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大清皇商盛宣懷:一個超越胡雪岩的紅頂商人:1》(2)(1 / 3)

想吃飽,就要事事趕早

天下實事皆以理想而生。

——盛宣懷創業語錄

第一節到上海請人吃大菜

盛宣懷一邊籌備明年九月在京城舉行的順天府鄉試,一邊密切關注著輪船局的進展。說起來,這也是候補道的好處。身上沒有實缺,上憲約束較鬆,一個告假條子,歇半年是他,歇一年也是他。實缺官員就不行了,每日都有差事要辦,逢有重大節日還要進省麵稟,不僅不能隨便告假,就算告假,也都是來也匆匆回也匆匆,怕時間過久,手裏的缺分跑到別人頭上。官多缺分少,不獨朝廷苦惱,官員也苦惱。

同治十一年十二月十六(1873年1月14日),上海忽然傳來一個讓盛宣懷震驚的消息:輪船招商公局掛牌營運了!

盛宣懷當時正在自己的書房伏案寫一篇策論,聞聽之下,當即頭頂一響,手裏的筆隨即滑落到地上。盛宣懷萬料不到,自己為輪船局的事辛辛苦苦忙了幾個月,不僅無功,到頭來,竟然當真被人給排除在了事局之外!

門房這時手托著一封書信走進來:“大少爺,這是縣衙派人送來的。”門房把信雙手呈給盛宣懷。

盛宣懷把信放到書案上,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門房慌忙退出去。

盛宣懷拿起信看了看,見是直隸總督衙門打的蠟封,以為是舊日同僚的來信,便歎口氣,很快拆開信封,哪知最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道劄委抄件:“劄委二品頂戴浙江漕運局總辦、海事委員朱其昂為輪船招商公局總辦;劄委四品頂戴候補道唐廷樞為會辦,讚襄一切。”

盛宣懷忙把劄委放到一邊,這才看到來信,卻是天津道丁壽昌寄來的。丁壽昌信後,附著由朱其昂擬就的《輪船局章程》。

盛宣懷先看《輪船局章程》。

朱其昂一改盛宣懷的官督商辦為商資官辦,其他條款更與盛宣懷的意見大相徑庭。朱其昂這麼辦的理由是:“現在官運輪船並無商船可領,稔知在滬殷商,或置輪船,或挾資本,向各口裝貨貿易,向俱依附洋商名下,若由官設商局招徠,則各商所有輪船股本,必漸歸並官局。”

盛宣懷未及把章程看完便揮手丟到地上,衝口罵道:“這簡直是癡人說夢!——血本無歸看你怎麼收場!”

盛宣懷拿過丁壽昌的信看起來,這才知道,朱其昂擬的這個《輪船招商局節略並各項條程》(即招商局章程),原來是20條,規定招商局的性質為“官商合辦”,並對招商局的日常管理、核定股份、租賃船隻、參加保險、承運漕糧、選用水手、報關納稅及至購用煤炭等問題作了詳細規定。後又經過與李鴻章、天津海關道陳欽、天津道丁壽昌、薛福成等人反複籌議,為減輕各種壓力並盡快籌集資金,朱又向李鴻章建議,改變官商合辦方式,由官府設立商局,招徠依附洋商名下的在滬各省殷商的資本。根據李鴻章要求,朱其昂等人重新擬成《招商局條規》28款。至此,名為輪船招商局,招商二字其實已經徒有其名。

看過丁壽昌的信後,盛宣懷陷入深思之中。他至此才深切地感受到,沒有財力做後盾的說辭,是多麼的蒼白無力。當晚,盛宣懷收到《申報》,見上麵已經用粗黑字體登出了一則招商局開局答謝啟事:

招商公局申謝

謹啟者:昨日本局開辦,蒙中外官商均惠臨賜賀,不勝榮幸之至。辱勞大駕,深抱不安,先此奉布,容再重謝。十二月二十日。

《申報》

啟事未及看完,盛宣懷已是氣得渾身亂抖。自己好歹也為這件事出過力,如今開局辦公,竟然不請自己到場!這要傳出去,自己以後還怎麼在官場混?

