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定青山不放鬆
蓋今日之天下,做官人收名利而人盡趨之,辦事人受讒謗而人盡戒之。
——盛宣懷創業語錄
第一節連夜給李鴻章寫密函
沈能虎的來信很短,但卻透漏了一件讓盛宣懷大吃一驚的消息:收購旗昌的談判又有新的進展,但招商局內部卻出現分歧——唐廷樞和徐潤力主收購,包括破損乃至淘汰船隻,理由是吞並一家,招商局便少一家競爭;朱氏兄弟卻不同意收購,理由是破損船隻太多,與其把銀子花在這些破船上,不如訂購福州船廠的新船。有了新船,招商局照樣有競爭力。李鴻章在兩方麵之間權衡,尚未作出最後決定。
手握著沈能虎的這封信,盛宣懷長歎一口氣。通過收購旗昌這件事,盛宣懷更深切地認識到用人的重要。他慶幸自己及時離開上海,否則想不卷入都難。
“杏蓀,你這是怎麼了?”史致謨莫名其妙地問。
盛宣懷全身下意識地一動,慌忙把信塞進信封裏,見史致謨手裏拿著一封信,不由得問:“大哥,莫非武穴的老友來信了?”
“我這位老友還真是個肯辦事的人。”史致謨喜滋滋地把信遞給盛宣懷,“據他講,武穴山中上年的確開過一礦,出煤甚旺,但不知何故被關閉了。確切因由,有的說是村民爭利,還有的說是官府所為,他尚在慢慢訪聞。你先看看信。”
盛宣懷急忙接過信看了一遍,見信上寫的與史致謨說的大體相同,不由笑道:“看樣子,還是大哥慮事仔細。”
史致謨哈哈笑道:“進山的時候你還不讓我寫這封信,現在怎麼樣?——大哥雖不在官場,但交的朋友,個個都是好漢啊!你就住在這裏等武穴的消息。如何?”
盛宣懷猶豫了一下說:“大哥,你給我備紙墨,我要往福州寫一封信。福州有我一位朋友,他對探礦比較在行,我想請他到武穴蟠塘那一帶的山上看一看,走一走,探測一下煤層厚薄。如果煤層不厚,就沒有開采的價值。”
史致謨不相信地問道:“看一看,走一走,就能知道山裏是否有煤?就能知道煤層厚薄?我不信。他又不是煉成火眼金睛的孫悟空!”
盛宣懷不置可否:“他是人又不是猴子。大哥,探礦和刻印不一樣,探礦需要工具,還要有班人馬。我這位朋友就有班人馬。”
史致謨一邊傳人擺文房四寶一邊道:“聽你這麼說,你這位朋友可不是發大財了?——你回上海,可不要忘了你答應的事情。”
盛宣懷提筆一愣:“大哥,我答應你什麼事了?我怎麼記不起來?”
史致謨用手點著盛宣懷說:“說死了的事,你老弟一轉眼就忘了個精光。老哥在老弟眼裏,就不如一塊黑煤?上海‘藏寶齋’購進了一塊好石料,說是上好的青田玉,寫信讓我去看一看,其實是想和我做成一筆生意。我本想親自去一趟,你卻來了。你如今要回上海,又要請什麼會探礦的朋友過來。你走了,我又不在,你那位朋友到了武穴怎麼辦?他又沒奉有探礦的憲命,地方衙門肯定不會讓他進山亂挖坑。所以我說,你回到上海,就替我去一趟‘藏寶齋’,看看石料是不是上好的。好呢,你就出銀子買下來送給我;不好呢,就作罷。你我相交這麼久,你送我一塊石頭應該吧?”
