾要陪“友好之船”的人訪問參觀,要我送她到賓館去。路上我問她近年的情況。她說上次回去後,就放棄了學位考試,全力搞革命了。她們一夥人處處打先鋒。她自己曾兩次被捕,遭到了警方的監視。而普通的日本群眾,卻不理解她們,怨她們過左、過激,破壞了鬥爭的統一部署。她們很苦悶,認為這麼幹不是解決日本問題的好方法,想單獨組織遊擊隊,準備武裝鬥爭。她們幾個人全是中等家庭出身,沒吃過苦,身體也不強,所以決定先從鍛煉身體入手。夏天爬山,冬天滑雪,每到體力不支時就集體背語錄、背毛主席詩詞:“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在一次登攀富士山時,她腳一軟從半山上跌了下來,造成腦震蕩,進了醫院。在醫院住了一年,仍然一看書就頭疼。所以出院後就被她父母送到京都的三笠山下住療養院。一住整整三年。出來時世界變了樣子,原來一塊準備拉遊擊隊的人,有的找了工作,有的回校讀書,大都認為那是狂想了。還有幾個堅持這條路線的,卻轉入了地下活動,總之是找不到了。她不知自己該怎麼辦好,所以找機會再到中國來取經。可沒想到,中國已成了這樣。

過了一會兒,她像想起了什麼,站住腳問我:“那位章組長真去香港了?”

“走了兩年了。”

她怔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說:“要是真的,我還得大哭一場。”

“這也值得你一哭?”

“你到賓館就知道了。說不定有個奇跡在等著我們呢!”

她拉著我進了賓館,直奔飯廳。進了飯廳,有許多空位置,她卻不坐,領著我到坐滿人的幾個桌跟前去轉悠。轉著轉著嗓子裏“嗯”了一聲,領我徑直走到靠屏風的一個桌前站住了腳。

那桌上,一個穿米色西裝,留長發、大鬢角的男人正專心致誌地在切荷包蛋,他感到背後有人在注視他,停下刀叉回過頭看看,隨即滿臉笑容地站起來說:“是喜多村女士吧?怪不得昨天我越看越覺得眼熟。吃過飯我想來打聽一下,您已經走了。”

秀美回過頭來向我作個眉眼,那人也把目光轉到我身上,這次是放聲地笑了:“文學家先生!從報上看,你是很得意了!”他伸手到胸前口袋裏掏出一個皮夾,拈出兩張名片,給了我們每人一張:“兄弟這次是代表嶽父來談生意的。請多關照!”

名片上印著:“香港龍風貿易公司駐京代表章德正。”

喜多村秀美漲紅了臉問:“這真是您?”

“不會錯,不會錯。昨天晚上在這兒我們不是碰見過嗎,當時您沒認出我來,我也沒敢認您。”

我拉拉秀美的衣袖說:“我們先去吃飯吧!”

“我在反胃,還能吃得下飯嗎?”她用手當真地捂上嘴,快步跑出了飯廳。

章組長有點失措。我拍拍他的肩說:“吃您的荷包蛋吧。你一向是勇敢的。什麼都不在乎,還計較這點小事?”

我把名片插進他兜裏,走出飯廳,當真也有點惡心。

秀美正站在大廳的樓梯口。我要說話,她攔住了我。

“再見吧!讓我自己去想想。我會把想的結果告訴你的。我要用自己的腦子思索,不想聽任何人的說教了。”

她不等我告別,自己就往樓上走。上了幾階,又轉身下來對我說:“這是我父親的祖國,我不能說他不好,可今天看見的這一切,你叫我回去說什麼好?”

我說:“你說中國人真不了起。居然把不可一世的‘四人幫’打倒了!把那些騙子、強盜像排膿似地擠出去了。肌體恢複健康了!”

