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柳原前光猶豫了一下說:“目前隻是一種意向。但貴國如果承認《裏瓦幾亞條約》,對貴國發難的事就不存在了!”
曾紀澤正色道:“柳原前光先生,您錯了!您和貴國天皇大概是忘了,貴國與我國一衣帶水,同屬亞洲,同屬東方。試問,設若貴國與俄國聯合發難於我國,俄國可能將約定的利益分給你們嗎?我中國地大物博,您是知道的,想在短時間內把我國打爛然後瓜分掉,可能嗎?左宗棠在新疆的二十萬大軍不算,吉林原有八萬旗營,目前我國為防俄軍突襲,又連夜征調了三十萬人守在那裏。其他邊疆地區不僅增兵,連鮑超這樣的能征慣戰的名將都調了過去。鮑超這個人您應該知道,他是家父生前麾下的第一員大將,被人稱作常勝將軍,最會打仗!”
柳原前光笑道:“曾大人,貴國的陸軍怎麼樣我不清楚,我最擔心的是你們的海防。貴國有一大批出了名的常敗將軍,什麼樣的好仗,交到他們的手裏一打,準保一敗塗地!”
曾紀澤笑道:“據鄙人所知,各國當中都難免會有幾位不懂兵事的將軍,這並不是成敗的關鍵。像敝國的李鴻章、左宗棠、水軍統領彭玉麟以及家叔曾九帥這樣的優秀統兵大帥,敝國也有很多,相信貴國也有很多。彭玉麟正在配合李鴻章中堂訓練長江水師和北洋水師,家叔曾九帥,已調離山西巡撫衙門,正在日夜操練南洋水師。麵對我國這麼強大的水、陸大軍,要想把他打敗,得消耗多少人力、財力?我們中國有句古話,‘殺人一萬,自損三千’。您別忘了,俄國的經濟日愈下滑,貴國的經濟也不甚景氣!我國皇帝和皇太後基於和平的考慮,不想打仗,否則也就不會派鄙人來俄國了。我們力爭桌前解決伊犁問題。但我國並不怕打仗,如果怕打仗,又何必否決《裏瓦幾亞條約》呢?”
曾紀澤的一番入情入理的話,把柳原前光說得諾諾稱是。
柳原前光回去後,連夜向國內和俄國外交部彙報他與曾紀澤的談話情況。
日本天皇對和俄國聯合向中國發難的前景開始猶豫。
第二天,曾紀澤帶上隨員拜訪英國駐俄公使德佛欏、土耳其駐俄公使沙吉巴涉、法國駐俄公使商西。午後,曾紀澤又到意大利駐俄公使館、德國駐俄公使館拜訪。
其中,英、法、德、日等國和俄國走得比較近,曾紀澤在這幾家公使館停留的時間於是就較長;剖個中利害,表中華睦意,希望這幾家公使們說服本國不要與俄聯手共同發難於我國。
曾紀澤家書
曾紀澤向他們表示,隻要這些國家表示中立,他將致電國內的總理衙門,絕對保證他們的在華利益不受絲毫侵害。
這些人先是沉默,最後又眾口一詞地希望曾紀澤能致電國內,讓總理衙門還是以批準崇厚簽訂的《裏瓦幾亞條約》為上策。顯然,俄國已與這些國家有了接觸,甚至已經達成了某種共識。
曾紀澤展開辯才,用比較法借以說明和之利要遠遠大於打之利;某些國家肯與俄國沆瀣一氣,無非基於一個利字。有人想從中漁利,有人想在戰爭中得利。如果動起武來,從中國國內的軍隊布局來看,卻又絕難在極短的時間分出勝負的。設若中國敗了,這些國家不僅不能得利,相反,最大的可能是連現在的既得利益也要失去。這是問題的要害,也是各國最關心的問題。
從各公使的麵部表情上來觀察,曾紀澤知道自己的話已在他們心中引起了共鳴,是被認可的。
這一天,使館收到李鴻章的電報,通報俄國代理公使凱陽德聯合英使威妥瑪等人向總理衙門施壓的事,詢其能否就赦崇一事再次給太後上折。曾紀澤提筆批了回文。
曾紀澤知道,崇厚久曆外交,不獨李鴻章,許多王公大臣都與崇厚有交往,這是滿朝皆知的事;據曾紀澤所知,著崇厚與俄交涉就是在醇王的力薦之下太後才照允的。顯然,赦崇一事,曾紀澤上折要比李鴻章上折更能有說服力,也更能打動太後的心。但曾紀澤並不想急於二次上折,他想看一下俄國的態度後再做決定。