盛宣懷知道史致謨無賴的毛病又犯了,笑說道:“大哥越說越遠了,我與大哥是至交,一塊石頭值什麼呢?我回到上海,就給大哥運一船石頭過來,保證起一座宅院富富有餘。”
史致謨走到盛宣懷跟前,眯起眼睛看了又看,然後走出去。
盛宣懷一笑,挽起袖子,提筆給張斯貴寫了這樣一道劄文:“為密飭事:照得製造局、招商局所用煤鐵甚巨。近年雖有江西之樂平、福建之雞籠等處開煤濟用,而大半仍借購自外國。上年奉直隸爵閣督部堂李密諭:中國地麵多有產煤產鐵之區,飭即密稟查複等因。查直隸之磁州兼產煤鐵,業經製造局購辦機器,預備開采。茲訪得湖北省武穴、蟠塘及田家村一帶舊有煤洞,所產煤質既好,濱江水口尤便。聞該處煤洞仍已封閉,大約因恐民間爭利之故,自係慎重地方起見。惟不知該處煤洞之深淺,煤質之高低,無從稟複。因思該令前在台灣等處所議開煤章程,甚屬簡便妥當,合即密飭該令輕裝速赴該處察看:山勢是否深遠?左近有煤之處是否廣闊?從前民力如何開采情形?現存煤洞幾處?究竟因何封閉?現在如果由官備本,置辦器具,雇用民工,該處紳民能否樂從?均須密與地方官及本處紳民細細商酌,並須設法開取煤樣,攜帶回滬,以便呈送李爵相看驗,再行酌議章程,通稟飭辦。此舉關於富強大局,幸勿諉延。特劄。劄同知銜候選知縣張令斯貴。”劄文落款是“布政使直隸題補道盛”九個大字。
放下筆,盛宣懷又犯了難。按理說,盛宣懷給張斷貴寫的不是私信,是劄文,劄文就是公文。既然是公文,自然就得有關防、印緩。他出門在外,不可能帶著輪船招商局的關防;就算他現在在上海,想用招商局的關防發道劄文,也要征得總辦唐廷樞的同意。何況,他請張斯貴探礦這件事,是秘密進行,不想讓唐廷樞知道得太多。
思索良久,盛宣懷拿起劄文來找史致謨。
史致謨正在自己的印室專心致誌地刻一方石印。
聽到腳步聲,史致謨頭也不抬氣囊囊地說:“老弟無情,老哥不能無義。我給府上老世伯刻了一枚印,你走時帶上。”
盛宣懷一笑:“江湖上傳言,湖廣有個史明府,不僅印刻得好,氣量也大得很,許多督撫都巴結他。這人是不是你老哥呢?——好了,我們不開玩笑了。您還得陪我走一趟縣衙,借他們的大印用一用。我朋友來武穴探礦,是公事又不是私事,用我的私印不好。”
史致謨抬起頭:“杏蓀,密飭張斯貴到武穴探礦,借用廣濟衙門的官印合適嗎?——不如這樣,你先回上海,我明兒到武穴走一趟。用了大印,我直接交差官發走。你把地址寫清楚。”
盛宣懷一想有理,隻好回書房寫了地址。
輪船招商局此時卻正處在各自為政、各懷異心、互相掣肋的矛盾之中。
盛宣懷趕到招商局時,唐廷樞、朱其詔都未在局中,局務仍由徐潤一人打理。但徐潤的桌上卻堆積著大量的票據、賬目,這是招商局改組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
一見盛宣懷走進來,徐潤強裝笑顏起身見了禮,然後便發起牢騷來:“現在漕運上的業務,我一件公事都辦不了。您老看看,催款的單子都堆成山了,這樣下去如何得了。我已將這些函稟了總辦,如果不出意外,總辦應該正在天津道衙門裏同丁觀察喝茶。”
“丁觀察”指的是天津道丁壽昌。因為此時是封河季節,李鴻章已經回了保定,北洋的所有大事小事,全由天津道丁壽昌料理。
盛宣懷見徐潤滿臉的不忿,不由問道:“雨之,你說的話,我怎麼越聽越糊塗?總辦不是已經把局務全交給你辦理了嗎?”
徐潤用鼻子哼一聲:“總辦是把局務交給我了,可朱觀察卻把漕運拿了去。他老原本就專管漕運,拿了去就拿了去,可他不該把招商局的關防也拿走啊!您老知道,招商局業務量這麼大,一刻都離不開關防,我這局務還怎麼辦?”