三天後,盛宣懷接到李鴻章劄飭一道,命其速赴福州,會同船政大臣沈葆楨就兵輪改商船一事商辦具體細則。

接到這道劄飭,盛宣懷不相信地反複看了兩遍,但無論怎麼看,他都看不出李鴻章打發自己到福州的真正用意。按著李鴻章辦事的風格,所用船隻無著落前,輪船招商局是不可能公開掛匾辦公事的。而船隻的來源,一靠雇用,二靠官府支持。所謂官府支持,唯一可行之路,就是請求福州船政局將一部分兵輪改成商船,作價租(賣)給輪船局使用。這麼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位高權重的李鴻章用得著打發專人趕往福州和沈葆楨商辦嗎?——一封信函便能輕易搞定。

兩江總督沈葆楨

看樣子,李鴻章打發自己趕赴福州,肯定是另有算計,隻是不能明說罷了。

盛宣懷興衝衝地來到福州,下船後不及歇息,便乘轎直趨船政衙門來見沈葆楨。讓盛宣懷沒有想到的是,見到沈葆楨後,盛宣懷剛把來意說明,沈大人的一句話,便把他二次送進了雲裏霧裏。

沈葆楨笑著說:“杏蓀,你當真是奉中堂之命來商辦兵輪改商船的事?——這件事早就商辦好了呀。現在船局主要以製造兵船為主,既然成立輪船局,改造一些兵船為商船也就是了。兵船為我大清自強張本,丟下兵船專造商船,恐非善圖。李中堂已經同意了本部院的辦法。現在的船局,已經分出一些人手在辦改船的事。”見盛宣懷發呆,沈葆楨不由反問一句:“杏蓀,要不要本部院把工部的批文拿給你看?”

沈葆楨因頭上有個都察院右副都禦史的兼銜,所以自稱“本部院”,體例與各省巡撫相同。這是朝廷特別倚重沈葆楨的緣故,屬於特例。

盛宣懷聞言一愣,忙笑著搖了搖頭:“大人隻管講就是,職道聽著呢。”

沈葆楨咂了咂嘴:“杏蓀,既然來了,就不要急著走了,在這裏玩幾天吧。船局最近事繁,日益格個洋犢子又不聽招呼,本部院就不陪你了。一會兒,我著人派兩名委員陪你。缺什麼,你就管他們要。”

盛宣懷終於緩過一口氣來:“宮保大人,雪岩忙什麼呢?”雪岩就是胡雪岩,原是閩浙總督左宗棠的當紅幕僚,左宗棠得授陝甘總督後,把他留在了福州船政局任事,兼為西征大軍籌借洋款。

沈葆楨長歎一口氣:“雪岩去上海了,正在和洋行洽談西征借款的事。陝甘貧瘠,左季高焦頭爛額,將軍穆圖善又總暗中使壞。他這個陝甘總督,坐不穩哪。”

盛宣懷漸漸明白了李鴻章打發自己來福州的真實意圖了,他是在給盛宣懷一個台階下。看樣子,李鴻章並不想太冷落他,也不想太讓他難堪。

回到住所後,盛宣懷簡單收拾了一下行裝,便搭乘當晚的一艘便船趕回武進。

在家住了一段時間,盛宣懷又悄悄來到上海。在上海找了個偏僻的客棧住下,盛宣懷背著朱其昂和唐廷樞密談了兩次。他要從唐廷樞這裏,找出朱其昂的死穴。

兩次交談,唐廷樞果然向盛宣懷透露了許多輪船局不為人知的機密。

唐廷樞向盛宣懷透露的第一個機密是:因身心憔悴,向以不知疲倦著稱的朱其昂突然病倒了,而且病勢凶猛,已經臥床多日。

這個消息讓盛宣懷全身一抖。

唐廷樞接著說道:“說出來恐怕沒人相信,輪船局成立至今,除了運送漕糧,竟然沒有載過一個船客。收回海運利權雲雲,根本無從談起。”

盛宣懷問:“招股情況如何?”