一連十幾天,俄外交部對曾紀澤所提之遞交國書一事動靜皆無。
曾紀澤無奈之下,隻好帶著邵友濂、楊書霖及翻譯、武官等屬員,二次來到俄外交部,要求麵見格爾斯等人。
得到準許,曾紀澤一行人在大廳與格爾斯等人會麵。
此次見麵與上次又有不同,俄方除格爾斯、梅尼科甫、布策外,又多了一位熱梅尼,一位孟第,一位布羅塞。熱梅尼是俄國的外交副大臣,曾紀澤第一次到外交部時他正在病中,部務暫由其他官員代理;想來熱梅尼已經痊愈。孟第與布羅塞也是外交部的官員。
曾紀澤見俄方安排了這麼多人參加會麵,而且熱梅尼親自參加,不由暗自揣度,俄方大概又有新的難題提出。
果然,當曾紀澤提出詢問向俄皇遞交國書的具體日期和磋商伊犁的問題時,熱梅尼馬上麵冷詞橫,聲色俱厲,咧開大嘴說道:“公使閣下,你所提出的向我家皇帝遞交國書的事情,我們已經奏明了我家皇帝,皇帝尚沒有批複。一旦批複下來,我們定會去通知你們。關於你提出的磋商伊犁的事情,我們與貴國已經磋商過,你就不要再提了,我們雙方照著《裏瓦幾亞條約》辦理就可。”
曾紀澤嚴肅地答道:“熱梅尼先生,本人要聲明一件事。《裏瓦幾亞條約》是一個無效的條約,對於這一點,我國政府已向貴國提出了正式的聲明,想來熱梅尼先生是不會否認這一點的吧?”
熱梅尼答:“崇厚是你們政府任命的全權代表,他有權力簽訂任何條約。你們政府這麼做是出爾反爾,是我們所不能容忍的!你們這麼做是違反道義的,是不講信義的行為,是要受到世界各國政府譴責的!”
曾紀澤答:“我承認崇厚是我國政府任命的全權代表,但全權代表如果和一個國家簽約沒有經過本國政府的批準,請問一句,這種條約能說是有效的嗎?崇厚就是不經本國政府批準便擅自簽約的!我個人認為,崇厚之所為,不僅僅是對我國不負責,同時也是在戲弄貴國!”
熱梅尼聽完翻譯的話,回頭望了格爾斯一眼。
格爾斯馬上說道:“公使閣下,我不同意你的說法。全權代表的含義是什麼?全權代表的含義就是有絕對的權力做到對所辦各事、所簽各約負責!”
曾紀澤略一思忖,答道:“格爾斯先生說的是個人行為,但對國家而言就不夠準確。任何一個國家的全權代表,代表國家簽約之前,都必須經本國政府批準後才可簽字鈐印,這種國際法則,格爾斯先生不會不知道的。”
格爾斯未及答言,布策冷笑一聲道:“曾公使,我們剛剛接到我國駐華公使館的電報,說你們的政府已將崇大人定了罪,是斬監候。請問,你們這麼做是什麼意思?是蔑視我國政府無能嗎?我現在鄭重向你們政府提出,必須將崇大人無罪釋放!”
曾紀澤答:“這是另外一個問題,這和我們將要磋商的問題沒有絲毫瓜葛。我國政府無論把崇厚定成什麼罪,都不會影響到我們將要磋商的事情。何況,崇厚這件事,也是我國的內政,不關礙貴國什麼!”
熱梅尼道:“我不同意公使先生的說法。崇厚崇大人是我們最親密的朋友,對待崇厚的態度也就是對待我國的態度。你們傷害崇厚大人我們不答應,我們要對老朋友負責,你們要馬上將崇厚大人無罪釋放!”
格爾斯道:“請你相信我們,我們有權力也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朋友!”
曾紀澤笑道:“想不到貴國政府對老朋友這麼夠義氣!試問,我曾紀澤難道不是你們的朋友?我在巴黎尚未起程來貴國,得知貴國皇妃病逝,我當即帶隨員前去貴國駐法國公使館吊唁。難道這件事,勒班娜福王爵沒有向貴國政府通報嗎?”