盛宣懷想了想:“雨之,我聽說,傅相不是已經奏請丁大人署理直隸按察使、奏調雲翁接任天津道了嗎?”
一聽這話,原本已經平息的徐潤臉色再次紫漲起來:“雲翁不調離上海,招商局還能正常運轉,自打傅相奏調折子上去以後,這個朱粹甫心就長了草。今兒請人吃花酒,明兒有人邀他打麻雀。您老知道,招商局的關防一直由他替雲翁掌管,任著他這個大哥胡來。總辦又忙著開平的事,分不出太多的心思顧這裏。你老哥呢,本任又在淮軍營務處。這全局上下的事情,幾乎全壓在我的頭上。我三頭六臂嗎?我是孫猴子嗎?照這樣下去,這輪船招商局還能辦下去嗎?”
眼望著眉頭緊鎖的徐潤,盛宣懷作出很上火的樣子,但內心卻是一陣陣的歡喜。他知道,他的機會來了。
他的腦海中忽然閃現出他在廣濟做過的那個奇怪的夢。
回到自己的住處,盛宣懷連夜給李鴻章寫了一封密函,在請求免除自己招商局會辦的同時,又把招商局發生的事情,添油加酷講述了一番。信函最後,盛宣懷這樣寫道:“今昔情形不同,得失關係尤大。細審任事諸人,並不加意刻勉,反覺遇事疏忽。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盛宣懷等於直接告訴李鴻章,唐廷樞、朱其昂、徐潤三人並不能同心協力辦事,長此下去,招商局前景堪憂。把給李鴻章的信發走不久,考慮到輪船招商局地處上海,而上海又是南洋的轄區,兩江總督的意見也很重要,盛宣懷又暗中給剛剛接任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的沈葆楨寫信一封,委婉提出,因福州船廠和江南製造總局、輪船招商局煤炭需求過大,自己奉李傅相密飭,正派人在湖北一帶的山中探察礦苗,考慮到自己一身不能兩用,“免致兼營兩誤”,請批準銷除招商局會辦之職,“俾得專心開采”;或考慮增設督辦一職。盛宣懷這封信寫得跟真事一樣,好像輪船招商局少了他,馬上便停辦似的。
李鴻章的信函最早來到上海。
盛宣懷當時正坐在招商局自己的辦事房裏喝茶,信遞進來後,他先將門掩上,這才飛步案前將信拆開,卻原來是一道飭劄:“中國地麵多有產煤產鐵之區,飭即密稟查複。”
李鴻章沒有提招商局半個字。
眼望這道短短的密飭,盛宣懷呆住了。他萬沒想到,李鴻章借著輪船招商局人心不齊、互相掣肘之機,竟然當真將自己開除了!這就是說,在招商局這場不見硝煙的人事爭奪戰中,一直以為自己處在上風的他,仍然敗在了唐廷樞、徐潤的腳前。
盛宣懷一時百感交集,心灰意冷,坐在桌邊發起呆來。
其實,就在盛宣懷發懵的同時,奔波在上海、開平、天津、保定四地的輪船招商局總辦唐廷樞,也接到李鴻章的一道密飭:洋務需人,已密奏飭命該員派往福建、天津辦理洋務。
盛宣懷不知內情,以為是唐廷樞把自己擠出了輪船招商局。
盛宣懷悄悄回到了蘇州。麵對如此大變局,他需要冷靜幾天,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出路。
回到蘇州的當天,盛宣懷莫名其妙地病了。當時,因勞累過度,老爺盛康已染病臥床多日,盛星懷已經忙得腳打後腦勺,原本指望哥哥回來能替自己分擔一些憂愁,哪知憑空又多添了一個病人。
蘇州盛府的這個冬季,不僅過得忙亂而且讓人害怕。一連多日,中醫、西醫輪換著往盛家鑽。
