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然見過傷員和犧牲的同誌,可從來沒敢注視過他們的傷口,更沒有動手上過藥,所以一挨他的手,我就渾身抖起來了。偏偏他的衣服全濕透了,和身體粘得挺緊,弄了半天,還沒把袖子卷上去。他不耐煩了,右手拔出匕首來,把左肩膀上的衣服挑了個口子,隨即使勁一扯,哢的一聲,袖子一撕兩開,隨後,他用右手托著左胳膊在雨下淋了淋,說:‘來吧。’”
“我把紅藥水倒在手巾上,輕輕給他一抹,毛巾被一件硬東西掛住了。他渾身緊張了一下,用力推開我,兩眼注視著傷口,用兩個指頭捏著一塊什麼東西,狠命地一拔,隨手扔到泥裏,搶過藥水瓶,往傷口澆了一陣,拿救急包按在流血的地方,又用破袖子一裹,一聲不響地往西走去了。在他站的地方留下了一片血水。”
“我平靜下來後,蹲下身去找他扔掉的那塊東西,看出那是一塊蠶豆大小的彈片。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心情,我把它撿起來,在大雨下衝淨,包好,放進皮包裏。”
“我們出發之後,在半路趕上了他。指導員盤問了他幾句,又看了他的證件,便把自己多年積存下來的兩塊銀元送給他,叫他路上買飯吃。他兩眼閃灼一下,沒說什麼,收下了。”
“傍晚,雨更大了,整個道路都叫前邊的大隊踩成了爛泥坑,一腳下去,直陷到大腿根兒。指導員擔心地說:‘今晚上夠那位同誌掙紮的,怕他跟不上來了。’誰知,半夜大休息時,他竟然又追上了我們。”
“第二天白天,雨小了些,下一陣停一陣,路可更難走了。有的地方要趟沒腰深的水,有的地方又硬又滑,要四五個人鏢著膀子走,才不至一步一跌。那位同誌卻還像頭一天一樣,用草繩掛著胳膊,一步一步地在水裏晃著,在路上被我們趕過去,在休息的地方又追上來。”
“這天夜裏起了風。西北風夾著冰冷的雨點迎頭撲過來,吹透了我們那水淋淋的衣服,吹透了皮肉,吹透了五髒六腑。大家縮成一團,疾走著。拂曉之前,我們又在路上趕上了他。指導員說:‘同誌,前邊快到運河了,運河兩岸是白區,還鄉團猖狂得很,你無論如何要堅持著,別掉得在遠了。到下個休息站,我們也許能聯係上團部,那時就派擔架來接你,現在我們身上有任務,不能幫你的忙。’”
“他說:‘你們執行任務要緊,不用管我,我有手榴彈,有刀。’”
“到了下個休息站,沒有聯係上團部,卻撿了一匹騾子。一路上,我們碰到不少這樣的牲口,有騾子,有馬,也有毛驢。它們有的身上還馱著鞍架,甚至還帶著整個兒的炮座,就像在泥水裏發生了了根似的,四條腿筆直地挺立著,渾身僵硬。你打它,拉它,拿刺刀戳它,它一動也不動。據說這是走累了,累得失去了知覺,在它恢複過來之前,殺了它它也不會動一下;部隊行動急,等不得它恢複,便隻好丟掉或殺掉。這頭騾子我們推了幾下沒推動,本已不打算再要了,可是我們走出去十多米時,它自己卻哢達哢達地追了上來。在休息站喂了它些草,指導員命令我拉著它等那位同誌,叫我一等到他,就急行軍追上去。臨走,他把他的加拿大手槍也交給了我。”
“我拉著騾子找個樹下坐好,不知不覺地睡過去了。睡著睡著,一陣機槍聲驚醒了我。嚇,好毒的太陽啊!滿天上一片雲也沒有了。四架野馬式飛機在東邊開闊地上空俯衝著,發出一串串火光,響起一陣陣槍聲。地麵上有一個人。一會兒倒下,一會兒跳起來往這邊跑,我一看,正是那位同誌。我站起來喊道:‘快跑啊,我等著你呢!’”
“他看見我,怔了一下,隨即又倒了下去,這次卻好久都沒再爬起來了。我想‘糟了,他別又掛了彩!’”
“飛機又在他頭上掃射了好久,然後盤旋了一周,嗷嗷嗥著,朝西邊飛去了。”
“他還沒起來。我把騾子拴在樹杈上,跑過去看他。剛跑出樹下兩步,就聽他喊道‘別動,飛機還要回來。’”
“果然,話音剛散,一架野馬式飛機從我身後掠了過來,又在開闊地上旋了一圈,這才飛走。”
飛機聲消失後,他帶著滿身泥水走過來。
我說:‘剛才嚇了我一跳。’
他說:‘我本想跑進莊隱蔽起來,看見你在這兒,改了主意了,我怕把你也暴露了。’
“我折了些樹枝,把我們倆和騾子都偽裝起來,扶他騎上牲口。這時我才看到,他跟我頭一次見麵時完全變了一個人,眼窩和腮都深深地凹進去了,臉色蠟黃,嘴唇焦黑,吊著的那隻手變成了黑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