熱梅尼點頭道:“我們知道這件事,我代表皇帝陛下對公使閣下的友好態度表示感謝!”
曾紀澤趁熱打鐵道:“既然貴國承認我是友好的使者,那麼我向貴國提出的磋商請求,外交部何以不向貴國的皇帝奏報呢?貴我兩國是鄰邦,鄰裏之間起糾紛,理應坐下來磋商,我對貴國外交部的做法深表遺憾。我代表我國政府再次鄭重向貴國提出,對伊犁的事情重新進行磋商。請貴國明確具體時間!”
熱梅尼想了想,站起身道:“請公使閣下見諒,我們要出去一下,一會兒再給你明確的答複!”
曾紀澤道:“請便,我們靜候就是!”
熱梅尼帶著其他人走出大廳。
約有兩刻鍾,熱梅尼同著四人重新坐回到桌前。
熱梅尼說:“公使閣下,我們現在給你明確的答複。對你的請求,我們可以奏明我家大皇帝。結果如何,我們會及時通知你們!”
曾紀澤在心裏長出一口氣,但臉上卻不動聲色道:“謝謝幾位先生的美意。本人代表我家皇帝及皇太後向貴國大皇帝及在座的各位先生問好!”
布策這時道:“公使閣下,有一點我們還要申明,貴國政府必須將崇大人無罪釋放,否則,熱梅尼先生的話,便不生效!”
曾紀澤道:“布策先生,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法律,崇厚觸犯了我國的法律,他理應受到製裁。懲處崇厚與我向貴國提出的要求沒有任何關聯,請您不要把我們國內的事情和貴我兩國的事情混為一談。”
熱梅尼道:“不管你答不答應,我們都會向你們的朝廷提出交涉,直至你們答應!”
兩天後,總理衙門和李鴻章果然發來電報,說明俄駐華代理公使凱陽德代表俄政府就崇厚獲罪一事向總理衙門第五次提出交涉;李鴻章的電報則說“俄揪住崇厚被逮問定罪一事不放終非了局”。李鴻章接著又說,太後有赦免崇厚之意,又礙於聖旨已下不好回旋,著曾紀澤見電後回報一封,說明赦崇厚的必要性,以免百官不服。
曾紀澤思慮再三,考慮到俄國肯定是認為對崇厚其罪難赦這一點咬住不放便能達到不廢《裏瓦幾亞條約》的目的。曾紀澤決定讓俄國的計謀落空,遂給總理衙門起草了電報一封,雲:“譴崇本非有意辱俄,則赦崇以慰俄之牘,似不宜太著重筆,不妨赦崇看俄又有何話說。”
電報著報房加急加密發回天津。隔天懿旨到,旨曰:照曾紀澤所請,特赦崇厚之罪。
曾紀澤急忙將電報稿著人抄錄給俄外交部、英駐俄公使館、法駐俄公使館、日駐俄公使館。
一連幾天的忙碌,使曾紀澤病情加重,吐瀉愈烈,當晚發燒竟達四十度,使館上下頓時慌作一團。
第二天,曾紀澤處於昏迷狀態,來訪的客人,均被參讚官邵友濂和楊書霖擋駕。
曾紀澤清醒時曾有話交代:自己一旦病重,隻可電告巴黎的陳遠濟,著陳遠濟在巴黎延醫,萬不能讓俄醫參與,更不能讓俄外交部知道。
邵友濂雖及時向駐法公使館發電請醫來俄,但巴黎的醫生到俄後,最少要兩天時間;兩天內發生的事情,隻有天知道。
邵友濂有些害怕,一早又給總理衙門和李鴻章分別發了電報,通報曾紀澤病重的消息。
當日午時,日意格帶著自己的私人醫生突然來到大清駐俄公使館。
邵友濂一見日意格帶著醫生,當下大喜,簡單客氣了幾句,便將日意格和醫生引進曾紀澤的病榻前;一名戈什哈正在用冷毛巾給曾紀澤敷頭。
日意格的醫生簡單問了問病情,又讓戈什哈引著察看了一下曾紀澤瀉出的穢物,當即診斷出是因水土不服引發的毒性腸病,並言明,治此病非鴉片不可。邵友濂聞言心再次一跳,因為公使館沒有吸食鴉片的,而俄國境內也不見有什麼大煙館。
日意格聽了這話不僅哈哈大笑,而且說:“合該曾大人在我手裏活命!”說著話,打開行囊,一翻就翻出了一個鴉片盒子。
邵友濂一見不由喜從天降,急忙著人倒了杯溫水,又把曾紀澤的嘴撬開。
日意格就剜了極小的一塊,就著溫水給曾紀澤灌下去。
等了一會兒,見曾紀澤仍是昏迷,日意格急得馬上從盒中挖出老大一塊又要給曾紀澤灌。
醫生忙搖手,用法語道:“快住吧,您要把這些都灌下去,曾公使就沒命了!”
