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堅韌,在那個時代乃至今日都是異常動人的。
四身陷囹圄,也要有自己的精致
她是一生下來就注定是名媛的鄭念,自小看的是英文書,吃的是精致瓷器裏盛著的茶和英式的薄三明治,可以說是從不知人間愁苦的。
隻喟歎世事難料,她在悠閑走過五十多個風和日麗的春秋之後,遭遇了人間最悲慘的劫難。她被誣陷,被迫入獄,並在單人間的牢房裏受盡了折磨。然而,即便經受如此不幸,即便在如此絕望的逆境之中,她也從未屈服和妥協過,保持了一種高貴的自尊和最後的優雅氣度。恰如此,她在身陷囹圄之中,自擎著一股令萬千人欽佩的精致走過那灰暗時光。初到監獄之時,未曾體會過人間疾苦的她,驚異於世上竟然有如此簡陋肮髒的地方。房間內到處都布滿了蜘蛛網,牆壁因年久失修而泛黃,裂開了很多的縫隙,水泥地麵更是汙跡斑斑,窗子也生了鏽,床更是粗陋的窄木板,最要命的是室內始終充斥著灰塵和一股濃重的黴味。後來她在回憶裏如是說起過:“我有生以來,從未接觸過,也沒想象過,世上竟會有這麼一個簡陋又肮髒的地方。”
或許,換作其他人間的閨秀或者名媛的話,突遭如此牢獄之災,肯定會情緒崩潰了。但,她不然,她的名字叫鄭念,也叫堅韌。她即便心中憤恨,也要將自己居住的環境變幹淨。所以,那時的她依然堅持著對生活的要求,沉著冷靜地麵對著發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
她,終以自己的睿智,在如此陌生、如此糟糕的環境中覓得了一處新的生機。
她用毛主席語錄中“以講衛生為光榮,不講衛生為可恥”的句子,使難纏的看守不得不借給她掃把和清水,於是她得以將整個牢房來了個大掃除:將床板徹底洗淨,擦幹淨窗戶以便讓陽光照進來,洗淨便桶,甚至還洗了自己的襯衫。要知道,過往這些活兒可都是由用人做的,她從未動過手。
接下來,她靠著自己的雙手和生活的巧思,改造了粗糙不堪的牢房的環境。
她將原本就不多,甚至是不能夠吃飽的米飯,留下來做糨糊用,然後將手紙一張一張地貼在沿床的牆麵之上,如此她的被褥才不會被牆上的塵土弄髒;她還借來針線將兩塊毛巾縫製成馬桶墊;將手紙墊起來封好,給貯存水用的臉盆做蓋子防灰塵;甚而她裁了一塊手帕做成了一個遮眼罩……如是等等,都顯現著她的風雅,以及她對生活的精致要求。是的,她一點一點地收拾著,讓環境變幹淨,讓自己住得更舒適。為了讓她承認莫須有的罪行,她的雙手被反扭在背後,手銬深深嵌進肉裏,化膿流血的雙手在每次方便後是最遭罪的。因為,每次為拉上西褲側麵的拉鏈,都勒得傷口撕心裂肺的痛,但她寧願創口加深也不願衣衫不整……在精神上,她亦然維持著這份精致。她拒絕在有“犯罪分子”字樣的紙上簽字,而在其下麵加上一行“一個無辜的人”之後,才簽名。更年期,她的身體開始大量出血,並被診斷為子宮癌,於是,她被放出看守所。然而,麵對看守所給的借口是“身體不適”時,她寧願不要離開。她甚至拒絕被釋放,除非當局向她道歉。這在當時絕對是極其罕見的。最終,她拒絕了所謂的釋放決議。要求宣布,她根本是無罪的,並且向自己賠禮道歉,還要在上海、北京的報紙上公開道歉。然而,這種要求讓專政人員感到好笑。是的,他們的思維不在一個水平線上,他們當然永遠也不會理解她這種堅韌背後的信念及價值觀。最終,她被平反出獄,沒有揭發任何人,沒有承認任何莫須有的罪名。雖然未曾得到她想要的道歉,然而她還是獲得了看守她的人的承認,他們紛紛表示想不到她這個闊太太的適應力可以這麼強,精神亦可以這麼堅韌。
是的,她精致的不僅是生活,還有她的高貴的靈魂。
五
透過歲月煙塵,依舊光彩奪目
出獄時,她已經快60歲了。體重隻有七十七斤,比入獄前足足減輕了三十斤。時隔多年,她第一次照鏡子時,看到的是自己衰老的、憔悴不堪的模樣,她大驚:“隻有一雙眼睛顯得特別明亮,這是因為我隨時要提防外界。”
不過,這不是最令她神傷的。最令她神傷悲痛的是自己唯一的女兒早已經被拷打至死。本來,她已心灰意冷,考慮要不要出來,但是為了最擔心的女兒,她忍著不被道歉的屈辱走出來,隻為和女兒相見。然而,她出來時,別人告訴她女兒梅萍早已自殺。然而,她不信,那麼開朗的女兒絕非是做出這樣事情的孩子。
於是,她秘密地調查,最終發現女兒是被人活活打死才扔下樓的,並欺騙所有的人是自殺的。
這樣的傷痛,才是最無法承受的。要知道,那麼多那麼多的歲月裏,女兒是支持她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的源泉。
可是又如何,一個人的力量是微弱的,始終抗爭不過那強大的變故,於此,她選擇沉默接受,即便內心翻滾非常。
65歲的時候,她毅然選擇了孤身一人來到美國。將過往傷痛統統都拋去,她要在新的生活方式和環境裏,賜予新的生活力量。她握起筆,用英文寫下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本書《LifeandDeathinShanghai》,這本承載著她無數苦難的書籍一經出版即非常暢銷,並被翻譯成多國語言。
中文版本則是程乃珊母女聯手翻譯的,就此讓大家認識並記住了一個真正的名媛。
還好的是,她的晚年生活十分優渥。她住在華盛頓的高級公寓中,家中布置得跟過往一樣十分有品位。她的業餘生活也十分豐富,她去參加演講,也不斷去資助青年學生。她在失去了所有的親人之後,依然不失理智與信念,堅強地生活下去。
她的麵容,就此永遠讓人感覺到清澈的美麗與寧靜。八九十歲的年紀裏,看起來還是個讓人驚豔的老太太。
如是,多好。
2009年,她於華盛頓公寓內安詳辭世,享年九十四歲。依稀仿佛間,於斑駁的曆史陳跡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一位女子單槍匹馬地去應對磨難、對付各種惡勢力的樣子。這樣的女子,有著的是一個透過歲月煙塵仍堅韌美好的不屈的靈魂。
我們平日裏所說的名媛,無非是美女加有錢丈夫或父親以及名牌堆身,然而,真正的名媛,不在錦衣玉食,不在女仆成群,而在於哪怕風雨摧殘,都不願交出自己高貴的靈魂和倔強的風骨。就如鄭念這般,即使淪為階下囚,即使衣衫襤褸,麵對淫威,依然有她的傲氣與尊嚴。福樓拜說過:“一個真正的貴族不在於他生來就是一個貴族,而在於他直到去世仍保持著貴族的風采和尊嚴。”誠如是。他所言說的,正是鄭念女士這般的有著比古瓷更美好的靈魂的真正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