盛宣懷的這場病,把一家大小的生活秩序徹底打亂了。
時候正是光緒二年底(1877年初),錢莊每日都在清理賬目,討要欠款。盛星懷一腳顧家,一腳顧生意,真正把他忙個不行。但盛家錢莊的催討工作進行得並不順利。小家小業還則罷了,偏偏幾個拖欠大戶都是蘇州、上海一帶有頭有臉的人物。這些人中,有兩家的產業比盛家還大。他們憑空失信,這讓盛星懷始料不及。這是什麼原因呢?出現這種變故,看上去不合常理,但細細一想,也都在意料之中。這一年因為陝甘總督左宗棠要收複被侵略者阿古柏霸占的南疆,導致西征用款加大。為西征籌款的胡雪岩坐鎮上海商借洋款,一到不湊手的時候,便從滬商們手裏借銀子打短。為了讓滬商們心甘情願往外借款,胡雪岩自作主張抬高利息,這就使得許多滬商都願意把銀子放給胡雪岩,好從中吃份高利。盛星懷知道這裏麵的玄機,還以為發大財的機會到了,便開始漫無節製地往外放貸,於是出現現在這種局麵。胡雪岩自家有生意,錢莊、藥材鋪、棺材鋪都是京、滬、杭一帶很有名的。他一麵高息從洋行手裏借款,一麵還擠出部分款子料理自家的生意,這就使得許多滬商的借款不可能如期歸還。滬商們不能如期拿到還款,又惹不起胡官人,盛家錢莊一打發人過來,就隻能東躲西藏。
坑來坑去,到最後隻坑了盛家。那時,每到年底,大戶人家的開銷是很大的。像盛家這樣的官紳,開銷更大。沒有幾萬銀子壓底,很難把年打發過去。
盛宣懷看在眼裏急在心頭,抱病給在保定替李鴻章張羅過年的沈能虎發急函一封,請他在親朋好友中籌措一筆銀子,幫盛家度過這道坎。
盛宣懷密囑沈能虎,此事不可讓李鴻章知道。
第二節到盛家錢莊催討的人不見了
手捧好友盛宣懷的來信,沈能虎犯了難。沈能虎知道,憑盛家的實力,三五萬兩銀子是根本用不著向人張口的。盛宣懷既然張了嘴,那就肯定不是小數字。看樣子,自己不籌措到十萬兩銀子,盛家度不過危機。可這十萬兩銀子去哪裏籌?
沈能虎低頭走進李鴻章的簽押房,把盛宣懷的信往李鴻章的眼前一放,說:“看樣子,盛杏蓀這個大年是過不去了。”
李鴻章望了望桌上的信,沒有動,但卻放下茶碗問:“你說詳細一些,盛家到底怎麼了?聽景星說,老觀察買下了劉園,那可是蘇州最大的一片園林哪。老觀察是大手筆呀。”
沈能虎用鼻子哼一聲道:“傅相,您老還是不要提那片林子了吧。說不定,就是那片林子,把盛家坑了。杏蓀在信裏講,現在來盛家討債的人如過江之鯽。老觀察已臥床多日,杏蓀在船局又無公可辦,已經回蘇州養病多時。盛家上下,全靠那爿半死不活的錢莊撐著臉麵。若不到緊急關頭,憑杏蓀的為人,他豈能向我張嘴?”
李鴻章眯起眼睛深思了一下:“能虎啊,你以為銀錢當真便能解決一切嗎?”
沈能虎道:“盛家現在缺的就是銀子啊!”
李鴻章笑了笑,把盛宣懷的信往外推了推:“你給徐雨之寫封信過去,告訴雨之,丁樂山丁憂回籍,朱雲甫補授津海關道的聖諭已經下達,估計雲甫年後就能到任。杏蓀現在已是二品銜,恐怕年後就要進京引見,本部堂仍決定把他奏留在身邊辦事。杏蓀那裏,你也可以透過去一點風。”樂山是丁壽昌的字。
見李鴻章又端起茶碗,滿腹疑惑的沈能虎忍不住悄聲問道:“傅相,杏蓀現在需要的是幾萬銀子過年啊!”
李鴻章喝了口茶,忽然揮了揮手,自言自語道:“唐景星離開上海後,輪船招商局的形勢不大好啊!”