唐廷樞:“投進洋商的股份,沒有一人肯抽出來投給我們,輪船局隻能召集些零散股。官府做事一貫虎頭蛇尾,有實力的滬商,寧信洋人,也不相信官府啊。”

盛宣懷:“輪船局運營至今,表麵看轟轟烈烈,到底賺了多少銀子?”

唐廷樞長歎一口氣:“您老不該這麼問啊,您老應該問:到底賠了多少銀子。這樣問,起碼有人相信不是?”

盛宣懷一點頭:“景星,你不用說下去了。你現在忙不忙?我們一起去看看朱大人如何?”

唐廷樞:“我昨天已經去看過他老了。要我說呀,您老這個時候也最好不要去了。辦輪船局,您與他老意見分歧。這個時候您老突然去看他,他老會怎麼想?觀察大人,您老當真是從福州來的?您老什麼時候去保定麵見李中堂?”

盛宣懷笑了笑:“景星,明兒如果不忙,您再過來一趟吧。聽說城南新開了一家菜館,能做很地道的英國菜,我們去嚐嚐。”

唐廷樞戲謔地一笑:“觀察大人吃過英國菜?”

盛宣懷:“聽說過,沒吃過。你怎麼問這個?”

唐廷樞:“我明說吧,您老說的那家菜館是個冒牌兒的。您老當真想開洋葷,明兒就聽我的安排。我管保您老吃過一回不想下回。”

盛宣懷:“這是為何?”

唐廷樞:“英國菜太難吃了,我一想起來就反胃,哪知道您老好這口。”

第二天,盛宣懷與唐廷樞又在一家菜館深談了一次,唐廷樞又談了許多輪船局的弊端。盛宣懷聽得是滿心歡喜。

唐廷樞是廣東香山人,字景星,生於道光十二年(1832年)。因家境貧困,十歲入讀香港馬禮遜教會學堂,學得一口好英語。六年後離開學堂,在當地一家拍賣行學做生意。鹹豐元年(1851年)起,在香港英殖民政府當翻譯,鹹豐八年(1858年)到上海海關擔任高級翻譯。鹹豐十一年(1861年)離開海關,到怡和洋行代理生意,兩年後接任買辦。期間,他除了為洋行經理庫款、收購絲茶、開展航運外,還投資當鋪,經營地產,運銷大米、食鹽等。為更好地開展對外貿易,他還相繼建立了絲業、茶業等多家同業公所,在滬商尤其是粵商當中甚有威望。唐廷樞從小接受的是西方教育,沒有受過傳統教育,為經商方便,他出資為自己頭上捐了個道員頂子。這樣一來,人們便對他的稱呼由唐老爺而變成了唐大人。出入公門,也不像以前那樣拘謹了。

回到住所,盛宣懷思索了一下,便連夜給李鴻章上了一個通稟。

盛宣懷先在通稟裏講述了一下麵見沈葆楨的經過,捎帶重複了一遍沈葆楨對製造商船的觀點:“幼帥以兵船為自強張本,似不以專造商船為是,若因養費難籌,必不得以,亦當兵商兼造。”沈葆楨字幼丹,盛宣懷在通稟裏故稱沈為幼帥。盛宣懷給李鴻章的通稟很長,講了許多兵船改商船的不易之處和許多官話、套話,但真正涉及輪船局的文字卻不是很多。通稟之後,盛宣懷又給李鴻章寫了一封私信,信裏主要是向李鴻章通報輪船局虧損的事。

把通稟和私信交專人送走,盛宣懷當日即離開上海回到武進,繼續閉門讀書,積極做著鄉試前的一切準備。表麵上看,盛宣懷此次對輪船局是鐵了心不想染指了。盛府一家大小一片歡騰。