她什麼也沒說。擺擺手,自己上了樓梯。

我告別了她,趕緊往機關走,我頭暈,血壓上來了。必須去吃藥。

半個月後,她臨回國前夕,從上海給我寫來一封信。說是:“我接受你的忠告,觀察了許多人,也詢問了許多人,結果我否定了自己。並由此又產生了信心……”

一九八〇年春天,我因公到日本去。這一年因為倒春寒,櫻花開得晚。四月中間到東京,還趕得上去多摩川賞櫻花。接待我的朋友陪我去看櫻花,並且告訴我,有幾個搞日中友好的老朋友,將在多摩川等候我。

從新宿到多摩川,總要走一個多小時吧。汽車一輛接一輛,還要不時停下來交過路費,高速公路實際上速度是不高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車的背後跟上來一輛朱紅色的豐田王冠小轎車。我行亦行,我止也止,真有點寸步不離的勁頭!陪我的朋友回頭看看說:“很妙,我們長了尾巴了!”我也回頭看看,笑著說:“總不致於是便衣先生吧!”朋友說:“中日是朋友,警視廳對中國朋友倍加保護,出專車警衛的事當然有。可你還不夠那個地位呀!”我說:“會是誰呢?”他說:“不論是誰,對你都沒威脅,隻有一家除外。”我問:“哪一家?”他吞吞吐吐地說:“手舉語錄本,把你們看作背叛革命的人,在日本是有的。不過你放心,對他們來說,你的目標也還小了點!”

到了多摩川,幾個老朋友聚在入口處外邊等我。寒暄的時候,有人說:“還有一位要見你的人,不知為什麼遲到了!”

我還莫名其妙,那輛朱紅色小車拐了個急彎,吱地一聲停了下來。前車窗探出個女人的頭說:“我陪客人一起來了!保護著他來的!”

大家喊她:“調皮鬼,快下來!”

她卻把車開走了。開到老遠的停車場停放好,才飛也似地跑來。因為穿了身粉色西裝,頭發又剪得很短,所以摘下太陽鏡後,竟顯著比上次見麵時還年輕了。

“秀美!”我板著臉說,“我一到東京就提出要去岩國看你們一家。你知道我來,不來照麵,反而跟我的蹤!”

“叫你嚐嚐日本紅衛兵的厲害!”她哈哈笑著抓住我的胳膊搖了半天,對大家說:“他是我的哥哥,你們知道嗎?”

大家都愕然了。問她出於什麼典故?

“你問他:我爸爸差一點把遺產交給他!幸虧他想家,回國了,不然這世界上有沒有喜多村秀美還說不定!”

大家又紛紛問我:“到底怎麼回事?”

我把向章組長們交代的事又交代了一遍。他們說:“寫下來,寫下來,一篇好小說呢!”

多摩川滿城櫻花。各種膚色的孩子們,乘著懸空翻轉的遊戲列車,在半空中發出又害怕又高興的尖叫聲。那條仿照江戶時代舊貌重建的小街上,一片熙攘。人們在圍觀武道館裏武士們的劍法表演。

我拉秀美慢走兩步,落在人群後邊,問她:“你早就知道我來了?”

“我是日中友好運動的中堅分子,當然知道。”

“你在幹什麼?”

“溫習功課,準備重上大學,應付學士入學試驗。”

“重回書齋了?”

“不。為了弄懂馬克思主義原理,我去學德文。我體會出一條真理:革命者,要尋找自己的道路,不能指望別人給你開一條現成的路!革命是關係到幾億人的命運,要講科學,要作刻苦的研究、實驗。光憑浪漫主義走不通。”

“你爸爸同意了?”

“爸爸死了。”

我一下呆住了。幾十年沒有見麵的機會,現在有了卻見不到了。我心裏很難過,問她:“你靠什麼生活?”

“我丈夫管理著爸爸的飯館。”

“你結婚了?”

“我媽不願作生意,我又不會幹。不結婚怎麼辦?吃什麼?”

“你丈夫原來作什麼?”

“我們是當初紅衛兵的同誌。可他現在的興趣轉到搞事業上去了。我們兩人分了工,他作生意,我探求真理。他得來的生活資料和我得來的精神收獲兩人同享,共同為日本革命奮鬥!”

我哈哈大笑。她也陪著我笑。前邊的朋友聽到笑聲向我們招,責問我們:“你們兄妹見了麵,隻顧說私房話,把我們作朋友的扔在一邊,太失禮了吧?”

一九八〇年八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