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 年春,我到仙台開會,回北京一下飛機,就得到孫曉寧的電話,說先生走了。我一時語塞,久久地沉默著,不知說些什麼。
我知道這一天必將到來,但沒有想到竟這麼快。這一年他九十八虛歲,算是高壽。可是對熟悉他的讀者而言,多麼不願意看到這一天。
為他送葬的那一天,來的都是他的讀者,幾乎沒有官員。原文物局局長張文彬和我,以及《讀書》的吳彬等聚在八寶山,談了許久。我們不無感慨地說,這樣的老人,已難以見到了。
他生前曾和我討論過死的問題。那些觀點在《順生論》裏都談過。生乃大事,死亦大事,都是人生繞不過的話題。人都是樂生的,希望久活,他也這樣,並且也承認眷戀這個世界。不過,他知道自古以來,關於死的種種態度,有許多都站不住腳,或者至少說是虛妄的。人死如燈滅,去了就去了吧。儒家的那一套死亡觀,道德不朽等看法,在他看來都是可笑的。
問題是往死亡的路,自然不止一條,究竟應怎樣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齊一的路是大難得的。人隻有到老年時,才會懂得或思考死亡的問題。因為要經曆諸多的苦,那是沒有辦法的。倘能以平靜之心待之,就會有別種眼光,也會無所顧忌。衰老與死是一種苦,佛家的辦法是超度,以修煉而避苦。莊子則不然,任其自然才是真的,無所謂樂與苦。這是兩種不同的態度。在這裏,張中行的觀點和佛家學說及莊子理論有同有異,好像增加了現代科學理念的因素。從生命進化的理論看,有生必有死,物質滅了,心靈的東西也會隨之消亡。他說:
如何趨避?我個人的想法,有老而來的苦,可分為物的和心的兩類,如衣食不足,精力日下等是物的;孤獨,難消永日等情懷是心的。物的方麵的問題,未必容易解決卻不難講,這裏隻好說心方麵的。最好能夠“不識不知,順帝之則”。這是剛才說過的老子設想的“虛其心,實其腹”,也就是少思寡欲的境界,如果天機深,不經修持而能夠到此境界,則一切經典箋疏等都可以作廢。可惜是我們都不能虛其心,用這個藥方來治病苦就做不到了。隻好退一步,求多思之後能夠知天命,然後是安之若命。這也是個理想的境界,是一切任自然,得之不喜,失之不憂,如果心情能夠這樣,老不老自然也就成為無所謂。(《順生論·老年》)
在他晚年時,我們可以明顯看出他的這種散淡的態度,他一直保持著這類情懷,文章的路也是這樣走的。長壽與否,乃天命,他是沒有奢求的,但沒有料到,自己能活這麼久,按年輕時的身體,他是不可能如此長壽的。在一般人眼裏,壽則多苦,壽也多辱。因為自然的規律不可抗拒,何況還有別的因素呢。我看他晚年,焦慮的心也是有的。那是情感的無所皈依,對愛欲與友情的依戀。所以心裏能想得開,而實際是要忍受大苦的折磨。有時候在文章裏,會多少流露出這一點。
周作人晚年相信壽則多辱,張中行在心裏明白此點,可是還是不甘心於此的。假使對身外的一切無所謂地看來看去,也就無所謂榮與辱。生是自己的事,別人的評價是另一回事,他並不在意。晚年的時候,他不太去講自己的苦,但對先自己而去的友人,卻不免難過,覺得缺少了他們,自己是空漠的。比如梁政平,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作古,他是把梁氏當成家人看待的,無話不談,可惜梁氏走得太早,他隻好望天長歎。再如韓文佑,九十年代初離世,張中行對他的感念持續多年。他與韓是無話不說的友人,結識於南開中學,一直有著交往。在張中行看來,韓氏的人品與學識都是高的,不可多得,後來磨難多多,而癡心不改。這樣的好友離去,是悲傷的事情。沒有他們的笑聲,在他看來是莫大的損失。每每想起這些人的早逝,他就不免難過。人生多苦辛,所得與所失比,還是後者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