第二節父親的教誨

盛宣懷從上海遞過來的通稟和密函,如期被送到李鴻章手上。李鴻章見到盛宣懷信時並未在保定,恰巧在天津辦理公事。直隸總督有別於其他總督,有兩個辦事衙門,在兩地輪流辦公:封河時節,在保定辦公;通航以後,在天津辦公。在李鴻章出任直督以前,直隸總督隻在保定的總督衙門辦公,北洋通商的事由三口通商大臣專管。李鴻章接任直督後,三口通商大臣由直隸總督例兼,變成北洋大臣,原三口通商衙門改成直隸總督行轅。

讀過密函後,李鴻章心下有些吃驚。怪不得招集商資如此艱難,原來是滬商對官辦輪船局的前景不看好。依李鴻章原來的想法,隻要輪船局的匾額一掛出來,滬商們肯定是擠破腦袋參股。為什麼?因為這是大清國自己辦的輪船局呀。中國的事情自然要中國人來響應、來支持,如其不然,洋船怎麼能退出去?現在可好,不僅沒有把洋船擠出海麵,輪船局自身倒難保了。

看樣子,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他把天津道丁壽昌傳來,手舉著盛宣懷的來信,緩緩說道:“杏蓀給老夫送了封密信,談了一下輪船局的事。你先看看盛杏蓀的信吧。”

丁壽昌一愣,沒敢接信,口裏這樣說道:“傅相,這不好吧。這是杏蓀給您老的密信啊,有什麼吩咐,您老就直接說吧。”

李鴻章把信硬塞給丁壽昌:“杏蓀不是苟且之人,談的都是公事。說起來呢,他也是替輪船局著急。”

丁壽昌無奈,隻好雙手接過信埋頭看起來。把信看完,丁壽昌把信還給李鴻章,口裏卻不著一詞。丁壽昌做事說話一貫小心,思慮不成熟,輕易不發表自己的看法。李鴻章對他這點很是欣賞。

李鴻章笑問一句:“樂山,說說你的想法。”丁壽昌字樂山,與李鴻章都是安徽合肥人,李鴻章奉曾國藩之命編練淮軍,丁壽昌起而響應,一直跟隨南征北討。李鴻章出任直隸總督,密保按察使銜丁壽昌署理天津道,不久便得實授。與盛宣懷等人相比,丁壽昌與李鴻章又明顯近了一層,是李鴻章心腹中的心腹。

丁壽昌低頭喝了一口茶水,眉頭忽然皺了皺。

李鴻章一見丁壽昌的表情,不由壓低聲音問了一句:“樂山,你莫非聽到了些什麼?”

丁壽昌清了清嗓子:“傅相,輪船局開局不甚好啊。朱觀察雖多方奔波,但滬商卻不肯買他的賬,經營上屢遭挫折。職道以為,朱觀察諳於沙船業務,對新式輪船航運雖有所接觸,但在與洋人打交道時缺乏經驗。外界稱朱觀察‘既於外洋情形不熟,又於貿易未諳,買船貴,運貨少;用人濫,糜費多,遂致虧折’。還有一項,朱觀察權柄太重,除他弟弟外,別人根本說不上話。長此下去,輪船局恐難長久啊。”

“粵商總該買景星的賬吧?景星可是粵商在滬之首啊。”

丁壽昌麵色憂鬱:“景星在輪船局不拿權,粵商自然不肯把銀子投給他。聽說為這個,朱觀察和景星還吵過一架。”

李鴻章點了一下頭:“樂山,這些話,你早就該對我講啊。看樣子,輪船局不重新確定辦法是不行了。朱雲甫這個總辦啊,也不能再幹了。至於誰來主持局務,我們還要反複斟酌。”

丁壽昌起身說道:“傅相所言甚是,輪船局不重新確定辦法是不行了。撤換總辦後,朱觀察怎麼安排,恐怕也要提前想好。朱觀察不同於常人,他老畢竟是浙江海運委員哪。”

李鴻章輕輕點了一下頭:“樂山,你讓唐景星來天津一趟,我想和他好好談談。我聽說雲甫病了,打緊不打緊啊?”

