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2 / 3)

沒空聽小吏廢話,眾官員爭先恐後跑出廳,方跑到院中,遠遠前方已傳來晏晏笑聲,兩名驛館夥計引著三名男子正緩緩走來。

兩名膚色微黑的灰衣男子一前一後走在夥計左邊,二人身形高大,笑容極淡,倒也軒昂俊美。他們身邊,一襲天青質孫服的男子邊走邊瞧,修長的身影時走時停,間或指著驛館廊柱的雕欄花式詢問夥計,嘖嘖有聲。

男子黑發高束,天青錦袍配以同色的束帶方巾,將烏黑的長發齊齊紮於腦後,兩縷鬢絲自額邊挑下,飄然垂於肩頸之間,一舉一動無不透著一股子新奇和優雅。

似瞧見眾官奔於院中,男子撩起袍擺,快步邁下台階,笑意盎然地來到驛院中。

眾目交接,男子嘴角含笑,坦然迎著暗含戒備和猜疑的眼神;而眾官員腦中卻同時迸出八個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

這是戶部尚書舒南恭?

疑問,也在同一時間跳進眾官員心裏。

身為湖廣行省的官員,他們並沒什麼機緣見到大都的高官,而他們之間唯一見過六部尚書的人……眾官員的視線一致望向湖廣都轉運鹽使司轉運使景俊朝——那位站在最邊上,年過五十的老者。

景俊朝未多細想,當即抱拳恭腰,“下官恭迎舒大人。”

“不必不必。”男子抬了抬手,斂眉微笑。

這是戶部尚書舒南恭。眾官員心中肯定的同時,亦同時說道:“聞尚書大人今日抵達武昌,下官等特地在此驛館恭迎舒大人。”

“不必不必。”男子搖了搖頭,兩指撫過鬢邊輕滑的黑發,不再多言,率先邁開步子,負手向驛廳內走去。

天青身影後,兩道灰影緊然相隨。

三人舉止中隱隱流露的倨傲之色,將眾官員心底殘存的那麼一點點對男子身份的懷疑完全打消殆盡。

唉,有這懷疑,也不能怪他們啊。千想萬想,他們就是沒想過會見到一個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尚書大人。根本就是一個書生嘛,膚白如潤玉,眼目如丹鳳,眉如飛劍斜斜飛折其上。額間飽滿,鼻挺唇紅,下巴略尖,眸中閃著星點如炫的亮彩。

明明是個儒俊風雅的朗朗男子,然而,也正是在這一張俊臉上,卻找不到一絲為官的純質、謹嚴和正直。

他,正是戶部尚書舒南恭。

“各位大人,要南恭再將銀印拿出來看看嗎?言悟,還不快將皇上禦賜的銀印拿出來。”數到三,他給他們打量的時間也夠多了。這些呆官們站在台階邊發呆,存心擋他的道,難道仍對他的身份有所懷疑?黑亮的眸子在眼角滾動,舒南恭作勢挑眉,看向立於左側的俊黑男子。

“不敢不敢,舒大人請——”眾官一驚,慌忙讓出階道。

舒南恭不多禮讓,輕輕提了提袍角青帶,一手負背,昂然走入館廳。

待眾人坐定,婢女上茶後,俊目掃視麵色各異的官員,他哈哈一笑,搖頭,“各位大人不必拘禮,本官這次鉤考,亦是身負皇命,還請各位大人多多配合才好。”

眾官唯唯諾諾道:“這是當然,這是當然。”

瞟一眼茶盞,濃眉微不可察地皺了皺,他隨即飛快地撇開,支額倚在檀鬆木幾上,開門見山地說:“湖廣鉤考,皇上給的時間是半年。說來慚愧,本官自幼長於大都,生平也是第一次到武昌,若有什麼不懂不當的地方,還望各位大人多多提點。”

眾官道:“應該,應該。”

手指滑過鬢角,唇邊帶笑,他看向左起第一位穿著黑金滾邊袍的中年男子,“好吧,各位大人也別見外,這位大人是……”言下之意非常明白,他隻認官袍不認人,聰明的就快點報上名號,省得他猜來猜去。

在場皆是縱橫官場多年的老將,表麵聲色不動,心底卻仍存著些許對舒南恭的瞧不起,皆暗暗猜測,這個年輕俊美的尚書大人究竟有何能耐,小小年紀居然升到正三品的位置,改天他們要討教討教。

“下官湖廣都轉運鹽使司,轉運使景俊朝。”

老官一個。

“下官乃武昌肅政廉訪司,廉訪使八魯術!”

又一老官。

“下官罕塔,荊湖北道宣慰司。”

長得真刻薄。這人……鳳眸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

“下官……”

依序報述官銜和名氏,直到在座官員統統報完,舒南恭嘴角的笑已有僵硬之感。這些人不能簡單點嗎?芽說再長的官名有什麼用,聽得他昏昏欲睡……

“咳!”一聲輕咳在他身後響起。

嘴角的笑軟了軟,在場官員卻沒有絲毫察覺,他瞥向身後,“言悟,你嗓子不舒服啊?”