日意格這才把鴉片放回盒子。
邵友濂把日意格及醫生讓進簽押房,又著人泡了茶。
三個人剛坐下不久,戈什哈進來稟道:“稟邵大人,曾大人醒過來了。曾大人請邵大人和日軍門過去談話。”
兩個人急忙站起身。
兩個人走進曾紀澤的臥房,見戈什哈正在往起扶曾紀澤。
兩個人跨前幫忙,曾紀澤靠著牆壁坐下。
邵友濂說道:“曾大人,您老可把職道嚇壞了。不是日軍門來的及時,還不知怎麼樣呢!”
日意格哈哈笑道:“卑職是特意來救曾大人命的!”
曾紀澤喘息著說道:“謝過日軍門。日軍門趕來俄國做甚?”
日意格道:“卑職假期將滿,不日就要到福建船政局任所視事,特來到俄國看望一下大人,同時也想跟大人說幾句體己話。”
日意格在華多年,華語已說得極其流利。
曾紀澤點點頭,忽然又問日意格:“軍門大人,你剛才給我服了什麼藥?如何這般見效?”
日意格得意洋洋地用手一指邵友濂道:“你問邵參讚盡知端底!”
邵友濂道:“大人這次是因水土不服引發的毒性腸病,是日軍門帶來的醫官診斷出來的。這種病隻有煙土最對症,正好日軍門身邊就帶著煙土。日軍門隻給大人服了一點點,可不是就好了!下官適才就想,鴉片雖說害人,但有時也能救人呢!”
曾紀澤一聽這話臉色頓變,他急道:“你們給本官服了鴉片?這要上癮如何是好!”
日意格笑道:“曾大人盡管放心就是。適才卑職已問過醫生,剛才給大人服下去的那一點點東西是絕不會上癮的!”
曾紀澤至此才知道日意格原來是個癮君子,卻也不說破,隻管對邵友濂道:“告訴廚下備飯吧,日軍門坐了一天車想是已餓壞了!”
邵友濂答應一聲走出去。
飯後,曾紀澤果然止了瀉、吐,精神也好了許多。
日意格的醫生被楊書霖引到小客廳去飲茶。
曾紀澤把日意格禮讓進簽押房,讓戈什哈沏了兩杯茶擺上。
戈什哈退出去後,曾紀澤徐徐說道:“日軍門一路勞累趕來,一定有重要的話要講。日軍門,您講吧!”
日意格用眼望了望曾紀澤,開口說道:“劼剛啊,你我是多年的朋友,有些話我不能瞞您。我從我國外相那裏得到了一個機密,法、俄兩國已經締約修好。因為總理衙門駁複了《裏瓦幾亞條約》,法、俄將聯手從水陸兩地對大清實行攻擊。外相傳話給我,讓我務必轉告您。如果大清國執意毀約,即將爆發的將是一場人類有史以來最具毀滅性的戰爭。法國將動用最好的軍艦,俄國將使用世界上最具一流的武器。劼剛,您馬上給總理衙門和太後發報吧。不承認《裏瓦幾亞條約》,大清國就完了。我雖是法國人,食的卻是大清國的俸祿,我不忍心看到大清國遭此滅頂之災呀!”
曾紀澤笑著答道:“日軍門,您在我大清軍營供職多年,我大清國目前有多大的軍力您該清楚。邊疆要塞,我們布置了不下一百萬人,武器也都是從各國新購買的最好的。海防更是戰船如雲,李鴻章、彭玉麟等一班世界一流的軍事家均蒞臨前沿,這些情況相信貴國外相早就知道。我大清是世界各國中出了名的禮儀之邦,不想打仗,但不怕打仗,一旦開釁,孰勝孰敗?恐怕在很短的時間內分不出來;打成膠著狀,對中、俄、法三國都沒有好處,得利最大的將是不參戰的國家!日軍門,您久曆軍界,成敗利害看得當比我更清楚。我相信貴國外相也會把這些不利因素考慮進去的。英、日、美等國已向我明確表示,隻要他們各國的在華利益不受到傷害,他們是決不會盲目參戰的。他們幫著俄國向我國政府施壓,耍的不過是障眼法,是政治手腕,沒有人會當真的。請日軍門轉告外相閣下,崇厚與俄國簽訂的《裏瓦幾亞條約》,沒有得到我國批準,是不合法的條約,不合法的條約當然就得毀棄重新磋商。我受命兼任我國駐俄公使,辦的就是這件事。請外相不要上俄國的當!”