丁壽昌:“詳細情形,職道也不是很清楚。朱觀察年歲不大,想來不礙事吧。”

丁壽昌退出去後,李鴻章又拿過盛宣懷的信看起來。

同治十二年(1873年)三月中旬,一封快信送進武進盛府盛宣懷的書房

盛宣懷看了看封口,見是直隸總督天津行轅打的蠟封,心下就一凜,以為是天津出了大事情。小心地把信拆開,發現竟是李鴻章命其再擬輪船局章程的函件,並特別強調:盡快擬出。除此之外,再無二話。

放下信,盛宣懷開始細細思索李鴻章命其再擬輪船局章程的真正目的。

莫非李鴻章當真想更改輪船局的經營方針?莫非沈葆楨近日又對李鴻章說了什麼?抑或是朝廷有了什麼新的打算?

盛宣懷閉門思考了兩天,到底也沒有猜透李鴻章的真實意圖。於是決定拋開一切雜念,先把輪船局新章程擬出來。盛宣懷認為,不管李鴻章是何種打算,他肯再次給自己布置任務,起碼說明,他還記得身邊有盛宣懷這個人。這就夠了。可當他當真提起筆時,卻又停住了。他第一次為輪船局擬出的章程已經被李鴻章和朱其昂否決了,李鴻章為什麼還要命他擬這個章程?他擬出的新章程,和輪船局現行的章程發生衝突怎麼辦?李鴻章明知他與朱其昂的觀點不一樣,為什麼還要這麼辦?他拿起李鴻章的來信,低頭走進父親的臥房。盛康回籍後,身體一直不大好,年初又因為義田的事和族人鬧了點分歧,一氣之下竟然臥病在床。盛宣懷進門時,盛康剛剛服了藥,正眯著眼睛假寐。

“父親好些了嗎?”盛宣懷示意兩名丫鬟退出,然後俯下身子問。

盛康眯著眼睛點了一下頭,問:“有事嗎?——我無大礙,你還是用心功課吧。今科北闈,你須早些進京。為父已經給京裏的同年寫了信,他們會照應你的。”

盛宣懷小聲說:“北闈的事父親就不用操心了,我還是住會館吧。父親的臉色好像真比年前好多了,看樣子,這回請的趙華佗,當真有些真本事啊。”

盛康忽然睜開眼睛:“宣懷,你還有什麼話要對為父講?”

盛宣懷把李鴻章的信遞給盛康,小聲說:“什麼都休想瞞過父親——這是北洋李傅相給兒子的信,他讓兒子再給輪船局擬一份章程。”

盛康接過信一愣:“你不是給輪船局擬過一份章程嗎?為父記得,好像是被朱雲甫給否了?”

“是啊,這也是兒子不解的地方。”

盛康想了想,又把信還給盛宣懷:“李少荃的信我就不看了。他怎麼說你就怎麼辦吧,你畢竟是他手底下的候補道啊。雖說是在假中,可他有事吩咐下來,你能不辦嗎?北闈之後,你若僥幸取中,就要準備明年會試的事。這樣耽擱下來,你銷不銷假他都不會怪你。若你出現閃失呢,就還得北上銷假。人做事不能太滿,要留有餘地。他讓你怎麼寫,你就按他的意思辦吧。對了,有一件事我還忘了告訴你,我在蘇州新買的那處宅院已經收拾利落,等我身子見強,咱們就搬過去住。你還有別的事嗎?”

