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小生怕怕(針葉)

楔子

諸犯私鹽者,杖七十,徒二年,財產一半沒官,於沒物內一半付告人充賞。

鹽貨犯界者,減私鹽罪一等。提點官禁治不嚴,初犯笞四十,再犯杖八十,本司官與總管府官一同歸斷,三犯聞奏定罪……

諸巡鹽軍官,輒受財脫放鹽徒者,以枉法計贓論罪,奪所佩符及所受命,罷職不敘。

——《元史·刑法誌》

“哈哈哈!”

朝堂外,得意的大笑來自一名紫色官袍男子。他一身大袖右衽紫羅袍,袍上金線繡繪大獨科花,腰纏犀玉帶,無視身旁百官臉色,笑得肆無忌憚。

俊雅的笑一刻方歇,陰滑的亮眸一瞟,看向臉色鐵青的數位官員。

“皇上欽點戶部尚書舒南恭南下鉤考鹽課,眾位有何不快呢?”

官員麵麵相覷,前一刻在朝堂上敗北的太師右丞哈孫,臉色已近黑。

鉤考,唐宋之時被稱為“勾複”、“磨勘”,即朝廷不定期地派遣使臣分赴各路府州縣,對其地掌管的財賦進行理算。

簡言之,就是朝廷審查地方有無貪汙稅課、中飽私囊。

本朝世祖時,此舉頻頻,本意是防止地方官奸贓侵牟,而以往被欽點的多是三公大臣和禦史台官員。明裏上鉤考,私下有沒有借機向各地官吏收通關錢,也不得人知。但唯有一點可以肯定,被欽點鉤考的官吏除了得到皇上賞識外,在朝堂上必須要有雄厚的勢力做靠山。

戶部尚書,舒南恭,是當朝中書首平章施弄墨的人。

平章政事共四人,從一品,施弄墨即是首平章,又身兼樞密院知院,封金紫光祿大夫。當朝皇帝重儒臣,此人深得皇上寵信,今年全國鉤考,湖廣行省本在禦史台統籌之內,卻讓施弄墨舉薦的人給分去,叫哈孫怎不黑臉。

心情極為愉悅,施弄墨亮眸掃向一直默立身後未吭聲的官袍男子,“南恭,哈孫大人對你是次鉤考湖廣行省鹽課錢穀之稅……很不放心哪!”

戶部,掌管天下戶口、錢糧、田土政令,戶部尚書官至正三品。

男子身著散花紫羅服,腰束金帶,自出朝堂後一直垂頭聽著。突被提名,對於哈孫刁難的眼神,男子綻出優雅的笑,輕輕邁前一步,低頭道:“南恭不才,不比右丞大人,薄誤之處還望右丞大人海涵。”

哈孫重重甩袖,看向他處。

男人見他不理,笑容不變,“既然施大人向皇上舉薦下官斷事,蒙皇上聖許,這次湖廣鉤考下官定當不辱皇命。”

聞他不卑不亢,順了自己的意,施弄墨又是一陣得意的大笑。笑聲方歇,他轉頭,臉上的笑染上邪氣,“哈孫大人,無論湖廣行省怎麼個盤根錯節,南恭一定會給皇上一個明白的交代,他若有不當的地方,大人可要多提點提點。南恭,你可別讓我失望啊!”

“南恭不敢。”

“好!”施弄墨點頭,亮眸別有深意地再瞟他一眼,拂袖離去。

他走後,哈孫冷哼,轉向而去。

對陣的一品官兒走了,其他官吏偷偷吐口大氣,也相繼步出朝廊,舒南恭緩緩走在最後,麵色平靜。

出了宮門,見一褐衣青年迎上施弄墨,適巧對上青年的眼,他頷首微笑。

褐衣青年是施弄墨的隨身近侍,名喚百草生。

“大人,您今兒上朝……心情很好啊。”百草生回他一笑,看向自家大人。

施弄墨順著他的眼光看向身後,潤雅的唇角勾起,他突然大笑,眼中似譏似諷,又似讚許鼓勵。

“南恭,你知道我最欣賞你什麼嗎?”