沈能虎低頭走出簽押房,一時百感交集。他替自己的好友不平。想起輪船招商局初創時,盛宣懷出了多大的力!現在盛家有難了,做為上憲的李鴻章,無論於公於私,都沒有旁觀之理呀!
一些掌權大老爺的良心,眼見是都被狗吃了!
氣歸氣,罵歸罵,回到自己的辦事房後,沈能虎還得按李鴻章吩咐的去辦。畢竟,李鴻章對自己不薄啊。
官場商場無常態,煮熟的鴨子照樣飛。俞樾來到盛府。俞樾是蘇州大名士,字蔭甫,號曲園。兩榜出身,曾任河南學政,因遭禦史彈劾被革職,隱居蘇州飲馬橋埋首經學,著書立說。後到紹興、上虞、寧波、上海等地遊學。同治四年秋,兩江總督李鴻章惜其才,聘其主講蘇州紫陽書院。六年冬,又主講蘇州詁經精舍。其間,曾數次到東湖書院、清溪書院、箸溪書院講學。與盛康交厚,常在一起飲茶聊天。盛康購買劉園時,俞樾講學未歸。年關之際,俞樾趕回蘇州,是想在自家剛購買的一塊園地裏修建宅子。
得知俞樾來訪,盛康強撐病體與其見了禮。
俞樾卻大驚道:“幾日不見,您老如何病成了這樣?”
盛康喘息著說道:“就快好了,就快好了。聽說你正在蓋宅院,怎麼樣?年前能不能搬進去?”
“我的事您就不用操心了。好好養病,歡歡喜喜地過個年。”
聽說俞樾正在臥房和父親說話,盛宣懷不敢怠慢,匆忙洗了一把臉,也來給俞樾請安見禮。
盛宣懷這幾日已能下床走路,每日都去臥房陪父親說會兒話。年關將近,盛宣懷沒想到俞樾會從外地趕回來。
盛宣懷知道,俞樾是從保定回來的,他想從俞樾的口裏探聽一下李鴻章的消息。
但見過之後,俞樾並沒有談起李鴻章,也沒有談起保定,更未對輪船招商局發表任何看法。俞樾專注學問,不大理會官場的事,曾國藩生前最佩服俞樾這一點。
俞樾怕盛康過分勞神,所以不敢在此談話過久。臨行的時候,俞樾從袖裏摸出一份手稿遞給盛康,說道:“你命我給園子寫篇東西,我遲未動筆,是因為不知道這家的這個園子現在還是不是原來的樣子。我剛到蘇州,便到園子裏走了走,模樣有些破敗,但神還在,我就連夜趕出了這篇不成文的東西,也不知您老是否中意。我家裏還有些小事需要辦一辦,閑下來,我再過來看您。”
送走俞樾,盛宣懷又來到父親的病榻前。
盛康卻把俞樾的稿子遞給盛宣懷,說:“俞蔭甫是大手筆,他出手不凡,寫出的文章,大氣磅礴,神韻無限。你把這個拿回去好好揣摩吧。”
盛宣懷接過稿子,問:“爹,看您老今兒的氣色,明顯比昨兒好多了。”
盛康一笑:“美文爽心悅目,俞蔭甫回來的是時候啊!”
回到自己的書房後,盛宣懷展開俞樾的文稿,見大標題是“留園記”三字,不由在心裏歎息一聲:“可惜俗了!”