日意格說:“據我所知,李中堂是同意批準《裏瓦幾亞條約》的。如果大人您發電給總理衙門和太後,執意要求批準《裏瓦幾亞條約》,李中堂再站出來講幾句話,相信總理衙門和太後會轉變觀點的。這樣就避免了一切戰爭,不是更好嗎?”
曾紀澤正色道:“日軍門您錯了!你我是朋友,我今天也向您說句心裏話。就算總理衙門和太後此時想批準《裏瓦幾亞條約》,我曾紀澤也會上折力駁的!我說到做到!”
日意格哈哈笑道:“曾大人您真會開玩笑,您僅僅是個二等公使,國內的職務也僅是個四品銜的大理寺少卿——”
曾紀澤沒待日意格說完便答道:“日軍門您怎麼忘了,不錯,我的確僅是個二等的公使,但我還是大清國超品的世襲侯爺!在國內,就算一代帝師翁同龢的轎子遇到我的轎子,我無須下轎讓路,翁中堂卻須下轎讓路!我大清的官製,別人不知,你日軍門應該知道!”
日意格沉默不語。
曾紀澤打破僵局道:“日軍門,您籍隸法國,卻又做著我大清的官,您不想讓貴我兩國都受到傷害的心情我理解。您應該致電貴國外相閣下,請他勸說俄國,請俄國丟開《裏瓦幾亞條約》,對伊犁問題重新磋商才是明智之舉!左製軍已經收複南疆和北疆。伊犁乃彈丸之地,孤城一座,武力收複難道還費力嗎?”
日意格點點頭,站起身說道:“好,我明日回巴黎即去外交部見外相,把您的話轉達過去,請他勸說俄國,伊犁問題重新磋商!”
和日意格的一番交談,曾紀澤累得大汗淋漓。
將日意格安頓下來後,曾紀澤二次坐進簽押房,他邊喝茶邊對邵友濂說道:“弱國外交,何其難也!不和洋人交涉,不知李少荃相國所經曆的艱難!”
邵友濂苦笑一聲道:“大人累成這樣,還在感歎大清國的外交之難!”
曾紀澤苦笑著到臥房安歇。
第二天,楊書霖剛送走日意格,大清國駐法國公使館的參讚官陳遠濟帶著曾紀澤的家人、曾紀曜、昌兒及請的法國醫生到了。
使館又是一陣忙亂。因巴黎事繁,曾紀澤當日著陳遠濟返回巴黎。
劉鑒一見夫君的樣子,當即落下淚來。
曾紀澤笑道:“你又不是來送葬,如何一見麵便哭?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劉鑒道:“虧你還開得出玩笑!一見邵友濂大人的電報,險些把我們娘幾個嚇死!你還沒有說清,你如何病來得這般猛卻又好得如此快?卻是為何?莫不是在俄請到了名醫?”
曾紀曜也道:“我和大嫂已計議妥當,大哥以後無論到哪個國家,我們都跟著你,大哥還沒說,究竟請的是哪家的名醫?”
曾紀澤道:“什麼名醫,是日軍門隨身帶的鴉片膏子救了我!那種東西,原來隻知道害人,卻也能救人呢!隻要一點點,可不就登時好了!明日就可見客了。你們快帶昌兒他們去用飯,飯後好好歇歇。我還忘了問你們兩個,這一路行船暈沒暈?又吐了吧?”
劉鑒道:“擔著一路的心,恨不得長出翅膀飛過來,哪還顧得上暈船!現在想來不是怪?——原來提心吊膽也能防暈船呢!”
當晚,夫人服伺曾紀澤睡下後,便悄悄拿過曾紀澤的腰帶,用手摸了摸,自言自語道:“都說紅布百邪不侵,這回怎麼不見效呢?”