盛宣懷猶豫了一下:“父親,對輪船局的事,上頭是不是又有了新辦法?莫非李傅相想換掉朱觀察?”盛宣懷的注意力仍在輪船局上,沒有理會買宅院的事。

盛康一瞪眼:“宣懷,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你到李少荃的身邊還短嗎?你不會至今不懂得給人當幕僚的規矩吧?東家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既不要多想,更不能多問。朱雲甫是朝廷非常看好的海事官員,是江浙一帶赫赫有名的商界巨擘。就眼下來說,不要說李少荃,就算上已作古的曾滌生,當真能找出第二個人來替代朱雲甫嗎?輪船局剛剛開局,遇到些挫折是免不了的。李少荃久曆官場,什麼大風浪沒見過?他怎麼可能把輪船局隨便交給一個生人去打理呢?”

回到書房,盛宣懷越想越感到父親說的在情在理。是啊,輪船局剛掛匾幾天哪,李鴻章怎麼可能隨便換掉朱其昂呢?

盛宣懷想到這裏,心神也很快穩定下來。他翻出自己以前擬的輪船局章程草稿,細細看了一遍,然後便鋪紙研墨,很快將草稿謄抄了一遍。他放下筆,在書房走動了幾步,活動了一下筋骨,忽然發現有些不妥。李鴻章既然命他再擬輪船局章程,起碼說明他以前擬出的章程隻有部分可取之處,尚有一些觀點不可取。如果照抄以前的稿子,是不是有敷衍之嫌?北闈之後一旦名落孫山,李鴻章還會繼續把自己留在身邊嗎?不深想無所謂,一旦深想可不得了,這不是在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嗎?除了北洋,他盛宣懷還有更好的去處嗎?沒有啊!

盛宣懷拿起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又坐到椅子上,重新構思起來。許久,盛宣懷拿起筆,慢慢地在紙上寫下了標題:輪船招商章程。他特意在標題中加了“招商”二字,以示與前一個章程的區別。說起這盛宣懷,雖隻是一名秀才,才情倒當真了得。此章程雖與前一個章程在內容上大同小異,但遣詞造句已發生很大的變化,並結合眼下輪船局的實際窘況,加重強調了“顧商情”才能“籌國計”,也因此才能壯大船局的道理。章程提出,輪船局改組後,可委派有道、府頭銜者二員,代表官府“主持其事”。此章程在原章程的基礎上,又多提了三點建議:1.必須多攬載客貨;2.官府必須采取維持措施,可以多分給一些漕糧運輸,然後逐年遞減;3.變公局為商局,認為隻有這樣,才能“氣脈寬展,商情踴躍,持久不敝,由漸擴充”。

把章程的最後一個字落上,盛宣懷慢慢放下筆,很輕鬆地長出一口大氣。

不管李鴻章是何種打算,自己想說的話就得說出來。

把新章程送走不多幾日,盛康身體康複。盛府一家大小於是離開武進,搬到蘇州城裏居住。

把家安頓下來,盛宣懷特意穿便裝到上海走了一趟,名為去會朋友,實則是想打探一下輪船局的消息。輪船局的金字匾額仍牢牢地掛在大門楣上,四個紅燈籠仍和從前一樣在門楣下搖晃;各色轎子照舊進進出出,人們臉上的笑容好像比以前更燦爛了。輪船局還是年前成立的那個輪船局,沒有絲毫改變。很快,盛宣懷又得到了一個他最不願聽到的新消息:總辦輪船局局務的朱其昂已經病愈了。

住下來以後,盛宣懷遣人暗中到輪船局去請唐廷樞,他總不能白來一趟上海吧。但此時的唐廷樞並沒有在上海,他同朱其昂一道,在三天前便被李鴻章招去天津商量事情了。盛宣懷懊惱得連連跺腳,恨不得雇人打自己一頓。

回蘇州的路上,盛宣懷連連歎氣:“看樣子,自己的一番心思又白費了!”

