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成群地在天上肆虐,前、左、右三方不斷地響著轟炸聲,遠近有十多處冒著白煙,風裏含著焦臭味。我們還看見成串的降落傘吊著的重磅炸彈在遠處緩緩落下,看見火光。”
“騾子的目標大,我們隻能在青紗帳裏走。太陽像一盆火似地懸在當頭,烤得人渾身疼,衣上的雨水換了汗水,地上的泥還是那麼軟,那麼深,卻熱得燙腳。空氣似凝結了,又熱,又粘,呼吸著燒嗓子。我隻覺得一陣陣眼花,頭眩,腳軟,渾身無力。回頭看看他,他還是老樣子,騎在牲口上鎮鎮靜靜的。”
“遇上了一段好路,我剛要拉起騾子快走,就聽背後咕咚一聲,回頭一看,他倒在地上了。我忙過去扶他,隻見他滿臉緊張,眼閉著,牙咬得挺緊,哪裏還醒人事!”
“我急得轉了半天圈,才想起這大約是中暑,就跑開去找水。漫窪野地,哪兒來的井?隻好拿手巾到路上蘸那馬蹄坑裏的泥水、捧回來往他頭上和嘴裏擠,這麼來來回回地不知弄了多少次。這時,四周圍靜極了,掙得似乎有一種極輕微的聲響在空氣中振蕩。我忽然害怕起來,我們周圍沒有部隊,遭遇上敵人怎麼辦?”
“終於,他睜開眼了。先茫然地看看我,看看四周,隨即苦笑一下,用右手撐著地要爬起來。我說:‘不忙,你先歇歇!’這句話還沒落音,就聽頭頂上嗖嗖的兩槍,忙向四周看去,糟了,五十米開外有十幾個穿便衣的人,托著槍正往我們這兒跑,一邊喊著:‘捉活的呀,土八路交槍吧,跑不了啦!’”
“他一下子就跳起來了,伸手從我皮帶上拉出手槍,把槍加在左胳膊彎裏,右手抽出匕首,喊道:‘快,上馬!’”
“我說:‘你先上!’”
“他說:‘你上去拉我!’”
“我兩手按住騾背,往上一躥,剛邁過一隻腿去,那騾子就像瘋了似的,尖叫一聲,撒腿飛跑起來。我喊‘站住’,喊‘籲’,拉韁繩,揪鬃毛,怎麼也不能使它慢一步。”
“背後傳來手榴彈的爆炸聲。我的心緊緊縮成一團,勉強回過頭去張望,這才知道我已跑出很遠來了,背後是一片青紗帳,根本認不出剛才出事的地方。”
“又跑了一陣,看見我們連隊了,我大聲喊:‘快攔住,快攔住,這騾子驚了。’”
“大家揚起手來攔在路上,大聲喊:‘籲,籲!’那騾子原地轉了個圈,頹然倒下來,把我從背上扔出去老遠。回到它身旁,我看見它屁股上深深地插著那把匕首,我立時鼻子發酸,眼睛被淚水模糊了。”
“指導員看看我,又看看那把匕首,捏著拳頭喊道:‘立正!’”
“我們站好,他轉身向東,帶頭摘下帽子,喊:‘靜默!’”
“靜默完畢,我們繼續前進了,但我一直不相信他會死掉,這樣的人是不容易死的……”
說到這裏,顧彤長籲一聲,沉默了。我也不想講話。趕車的人幹咳了兩聲,又點著一袋煙。
天陰透了,黑暗遮住了一切。隻有趕車人那煙火,偶爾紅光一閃,照亮那搖晃著的轅馬和他自己那魁梧的輪廓。
“可惜我不知道他是哪一區的人,也沒記住他的名字,不然,這次倒可以打聽一下。”顧彤沉默了片刻,又歎氣道:“不問也罷,若真打聽出他還活著,我真沒勇氣像現在這樣子去見他,這些年自己進步得不快啊!”
遠處傳來幾聲雞啼。黎明悄悄地,悄悄地隨在雨的身後飄來了。公路兩旁稀稀落落地露出了白色的牆壁和藍色的樹叢。沂河的河西一片銀白,分不出哪是水,哪是沙灘。在下雨,是那種沉靜的,溫暖的雨,落在地上連聲音都沒有。
在岔路口,車停住了。趕車的人說:“我要下路了,進城就順著公路走,還有三裏地。”
我們感謝著跳下車。趕車人咳了聲,沉悶地說:“你說的那個人沒死,現在陳家後莊當農業社主任,叫陳寶田。”
“陳寶田!”我驚叫道,“我們要訪問的就是陳寶田!”
顧彤問:“你怎麼知道的?”
趕車的人笑道:“我怎麼不知道?”
顧彤定睛一看,怔住了。我也怔住了,可不是嗎,長臉,高顴骨,大眼睛,左邊的袖子空著……
一九五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