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1993 年,我收到靳飛寄來的稿件,內容是介紹張中行的,寫得很有意思,多是介紹日常生活的張中行,趣事連篇,至今我還記得其中的片斷。可是因為忙亂,竟把稿件搞丟了。靳飛對此大為不滿,寫了長長的信質問我。我因為此事和他認識,竟成了好朋友。也許是因為歉意,我後來在副刊上發表了靳飛的多篇文章,對這個青年周圍的人也發生了興趣。靳飛是第一個在大眾傳媒上深度介紹張中行的人。他對張中行的晚年生活很了解,他們交情不淺。他的文字甚至也帶有張中行的意味,受其影響很深。我這才知道,年過八十的張先生,周圍有一批小友,都很崇拜他,他並不寂寞。

靳飛那時才二十幾歲,卻在老先生那裏學到不少東西,是雜家的那一類,戲曲、舊詩、小品文,都有一套本領。現在的大學生,是沒有這類的雜學的。我猜想,他的成長,和張中行這類人的熏陶不無關係。涉獵廣,有舊式文人氣,乃遺民風骨。我看他給我抄的幾首舊詩,很是佩服,至少讓我覺出他從老人那裏得到了有趣的東西。

很長一段時間,靳飛陪著張氏會友、外出、遛彎、訪書,對老人的喜好和親朋的關係熟了,也摸到了其思想的套路。後來他定居日本,在東京大學任教,文章也越寫越老到,在風格上似乎也能見到張中行的痕跡。後來他寫的那本《北京記憶》,在什麼地方有《負暄瑣話》的影子。他算是年輕一代中深解張中行的人。看到近年他的文字,是沒有擺脫老一代人的印跡的。張先生吸引他,是因為有趣,有才,有學識,有人味。而在教科書和流行文章裏,這樣讓人心動的雜家著述還是太少了。靳飛不喜歡大學的那一套東西,在老人那裏倒得到不少真經。實際的情況是,在學校裏,我們的確已遇不到張中行這樣的人了。

有一段時間,這一老一少常出現在書鋪和街頭,其間也留下不少故事。除了談天說地外,他們還喜歡幻想,做一些有趣的夢。靳飛回憶說:

我們曾在閑談時策劃過類似行為藝術的遊戲。說,選某風和日麗之日,組織錢鍾書、季羨林、啟功、周汝昌和他等數位“老朽”,每人攜著作數冊,於北大未名湖畔擺攤,簽名售書;可攜老妻照顧,不許秘書幫襯,嚴禁媒體宣傳,售書款用於事後聚餐。我們想得極細致,談得極熱鬧,他還做情景描述:“要是有青年學生肯過來翻翻,抬頭一看,麵前的老頭子就是錢先生、季先生,那還說得出話來嗎!”他笑得直用手擦眼淚。

看這一段回憶,能夠想見老少間的快樂。自然,我想,這主意是年輕人的,老人隻是快樂地隨和,知道是幻想,也就多出了幾分快意。那些年,如果他身邊沒有一些年輕的朋友,內心一定是寂寞的。我聯想起齊白石晚年喜歡和青年人在一起的舊事,覺得生命間的碰撞,老幼的互感是最有詩意的。

和張中行來往較多的還有陸昕。他是陸宗達的長孫,任教於中國政法大學。陸昕與張氏有著親緣的聯係,他的祖父是張中行的老師,乃北大的名師之一。他和張先生聊天,主要是關於曆史。他所寫的《啟功傳》還是張中行作的序。陸昕喜歡讀古書,舊學好,善寫小品,對張先生推崇得很。我多次在張先生家裏見到他,遂成朋友。我以為他喜歡張氏,大約有以下幾個原因:一是對祖父的思念,見到老一代人,似乎回到了過去一般;另一個是真的喜歡老人的學識和文風,以為可以為參照也;再一個是友情,彼此不隔膜,親人一樣地融合。陸昕的意識深處是儒家的東西居多,又是一個藏書家,喜藏舊書,有不少明清的版本,新文學的版本也不少。這些都是他和張中行談天的內容之一吧。我讀過他寫的《閑話藏書》,對官刻本、家刻與坊刻,初刻與寫刻的研究,很是專業。他對“五四”以來的新文學版本也情有獨鍾,且見解不淺,不僅在版本目錄方麵的功夫深,對曆史沿革的把握也有獨到的地方。他寫文章,有時也拿給先生看,張中行也真的認真地改,對這個小友的要求是嚴的。他覺得和老人在一起,有溫暖的感覺。據說陸昕的課也講得好,想必是從前人那裏學到不少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