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你們不想回國了嗎?”
他倆互相看了看。老孫低下頭,擦了下眼說:“回去我們沒有飯碗。在這兒混吧!哪塊黃土不埋人呢?”
盡管給病友送飯占用的是我休息的時間,回去太晚也要挨打,說到這兒我就匆匆告別了。但從此以後,一有機會我就到落葉堂來小坐一會兒。舊曆年,工廠放了兩天假,並準許外出兩小時,我又去了,恰好老孫也在,正在吃年酒。他們就留我吃酒。吃過幾杯後,老李親熱地對我說:“美不美,鄉中水,親不親,故鄉人,我攀個大輩,叫你聲侄子,今天我對老侄說句體己話,要不合適你也別在意,我不知你家鄉還有老人沒有,也不知跟工廠訂的是活合同還是死契?如果家鄉還有老人,又訂的活合同就算作罷。如果沒有牽掛了,想在日本這地方混呢,我想把你從工廠贖出來。咱們合到一起過。你有個落腳處,我老了也有個依靠。也免得我兩眼一閉,掙下點家當全便宜了外國人。”
我告訴他我家中還有一家人。工廠訂的是兩年合同。期滿送我回國。雖不能遵命,對他的厚意還是感激的。
他們倆便用日語議論起來。我日語說不好,聽還是能聽懂大半。聽老孫勸老李說:“不要三心二意了,就把那個女人娶下吧!入贅就入贅,改籍就改籍,姓丈人姓就姓丈人姓。成家立業是正經大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老孫大幾歲,指望你照顧我;你老李老了,誰照顧你呢!”
他倆議論一陣,又勸我一杯酒。老李從衣櫃裏拿出件新襯衣叫我換上,說是表一表鄉親之情。那時日本紡織品奇缺,三年的配給票加在一起才能買一件人造絲襯衣。這禮物是很貴重的。我高興得再三稱謝。是否就在這一陣忙亂中把血型符號掉了,已記不清楚。
造反派聽了,很不滿意。他們說喜多村等三個人,明擺著是國際間諜。同時為德日兩個法西斯服務,很可能還和蘇聯的克格勃有關係!他們請你吃飯,是拉你入夥,你接受了這個邀請,頭一天就出賣了大量軍事、政治、經濟情報,連榛子麵多少錢一斤都說了!那件襯衣,就是你出賣情報的報酬,你自己也說了,那是件貴重禮品。資產階級唯利是圖,會白送你貴重禮品?世界上有無緣無故的愛嗎?你應當交代你回國後還跟他們有什麼聯係,拿白布條作聯絡記號是什麼時候約定的?這一次喜多村秀美來找你是什麼任務?
這件事給我帶來的麻煩,沒興致細說它。奇怪的是章組長一邊要我承認是特務,一邊卻去陪秀美他們串連,而且連一起吃飯的發票都拿來向我“報銷”,說是替我招待了外賓。一個月後他給我送來一張照片:說秀美走了。照片是留給我作紀念的。這張照片也實在妙,確有紀念價值:喜多村秀美穿著紅衛兵的假軍裝,戴著紅袖標,高舉紅寶書作“三忠於”的姿態,日本婦女那副溫良恭儉讓派頭,一個月功夫消磨得剩不下多少,確已是“不愛紅裝愛武裝”了。隻是仔細審視,比純牌紅衛兵們眉宇間尚少幾分殺氣。更妙的是,她還在照片後麵題了字:“兄長!祝你繼續革命不落伍。”我這裏在交代怎樣向她出賣情報,她那裏卻在表示要“三忠於”,已經有點牛唇不對馬嘴了,這“特務聯絡員”竟然鼓勵我繼續革命,豈不古怪?我問章組長這該怎洋認識?他得意地說:“你看看,經過我們造反派耐心的工作,連她都在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感召下覺悟了,你還堅持反動立場嗎?徹底交代吧!想一想後果!”