“言悟不當,請各位大人見諒。”樣貌略顯沉穩的侍衛低頭。

舒南恭斂笑未言,見眾官皆露出不以為意的寬大笑容,方開口說道:“好了,各位大人,別的我也不多說。常言道,國之所資,其利最廣者莫如鹽。十口之家,十人食鹽;百口之家,百人食鹽。自打桑弘羊助漢武帝製定‘平準法’治鹽為始,後世未有遺其利者。”

“舒大人說得極是、極是。”

“天下之賦,鹽利居半。本官掌戶部萬億寶源、廣源、綺源、賦源四庫,自是知道這宮闈、服飾、軍餉,仍至百官的俸祿,皇妃公主日常所用的胭脂、水粉、香料,皆仰其利給。想必——”玩著腰間垂玉,舒南恭眼角微挑,“大人們也未必不知道吧。”

“是、是。”眾官唯諾著稱是。

“西漢武帝之前,鹽課以征稅為主;漢武帝後,以官府專賣為主。從東漢到隋唐,鹽課時而征稅,民製商賣;時而專賣,官製官買,混亂不堪。唐時,劉晏設鹽鐵使(後又改稱度支使、榷鹽使),做到‘官獲其利,而民不乏鹽’,為世所稱道,認為此法既不奪鹽民之業,亦不奪商販之利,為專賣製中之最善者。”

“最善、最善。”

見眾官點頭,心知這長篇累牘的“陳年舊事”他們聽得也煩,但,舒南恭談興不減——

“至宋時的鹽鈔法,在劉晏鹽法的基礎上增加了商人以鹽鈔(即鹽票)販鹽的手續。到我朝世祖之後,皇上即位經年,此為第二次全國鉤考錢穀稅課。這鹽課,自是重中之重,馬虎不得。”

“那是!那是!”

“國之所資,其利最廣莫如鹽啊。私鹽的販賣,影響國資國用,是絕對不允許的。各位大人皆久處官場,想必知道其中利害。”

“知道、知道。”

眾官點頭,你看我,我看你,見他毫無收口的意思,個個心頭叫苦。

這舒大人啊,不覺得口幹嗎?

自始至終,侃侃而言,舒南恭未動茶盞一分,甚至,連掀開茶蓋聞一聞品一品的意思也沒有。

等到舒南恭以步途疲累、想入室休息為由離開後,眾官方暗暗呼了口大氣。

天青身影消失在簾廊後,直到兩名侍衛隨其進入客房,眾官才相覷片刻,緩緩走到一堆,低聲議論——

“這位尚書大人……究竟是個怎樣的官?”

“唉——難說、難說啊!”

照理,鉤考各行省錢穀歲課的官員雖不相同,卻同為禦使台臣,這次戶部插手,又偏偏插手插到湖廣行省,不知皇上意欲何為?

皇上的心思,他們很難把握啊。這舒大人一到,明裏開門見山,說什麼身負皇命,道什麼朝廷重視鹽課,又拉出曆來朝代對鹽課的修正製定,事實上,他什麼也沒說。

不愧是都裏來的官啊,厲害!

眾官心中忐忑,一邊低語一邊向館外走去。

此時,方才立於舒南恭身後未被喚名的男子急急跑了出來,他年紀約莫二十五上下,臉盤略圓,神情活潑,有一張討人喜歡的圓臉。見眾官已走過院中,他快步跑到眾人身後,低叫道:“景大人請留步,我家大人有請。”

景俊朝驚訝回頭,“這位小哥……”

“在下言歸。我家大人請景大人於後廳,有事請教!”男子笑眯眯地說。

“這……”

“請!”景俊朝尚在遲疑,言歸已轉身引路,也不理會他是不是跟上來,更完全篤定他一定會跟上來。

果然,景俊朝看看同僚,搖頭歎口氣,緩步跟上,留下眾官員麵麵相覷,猜疑難安。

這個身負皇命的舒南恭,對湖廣行省的鹽課錢稅到底會怎樣鉤、怎麼考?芽

“這是……這是玉佩。”盯著舒南恭手中以紅繩係住的半月形玉佩,他隻能呆呆地發——呆。

景俊朝為官三十二年,今天的事最讓他驚訝,非言語能形容?選

讓他發呆的不止是玉佩,更是舒南恭方才的一席炸地驚語。

“我知道這是玉佩,景大人,我要你的回答。”眼瞼半斂,俊顏有一絲疲態。舒南恭半倚在軟榻上,半閉半開的眼珠轉了轉,狀似盯著玉佩上的花紋,說出的話亦閑閑有加,“您可別讓我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