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鄭 念 比古瓷,更美好的靈魂(2 / 3)

還有,那時的下午茶。這個即使擱到現在也有很高情調的下午茶,那時則是她生活的日常。她時常用下午茶招待她的朋友,在她的文字裏有過這樣的描述:“一銀質托盤,上麵擱著我最好的瓷器茶具,一盤堆得滿滿的英國式小蛋糕及切得薄薄的三明治。”

如此精致高雅的生活狀態,即便是現今也隻是少數人才能獲得的。更難能可貴、令人欽佩的是,她維持著的這種高格調生活,靠的是自己努力工作帶來的經濟實力。

在丈夫1957年去世之後,她被聘為亞細亞石油公司的總經理顧問,憑借著高學曆和高智商,她機智地為他們處理和解決一些在那個時代資方會遇到的棘手的麻煩和種種困難,為此,亦時常周旋於公司、政府和工會之間。這亦讓她獲得了不菲的報酬。

在她後來的那本《上海生死劫》一書中,她亦如是記錄著:“而我依然能一切照舊,這不僅因為我具備維持我舊有的生活方式的經濟實力,而且也因為,我是統戰的對象。”“我為能勝任這麼一個世界著名公司的女主管職務而覺得幸運。”要我說,這樣的獲得全然來自於她那與生俱來的優雅風骨。誠如她,始終穿著一身搖曳多姿的旗袍,拒絕藍灰解放服,隻為骨子裏透出的那份高貴一般。

不攀附,不將就。

三她自堅韌,獨自抵禦世間酷烈

世事無常,尤其是在動蕩的歲月。一直以名媛的優雅姿態生活著的鄭念,絕沒想到從沒碰過政治的自己會被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牽扯到。

那是八月份的一個晚上,她一個人正獨自在家,突然撞門而入進來了三四十個氣勢洶洶的陌生人,他們多是15到20歲左右的高中生,是來抄家的紅衛兵。這群陌生人的破壞力是超強的,他們把她的鮮花扔在地上一陣亂踩,直到把花踩得稀爛;像跟她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還用棍子狠命地敲碎了她家的鏡子。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鄭念後來有這樣的文字來呈現:“我聽到樓道上下不停的腳步聲,砸爛玻璃器皿的聲響,還有猛擊牆壁的聲音。似乎他們不僅僅在查抄室內的財物,而是要把房子都拆了似的。”

即便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情形下,堅韌的鄭念依然冒著被毆打的危險,來阻擋珍貴古董被無辜地破壞。聰慧若她,竟用“可以去香港拍賣為國家賺外彙”的理由成功說服了他們沒有打碎這些珍貴的古董。要知道,這些古董多是宋明時期的珍品。

更令人敬佩的是,她的善良。當時,有一位女紅衛兵偷拿了她的戒指和手鐲,不小心被發現,為免她被同伴批鬥,善良的鄭念幫助了她,她掩護著她將自己偷拿的東西不著痕跡地還了回去。要知道,這個女紅衛兵可是打砸她美麗家園的人。

這樣的氣度,這樣的善良,世間應也不見得有幾人。在紅衛兵打砸了一夜之後,他們要拉走她家的冰箱,麵對此,她沒有一絲一毫的驚慌失措,反而十分鎮定。她不慌不忙地吩咐廚師為她準備早餐,然後,她一個人氣定神閑地坐在廚房的餐桌前,吃著配牛油和果醬的吐司,從容地呷著咖啡,甚至還有心思告訴站在自己麵前的紅衛兵小姑娘咖啡是什麼。

這份堅韌,真真是讓人欽佩不已的。不過,她身陷囹圄之後,表現出來的堅韌才更令人高山仰止。最初,隻是抄了家而已,再後來是她被驅逐出自己的房間,女兒梅萍的房間保留,隻是不允許她們母女交談。這樣也好,每日她能看著女兒平安回來,即使不說話也沒關係。可是,這種場景也很快被殘忍地破壞,後來女兒也被驅逐出自己的房間。然而,這還不是最壞的,最壞的境遇是,她被誣陷為特務,被迫入獄,被關押進看守所的單人間。

這真是一段不堪回首、令人觸目驚心的時光。從一九六六年九月,她被視為英國間諜被監禁,有漫長的六年半時間她被單獨監禁在一間獨立的看守所房間裏。這期間,她受到了輪番的審訊、拷打,更經受著無人交流的孤寂,以及對獨身一人在外麵的女兒的擔憂,可以說是精神和肉體上都承受著難以承受的折磨。

她不僅飽嚐了這萬般的苦難,還要在苦難中經受精神的摧殘。那時的歲月,真真是烏雲壓頂、孤立無援。可是,幸而她有著倔強不屈的勇氣和固執,為了尊嚴,她於被迫害中奮力反抗。

自是因此吃了更多的苦。為了讓她承認那些莫須有的罪名,她的雙手被反扭著拷在背後十幾天,十幾個日夜裏手銬深深嵌進她的肉裏,磨破了她的皮膚,而後流血化膿,這樣的境遇使她度日如年。即使這般,她毅然決然地不接受任何強加於她的罪行,依然奮力爭取講道理、擺事實,為著高貴的尊嚴抗辯著。

當時一位送飯的女人不忍心,便好心勸她高聲大哭,這樣好引起看守的注意,看到她的雙手要殘廢了。可是,怎麼能夠,怎麼能因此而就放大悲聲求饒呢?對於此,她如是解釋過:“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才可以發出那種嚎哭之聲,這實在太幼稚,且不文明。”

後麵的日子是越來越難熬,她不僅要一個人獨自麵對行刑、拷問、毆打、辱罵……還有對女兒的擔憂以及經受眾叛親離的遭遇,更令她崩潰的是精神狀況和健康狀況的每況愈下。

她的頭發開始大把大把地脫落,她的牙齦開始出血,然而,這還不是使得她恐慌不已的,更令她感到恐慌的是身體虛脫後思維能力的衰退。於是,她在自創體操強迫自己悄悄鍛煉身體的同時,每天開始極力花幾個小時來學習並背誦毛主席語錄,這樣既活躍了腦力,也使自己獲取了與審訊者辯論的依據。後來的後來,她熟悉的語錄比審訊者還多。另外,她還不斷打撈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唐詩,背誦並欣賞那些不朽的詩句,使自己不斷沉浸在一種美妙的意境之中。

此外,為了抵禦與世隔絕的極度孤寂,她有時會主動出擊,故意和看守爭辯,要知道這可是會遭到拳打腳踢的。她也因此被大家稱為“瘋老婆子”。殊不知,這正是她異於常人之處,抗爭,在她看來始終是一種積極的舉動,要比忍耐、壓抑,都來得令人振奮。事實上,她正是用這種異於普通人的堅韌,得以在獄中維護了自己精神的健全。

到了最後,審訊者不僅無法讓她認罪,更沒能用自己所謂的優越地位擊碎她骨子裏的那份高傲:她除了自證清白,從不誣陷他人,甚至膽敢為劉少奇辯護;她身為囚犯,卻從不卑怯地示弱、乞憐;她跟他們鬥智鬥勇,思辨與表達能力、智力水平都明顯高出一籌;即使饑寒交迫、瀕臨死亡,她仍然竭力秉持整潔的習慣,那份矜持、清雅的氣質,並未在非人的處境中全部磨損。有人說,教養的光線有時很微弱,隻能照見一己一身。然而,她鄭念卻正是憑借著這份微光,抵禦了這世間的殘酷,人生的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