盛宣懷讓人沏了一壺新茶,便斂神靜氣,讀起俞樾的這篇文章來。
《留園記》雲:
“出閶門外三裏而近,有劉氏寒碧莊焉,而問寒碧莊無知者,問有劉園乎,則曰有。蓋是園也,在嘉慶初為劉君蓉峰所有,故即以其姓姓其園而曰劉園也。鹹豐中餘往遊焉,見其泉石之勝、花木之美、亭榭之幽深,誠足為吳中名園之冠。及庚申辛酉間,大亂郅至,吳下名園半為墟莽。而閶門之外尤甚。曩之闐城溢郭、塵合而雲連者,今則崩榛塞路,荒葛否途,每一過之,故蹊新木,輒不可辨。而所謂劉園者則巋然獨存。同治中,餘又往遊焉,其泉石之勝、花木之美、亭榭之幽深,蓋猶未異於昔,而蕪穢不治,無修葺之者,兔葵燕麥,搖蕩於春風中,殊令有今昔之感。至光緒二年,為毗陵盛旭人方伯所得,乃始修之,平之、攘之、剔之。嘉樹榮而佳卉茁;奇石顯而清流通,涼台澳館,風亭月榭,高高下下,迤邐相屬。春秋佳日,方伯與賓客觴詠其中,而都人士女或掎裳連袂而往遊焉,於是出閶門者又無不曰劉園劉園雲。方伯求餘文為之記。餘曰,仍其舊名乎、抑肇錫以嘉名乎?方伯曰:否,否。寒碧之名至今未熟於口,然則名之易而稱之難也。吾不如從其所稱而稱之。人曰劉園,吾則曰留園,不易其音而易其字,即以其故名而為吾之新名。昔袁子才得隋氏之園而名之曰隨,今吾得劉氏之園而名之曰留,斯二者將毋同?餘歎曰:美哉斯名乎,稱其實矣!夫大亂之後、兵燹之餘,高台傾而曲池平,不知凡幾,而此園乃幸而無恙,豈非造物者留此名園以待賢者乎!是故泉石之勝留以待君之登臨也;花木之美留以待君之攀玩也;亭榭之幽深留以待君之遊息也。其所留多矣,豈止如唐人詩所雲:‘但留風月伴煙蘿’者乎?自此以往,窮勝事而樂清時,吾知留園之名常留於天地間矣!因為之記,俾後之誌吳下名園者有考焉。”
讀到最後一個字,盛宣懷驚呆了。他沒有想到,俞樾為文章起這樣一個很俗的標題,原來是為了反襯出文章的大雅。
千古絕唱,真是千古絕唱啊!
當晚,盛星懷從錢莊回來,向盛宣懷報告了這樣一個消息:“來催討陳欠的人忽然間都不見了。這是錢莊開張以來從未有過的事。”
兄弟二人正在為此事嘖嘖稱奇,一封書信又遞了進來。
信是在上海主持輪船招商局事務的徐潤派專人送來的。徐潤在信裏很認真地向盛宣懷稟報了一下招商局近期的工作,並特於信後附上幾張開銷單子。這又是盛宣懷入局辦事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徐潤不僅向他稟報公事,竟然還請他審核招商局的開銷單子!這變化也太大了!
拿上徐潤的這封信,盛宣懷同著弟弟一起來見父親。
盛康讓盛宣懷把徐潤的來信讀了一遍,然後便道:“看樣子,是李少荃又要重新調整招商局的人事布局了,否則,徐雨之不會這樣做。”
盛星懷小聲問:“爹,您老是說,大哥有可能總辦招商局?”