舒南恭緩步走到他身邊,躬身一揖,“下官明白。”

“這次湖廣一行,我倒要看看你能帶些什麼回來。”施弄墨語中夾著一絲興奮。

“南恭定不辱使命。”

朝野上下,爭權奪利、相互傾軋之事時時皆有,所謂官官相護、黨派相爭,到最後,究竟是官場紛爭,抑或個人恩怨,誰還分得清呢?芽皇上雖然重漢儒之治,但蒙古人與漢人總是勢不兩立,他能坐上戶部尚書之位,除了打點上下“官係”,強有力的後盾也必不可少。

首平章,施弄墨,正是他的靠山。

他知道,這個男人對他的欣賞絕對不是文韜武略。比文,施弄墨腹內自有乾坤;比武……沒比過,但每年皇上的上都之行,馭馬獵鷹施弄墨絕不在話下。他對皇上絕對忠心,卻處處為難正直之官,對圓滑之官也是諸多刁難。

這個男人要的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勢,也非隨心所欲的一手遮天,他要的……迄今為止,他尚未猜透。

猜不透又如何?無妨,無妨哪,這個男人給了他絕對的便利,他當然也不會吝嗇被他“欣賞”的才華。

夠貪,會貪,貪得而無厭——這就是施弄墨欣賞他的地方。

百官皆以為今年的湖廣鉤考必定是禦史台臣所為,又有誰知今日朝堂上的突發舉薦,實則是他親口向施弄墨提出。

他的目的……

彎出笑,黑瞳內閃著莫名的異亮。

第一章 戶部尚書

一個月後。武昌城。

樸實的青帳小轎在街道上以龜速緩慢前行,轎夫不緊不慢。轎邊,隨行相侍兩名護衛打扮的灰衣男子,亦是踩著同樣緩慢的步伐,時不時側首欣賞店鋪行攤。

偶爾,行於轎左的男子會低頭貼近轎簾,輕聲問一句:“爺,您要備辦些什麼嗎?”

小轎慢行,青帳簾後,修長的五指隱約擺了擺,並無聲息。

男子暗暗點頭,不再多言。

緩緩,青帳小轎行過三條街,正經過一座雕紅酒樓前,樓內突然傳來一聲嬌斥暴喝——

“放肆,再吵?再吵我醃了你。”

伴著嗬斥,一陣盤杯落地的清脆聲響起,隨即,是男子不正經的輕浮告饒聲。輕浮之聲未言數句,一道利鞭破空聲乍響樓間,止住了告饒,卻傳出一聲哀號。

轎夫的步子……更慢了。他們皆是武昌人氏,當然明白那一聲嬌斥來自何人。

——我醃了你。

當然,此“醃”非彼“閹”也。

能當眾斥罵出如此“狂妄”又深具歧義之話的人,且有膽在酒樓怒罵而全無顧忌的女子,全武昌城找不出第二個。

我醃了你——是她的口頭禪。全武昌,也隻有她最——最有本錢放出這句話。

天南地北的生客商賈們若想問一句“為什麼”,熱心的,或許會提個一兩句;冷漠的,對不起,您自個兒看吧!

難得,難得!既然今日撞上,他們當然要開開眼界。

原地踏步……原地踏步……

轎內無聲無息,兩名護衛同時看一眼青簾,見轎中人影對轎夫的明顯怠工並無異議,索性停下步伐,隨轎夫看個仔細。

一陣人聲喧鬧後,倏地,一道黑影從酒樓內跌出,而清脆的嬌斥依然在樓內——

“本姑娘今日就是要聽寧兒姑娘的曲子,她哪裏惹你不開心啊?我聽著挺高興的。不想聽曲你就給我滾遠點。想摸寧兒的手,還得看我許不許。滾!再不滾,信不信我馬上醃了你?”

黑影滾下樓階,被衝出的家丁扶起。轎夫細看,原來是個華服粉麵的公子哥。

“你……你……好……”氣弱叫了數聲,華服公子約是跌成重傷,要速速醫治,故任由家丁扶著離去。

片刻後,酒樓歸於平靜,隱隱約約飄出一陣歌聲……

抬轎男子突地一笑,將頭貼近轎簾,“爺,您要在這兒用飯嗎?”

簾後,似觀看稀奇之事的身影突地一震,靜了靜,沉緩優雅的聲音隨著青簾的飄動傳出:“不了,走吧。”

“是,爺。”

抬手示意轎夫前行,他眼角瞟向酒樓,一抹深思閃逝。

第一聲嗬斥後,他家爺原本倚在簾後的身影突然震僵,隨即坐直身子;第二聲嗬斥後,他家爺似乎……打了個寒戰?

那姑娘的聲音嬌嫩歸嬌嫩,可也沒那麼讓人發怵吧?芽他家爺是何等人物,怎會被這武昌城裏的姑娘給嚇住?如此想著,男子丟開心頭疑慮,緩步慢行。

轎內——

修長的兩指夾起黑亮的鬢角緩緩撫過,滑至唇邊,微笑。

晌午過後,武昌臨近江邊的某處官驛。

精致的驛館廳內,七八九十個官員踩著焦急步點來回走去,神色憂慮,時不時衝門外張望。當一個灰衣小吏匆匆自前院跑進來時,眾人不約而同擠向大門檻,疊聲問:“來了嗎?來了嗎?”

“來了來了,大人,尚書大人已經到了。”小吏喘氣急道,“尚書大人剛才下了轎,出了令牌,已往這邊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