到家以後,盛宣懷很快調整了一番心態,把輪船局的事完全放下,全身心地投入到應試中。

不料林欲靜而風不止,盛宣懷剛把輪船局的事忘掉,丁壽昌的信卻到了。盛宣懷很不情願地把信拆開,未及看上三行,心就撲地一跳。

原來,丁壽昌的這封來信,竟是讚揚盛宣懷擬就的第二篇《輪船局招商章程》的。這不能不讓盛宣懷大感意外。盛宣懷心裏異常清楚丁壽昌在李鴻章心目中的地位。與其說是丁壽昌首肯了他的觀點,不如說是李鴻章被他說服了。

盛宣懷屏住呼吸,專注地看起信來。

丁壽昌在信中透露,李鴻章不僅同意了他的觀點,而且決定改組輪船局。丁壽昌說到此,突然話鋒一轉:“辦理招商,必應選舉商董數人集資辦事,而以委員總其成,官商才能一氣聯絡。閣下抒論在先,誠中肯綮。唐景星熟悉輪船事宜,素為粵商信服,足勝商董之任,刻以來津。中堂可以委辦。朱雲甫昆季創辦此事,曆任艱難,今幸規模粗具,而其實心實力,任怨任勞,處處顧全大局,實不可及。誠如尊諭:惟公事必須斟酌變通處,務使氣脈寬展,商情踴躍,持久不敝,由漸擴充。深服偉論。秋闈伊邇,騎從道出津門,再當麵商一切。”

盛宣懷想了想,又把信重新讀了一遍。盛宣懷不信,既然李鴻章同意了自己的觀點,改組後的輪船招商局,就不會沒有自己的位置。

信很快又被他讀完了,非常遺憾的是,他仍沒有從信裏找到自己想要的詞句。他的腦海先是一片混亂,混亂裏參雜著各種聲音,有纖夫的號子聲、船槳的劃動聲,還有船主的嗬斥聲。各種聲音彙集在一起,使他忘了身處何地。

盛宣懷感覺頭暈目眩、渾身發熱,終於癱倒在了書房裏。

朱其昂病好了,盛宣懷卻病倒了。

第三節鄉試期間,被任命為輪船招商局會辦

鄉試因在秋季舉行,故又稱秋闈。順天府因地處京師,而京師又是大清北端,所以在順天府舉行的鄉試又稱北闈。北闈同各省一樣,也是每三年一屆,直隸、奉天的生員都可參加考試。盛宣懷因是直隸的候補道員,要參加鄉試,就隻能進京北闈。鄉試共分三場:頭場是八月初九,二場是八月十二,三場是八月十五。

為能順利參加北闈,盛宣懷提前兩月便乘船北上,在天津下船,然後由陸路趕向京師。船到天津碼頭,盛宣懷把隨行物品簡單安頓了一下,不及休息,便匆忙趕往北洋大臣公署來給李鴻章請安。

但北洋公署門政卻告訴他,老中堂和天津道丁大人會同朱觀察、唐大人等,已經去煙台多日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盛宣懷撲了空,隻好怏怏返回客棧,第二天便雇了兩輛馬拉轎車,帶著幾名家人,離開天津趕往京師。

入秋的直隸到處繁花似錦。盛宣懷走一路看一路風景,聽一路鳥鳴,未及走到京城,心中的鬱悶早已散去大半。見主人心情好轉,隨行的家人這才敢大聲說笑起來。

盛宣懷此次進京,因為是要參加鄉試,為了功課方便,所以沒有住到熟人那裏,而是直接下榻到常州會館。包了一個大房間,盛宣懷學習、吃住在裏間;會客的地方在中間部位,是一個既與裏外間相連又獨立的房間;幾名下人則吃住在外間。常州會館不是很大,像這樣的房間沒有幾個。房銀很貴,沒有一定財力的生員根本住不起。盛宣懷一到便包了這麼大一個房間,會館管事的便知道大財神到了,臉上的笑容便格外燦爛,口裏吐出的話語也就分外熱情。幫著拿東西,忙著打熱水,把會館攪得一團朝氣。這都是商人慣有的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