盛康一邊沉思一邊答:“丁樂山丁憂回籍,朱雲甫調補津海關,唐景星又被李少荃調離上海去主持開灤采礦的事。現在上海,隻剩徐雨之在主持招商局。徐雨之攬載可以,貨運也不無不可,但抓全局就不行了。宣懷,你身子骨如無大礙,不妨到巡撫衙門去看望一下丁撫台。丁雨生跟李少荃最久,也最得李少荃的信任。招商局若當真有什麼事,李少荃會第一個同丁雨生講,斷不會錯。”江蘇巡撫現在是丁日昌,雨生是丁日昌的字。
盛星懷說:“我聽人說,丁撫台好像在上海替李少荃辦一件洋務上的事。年關去看他,空著手怕不大好。”
盛康說道:“那就到上海去找他,備份年敬,算是提前給他拜年。”
見過父親以後,盛宣懷的一顆心又浮動起來。他想給沈能虎寫封信,探問一下實情,鋪開紙後,卻又不知從何寫起。何況,他已經給沈能虎寫過一信,沈能虎一直沒有答複,如今又寫一封信過去,沈能虎會不會多想?思來想去,盛宣懷擲筆於案,決定見過江蘇巡撫丁日昌後再作打算。
第二天一早,盛宣懷收拾齊整,正要出門趕往碼頭,兩封快信卻如飛般遞了進來。
一封來自廣濟,一封來自保定。
廣濟的來信係史致謨所寫。史致謨在信中告訴盛宣懷,張斯貴已到廣濟並且帶人進山多日,尚未出山,估計有煤的希望渺茫。史致謨接著筆鋒一轉,質問盛宣懷“回滬多日,為何答應的事情遲未辦理?藏寶齋已三信催問石料的事,莫非你老弟把此事忘在了腦後?”史致謨派了盛宣懷一身的不是。
盛宣懷心事重重地把信放下,又展開保定的來信,卻是沈能虎寫來的。沈能虎開篇便述苦,說自己如何的辛苦,又說正在為盛宣懷籌銀兩,尚無結果。但接下來的一段話卻讓盛宣懷的麵色凝重起來:“傅相已上折奏請杏翁過班引見,想來年後便該有旨下來。如今,丁觀察丁憂回籍,朱觀察調補天津,唐景翁已離開上海到開履任,輪船招商局誰來主持大局?尚在傅相躊躇之中。”沈能虎最後又向盛宣懷透露:盛宣懷引見之後,李鴻章仍將奏留他在身邊辦事。因為自打薜福成回籍守孝,黎庶昌便也離開了天津,隨後又是丁壽昌丁憂。眼見洋務漸有起色,李鴻章身邊卻越來越乏能辦大事的人。
怪不得到我盛氏錢莊討債的人一夜間悄然離去,怪不得傲慢的徐雨之要主動向我盛某人函稟公事,原來李鴻章當真是要第三次改組輪船局了!說不定,自己在收到沈能虎這封信之前,唐廷樞已經提前把改組輪船局的風聲透露給了徐潤。
這時有家人進來問盛宣懷:“還到不到上海去?還去不去拜見丁撫台?”
盛宣懷把兩封信收起來,毫不猶豫地吩咐下去:“馬上去碼頭!”
第三節在碼頭遇到胡雪岩
船到上海,盛宣懷偷偷住進一處僻靜的客棧,又連夜給新到任的兩江總督沈葆楨寫了一封密信,先說了輪船局各主事大員的許多不是,不外是“各自為政”、“彼此均不能虛心采納意見”,並斷定“長此下去,此局斷難長久維係”。又談了自己的一些想法,也都是些老調重彈。
把給沈葆楨的密信封緘,盛宣懷意猶未盡,又提筆給李鴻章寫了一信。在信裏,盛宣懷直截了當地告了唐廷樞、徐潤一狀,說二人入局以來,凡事獨斷專行,“職道在局除卻為難之事,絕未一語會商。局內視為無足輕重之人”。信後,盛宣懷再次大膽地向李鴻章提出:輪船招商局非“添派大員督辦不能長久”。
說出這樣一句話,盛宣懷等於是公開向李鴻章要職要權了。盛宣懷急著給李鴻章寫這封信的目的很明顯,就是希望自己能盡快“督辦”局務甚或“總辦”局務。
把兩封信發走,盛宣懷開始謀劃起輪船招商局的前景和以後的人事安排。
朱其昂、朱其詔兄弟二人一個都不能用!徐潤的人必須全部裁撤!不如此,招商局絕難振興!和李鴻章搞好關係是必須的,但和沈葆楨的關係也要搞好。沈葆楨雖然地位不如李鴻章,但他是兩江總督啊。輪船局在上海,而上海則是兩江的地麵,沈葆楨和李鴻章一樣,對輪船局都有管理權。還有一點也很重要,沈葆楨是漢官的楷模林則徐的東床快婿。就因為這個,許多大臣都對沈葆楨敬上三分。有些話不好直接跟李鴻章提,但可以通過沈葆楨之口說出來。何況南洋比北洋近,經常到南京走走,對招商局隻有益處而無妨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