以後的幾天,曾紀澤一麵養病,一麵與邵友濂、楊書霖準備會談所需的材料。
曾紀澤經過與總理衙門反複電報磋商,擬出六條節略:一、俄國必須交還伊犁全境。二、塔爾巴哈台、喀什噶爾邊界,仍照過去的中俄條約辦理。三、交回伊犁後,始允俄商到嘉峪關通商。四、允許俄國在嘉峪關設領事機構。五、選擇新疆一處供俄商留貨。六、俄商所在新疆的貿易,不能全部免稅。
曾紀澤六條節略中的第二條,塔爾巴哈台、喀什噶爾邊界,仍照過去的中俄條約辦理,其中的條約,其實就是俄國動用武力在《裏瓦幾亞條約》簽訂以前簽訂的條約。
節略之後,曾紀澤又上《敬陳管見疏》一篇,確定了談判桌前的輕重點。
李鴻章始接到曾紀澤關於六條節略的電報稿是很惶恐的。李鴻章現在雖然稟承太後的懿旨正積極備戰,但他對前景卻是無一絲的信心。如今見到節略,見曾紀澤把《裏瓦幾亞條約》幾乎全盤否定,立時驚出一身冷汗,卻又不敢不派員急遞京師。
李鴻章一個人仰天長歎:“想不到恩師與老夫竭全部心力創立的和平局麵,竟是這樣被打破!”
李鴻章不敢想象開釁後的樣子。
醇王見到曾紀澤關於六條節略的電報稿也是吃驚非小,他腦海中一下子便閃現出鹹豐十年(公元1860年)十月十三日,英法聯軍控製北京,繼而焚掠圓明園的情景。那情景醇王親眼目睹,洋人的殘暴和船堅炮利永遠讓他心驚膽寒。那次戰爭,史稱第二次鴉片戰爭,是英、法在俄、美的支持下發動的侵略戰爭。那次的英法聯軍人數並不多,但卻能夠一路攻城略地,直殺進京城,繼而是皇上被迫出都“北狩”(逃往熱河),然後便是恭王代表大清國與英、法簽訂《北京條約》和批準中英、中法《天津條約》,與俄國簽訂中俄《北京條約》,使大清王朝飽嚐屈辱。
醇王吩咐備轎,他要到總理衙門去見恭王,然後會同恭王進宮去麵見太後陳說利害,他不能眼望著大清國遭此滅頂之災!
說起來,醇王這個人也煞是奇怪,在外國人麵前的膽怯、無能,往往在他的身上能轉化成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豪氣。這種豪氣使他在與朝廷中的一些王大臣們辯論時能夠義無反顧,甚而可以舍生忘死。醇王有時也被自己身上產生的這種情緒困惑著,但一直找不出答案;事到臨頭,仍然不改。他也苦惱,他也討厭“賣國賊”三個字,可他又怕看到大清國被外國人打得天翻地覆,讓人不能過安安穩穩的好日子。
他匆匆趕到總理衙門,恭王偏偏不在,到日本公使館去了。他坐下剛喝了一口茶,恭王便大踏步走進來。
醇王一見恭王急忙起身。
恭王一把拉住他坐下道:“老七,我知道你會來。看樣子,劼剛擬定的談判六條節略還是有根據的。我剛去見過日本公使,公使的口氣已不似先前的強硬,顯然是劼剛的斡旋起了效果。劼剛確有勝過你我之處,長江後浪推前浪啊!他的《敬陳管見疏》寫得何等好!”
醇王小聲道:“六哥,洋人一貫出爾反爾,其言最不可信!與他們打交道,稍一不慎就要落其圈套。《裏瓦幾亞條約》被廢除以來,我是寢不安枕、食不甘味、心驚肉跳,仿佛禍端就在眼前。六哥,我是真怕大清國再起烽火呀!”
醇王說著眼圈一紅,很是憂國憂民。
沙俄通過《北京條約》等割占中國西北疆土示意圖
恭王笑道:“老七呀,你的意思六哥明白,太後也明白,劼剛的電報說得更是明白。加強海陸備戰為的不是與洋人開釁,為的是和局!劼剛分析局勢時講,俄國叫囂武力解決,但至今仍是隻聞雷聲不見雨落。以此判斷,洋人對開釁也心存疑慮。太後的懿旨已經下來,我已著人送往天津譯辦發給曾劼剛。”
醇王站起身問道:“太後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