一晃就過去了好幾年。“狗打石頭人咬狗”的局麵也並沒有維持多久。“四人幫”垮台了,比他們上台所用的時間少得多。而在後期,章組長又忙於跟自己老婆離婚和追求一位香港來的打字員,對我放鬆了追問,這筆糊塗賬終於往“四人幫”頭上一推了事。
從牛棚出來之後,在待分配的閑暇中,翻看過時的“參考消息”,又想起了喜多村秀美。那時小報上,登了一些外國紅衛兵武裝鬧革命的事。其中也有來自日本的消息。我雖不敢和外人議論,可心中頗有懷疑“槍杆子底下出政權”、“農村包圍城市”這一套法寶。在地窄人密,通訊、交通很現代化的日本,當真也“放之四海而皆準”嗎?一看到秀美那張穿綠軍裝、舉紅寶書的照片,我就憂慮:她會不會貿然參加那些扔炸彈、劫飛機之類的事去?會不會碰到什麼意外的遭遇?她那年已七十歲的父親又怎麼樣了?女兒會不會和他劃清界線、一刀兩斷,像我們中國許多家庭那樣演一出悲喜劇?
我注意閱讀來自日本的每一行新聞。可是找不到有關她的消息。
一九七七年,我恢複了工作。有一天外事部門打來電話,說一個日本來訪團體和翻譯要見我,問我見不見。我急不可待地問:“是喜多村秀美嗎?”
“對!”
“能馬上見她嗎?”
“馬上可不行。她後天才有時間。到時候我們派車來接你吧!”
我答應了。可是這一天我心亂得什麼也沒幹下去,急於想知道她近兩年的情況。
從恢複工作以來,為了把我這半殘的身體弄硬朗點,我堅持步行上班,起得相當早。早晨路靜人稀,常會看到大白天不易見到的稀罕事。外事部門打電話來的第二天,是個有霧的清晨。我上班時經過天安門前,走過金水橋旁,聽見有個女人的哭聲。無意間向哭聲起處望了一眼,發現坐在地上的竟是個穿墨綠色連衣裙,頭發蓬亂的日本女人。是不是走錯路找不到賓館了?是不是錢包叫人偷走了?雖說忌諱仍然很多,心有餘悸,但總還有一點中國公民的責任心,不能昧著良心假裝不懂日本話。我就走過去問了一聲:“您有什麼要我幫忙的事嗎?”
女人抬起頭,擦擦淚看了我一眼,隨即叫了聲:“兄長!”接著就拉著我的手大哭起來。竟然是喜多村秀美!真想不到,也真沒辦法,似乎她每次和我見麵總要把我放到個尷尬境地上!上一次是那個樣,這一次更蹊蹺,天剛亮,在天安門廣場,一個外國女人拉著你的手哭……我簡直手足無措了,有點著急地問:“你怎麼啦?說你明天才有時間見我,怎麼今天倒有空在這裏哭,你瘋了?”
“幻滅了。哭我自己,可憐我自己!”
“說明白一點不行嗎?”
“還用說嗎?”她指指東西長安街說:“紅海洋沒有了!語錄牌沒有了!揪鬥牛鬼蛇神的紅衛兵隊伍沒有了!世界革命的中心在北京,可是北京不革命了……”
如果是中國人說這些話,我可能一句把就她頂回去,更可能一個耳光打得她頭腦清醒些(我沒真打過人,可是在想象中打過人,而且把人打倒了。這種想象直到近年才消失。它是從我挨章組長的第一個耳光時開始產生的)。
我說:“原來我以為你是個有誌於革命的青年,是善於思索的人。沒想到竟這麼輕信。相信一件事十分輕易,否定一件事也十分簡單。”這一句帶責備的話,倒起了止哭的效果。她猛地站起來問我:“這是你說的嗎?我是稱呼你兄長的!”
“我就是以兄長的身份來指責你的!”見她沒有說話,我又問:“你在中國能呆多久?”
“‘友好之船’要走沿海三四個城市,總共二十天。”
“你在這二十天裏把你的眼睛轉到普通中國老百姓身上去:工人,農民,老幹部,知識分子,看看他們臉上的表情和你上次來時有什麼變化!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問問他們對現在黨中央的政策是什麼態度!你可以從我開始。你上次來時,為了囑咐你自己分辨章組長的話,我得冒險說日語,現在我可以站在天安門前充分闡述我的觀點!你不覺得有什麼變化嗎?我身邊還有監視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