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藝術思維有一個自我痊愈的能力。我們平常想問題有很多殘缺,這兒有問題、那兒有傷疤。那就讓我們停下來,想不明白可以不想,留著它,因為說不定隔一段時間它會自己解決。這是生命的奧秘:它會自我痊愈,自我整理和自我修複。
我們不能過於勤奮,總是寫啊想啊,這樣就把自己逼入了平庸的境地。
我們需要“大學習”
有人說過,一個作家寫了大量的生活內容,小偷、妓女、富翁、流浪漢,都寫得形貌畢肖,心理逼真,但是他未必去一一做過吧。當然,小說家的一個重要能力、他所緊緊依靠的,就是發達的想象力。說到底想象力也是一種還原力—去還原事物本來的情形,是這種能力。所以作家雖然沒有做過那件事情,但是可以依靠個人經驗去彌補,能夠設身處地把生動的、個人未必經曆過的場合裏所有的元素飽滿地加以再現。沒有這個能力,就不會成為一個小說家。
這種能力從哪裏來?它無非來自兩個方麵,一個是先天的,一個是後天的。有的人天生就有幽默感,別人講一個笑話他笑得不得了,而另一個人卻一點都不笑。為什麼?笑得厲害的這個人很快體會了講述者的描述,進入了那個特定的情與境,就是說能夠迅速“還原”,像他自己經曆過一樣。還原的能力和速度都是第一流的,所以會迅速做出反應;有的人木木的,長時間搞不明白:他或者聽懂了這個故事,但還原不了那一刻的細部—生命的密碼他解不開。這就是先天能力方麵的差異。有的人聯想能力很強,有的人非常敏感;有的人小情小性,稍加指責就哭起來;而有的一輩子不掉幾次眼淚。人的性格和能力差異很大,這是說的先天。
後天方麵,就是個人生活閱曆的差異、受教育的差異。這些會決定能力上的許多不同。一個人雖然沒有經曆過那件事情,但是卻經過了其他的很多事情。從人性上講,東方和西方都差不多,古人和今人也差不多,一個再壞的人也具有善良的一麵,一個再好的人身上也有惡的東西。無論對善與惡,作為一個有感悟力的人、一個在現實當中有所經曆的人,都不會陌生。孔子有一句名言,“性相近,習相遠”,就是說了這個意思。若論外部的習性、人的言談舉止,香港人和大陸人一看就有區別,南部和北部有區別,大陸海邊的人和中原的人也有區別,這些打眼一看就知道了。這就是“習相遠”。但“性”是相近的,人性是一樣的。看古代的文字記錄,他們的喜怒哀樂和我們現代人也差不多,遇到一個人,對方惡劣的態度古人同樣是不高興的;受到了尊重,古人同樣是高興的。人性深層的一些東西是很難變化的,關於這些認識,可以通行四方。這些不變,表現了人性的穩定和頑固,它若有改變,也會是十分緩慢的。
如果說先天的東西是已經固定了、不可改變了,那麼我們努力的方麵也就隻有從後天去加以彌補了。這就給我們提出了學習的艱巨任務。我們的路很長很遠,也就有了學習的機會。我們如果做到不畏懼生活,有勇氣麵對最嚴重的人生問題,就是最好的學習了。原來真正的“大學習”,書本上是解決不了的。
討論:
低潮期/能力的喪失
不僅是初學寫作者,即便一個成熟的作家,也有寫不下去讀不下去的低潮期。這是正常的,沒有什麼奇怪的。任何作家都會有亢奮的、特別想寫的階段,也有無所事事無論如何不願提筆、連書也讀不下去的日子,有相對浮躁的階段。之所以會這樣,原因相當複雜,既有來自身體和心理需要調節的原因—每個人的身體都有高潮和低潮期,也許你處在低潮的階段;再就是心思無法集中,有很多別的事情在牽動,使你的注意力暫時不能用到正做的事情上去。
我們看到一個作家寫了很多東西,其中不乏優秀之作,於是就會覺得這個人工作起來是不難的—他既然寫了那麼多好作品,寫得更多更好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對畫家也是同樣的期待:他曾經畫出過特別棒的畫,已經具有這樣強大的實力了,再畫出幾幅傑作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但事實上遠非如此。
有的作家寫了那麼多好作品,後來卻因為難產、因為失去創作能力而自殺。他對自己的創作陷入了一種絕望的狀態,就是說,他已經無論如何也寫不好了。一個大師級的人物為什麼突然就中止了天才的創作?怎麼突然就喪失了卓越的想象?這是一個謎。生命就是這樣充滿奧秘。比如我們熟知的某位畫家,在二十多歲就畫出了震動整個畫壇的畫作,可是在後來長達幾十年的時間裏,他連一幅優秀的作品都畫不出。照理說他的筆觸已經相當熟練了—畫畫和寫作還不一樣,工藝性占了很大比重,既然技藝如此優異,重複出現好的作品有什麼難?可就是很難。為什麼畫不出來寫不出來?可能是生命裏那一部分難以描述的能力喪失了。
題材變化/鄉野生活的經驗
有人認為,今後農村題材的文學作品會呈現弱勢。理由是進入了某個時期,寫作的題材和內容往哪個方向走,是受現實決定的,是有潮流的。中國大陸麵臨著城市化的傾向,內地許多地方自然村落都在改造,通常的做法是把好幾個村落合並到一起,蓋一些高樓。這就開始了工業化、城市化的進程。現實中既然是這樣的一個趨勢,而且不可逆轉,文學描寫的內容是要反映現實、和生活潮流一致的—因為再沒有過去那種農村生活了,怎麼會有大量表現農村生活的文學作品?
但是也不盡然。從作品數量上說大約會是這樣,而總體文學成就卻未必如此。因為在能夠預料的相當長的一段文學進程裏,一些重要的作家仍然是五十和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他們的個人閱曆、寫作立場和職業訓練,更有精神狀態,都決定了要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保持強盛的創造力。這一部分人經曆的曆史時期相對複雜,身上有沉甸甸的農村生活的記憶、城市生活的記憶、知識分子的感受,以及重大社會變革的記憶。所以他們的思索必然要呈現出多層次和複雜性。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中國文學的主流仍然不會是城市文學,而是綜合的、偏重於抒寫鄉村生活的文學。因為當前中國大陸的作家擁有的農村生活、鄉野生活的經驗,還是主要的。
寫作前的熱身/讓思維活潑起來
許多作者一開始是夜間寫作,後來就改變了這個習慣。因為業餘創作時,白天沒有時間,不得不逼迫自己夜間寫作。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有人淩晨兩三點之前沒有睡過覺。但是晚上腦子衝動,寫東西很快,字跡也潦草—自己覺得寫得很好,白天冷靜了一看又會否定它。
到了專業創作以後,也就按部就班地工作了:晚上按時睡、早上按時起。這大致是和上班族一樣的作息時間了。有個習慣是寫作前要熱身。大家知道,把稿紙鋪開的時候是要猶豫一會兒的,並不是一開始就能進入“狀態”,而是隨著文字的積累、情節的發展、人物的傾訴,“狀態”才會慢慢出來。作家和運動員一樣,得有個熱身的階段。沒經過熱身就開始寫,往往寫了很長之後才找到感覺,筆下的文字才好起來,這會有問題。進入“狀態”前的這些文字怎麼辦?扔掉可惜,留著又不滿意。
怎麼熱身?一個辦法是在動筆前喝幾杯茶或咖啡,沉浸於自己喜歡的音樂中。思維會在這當中變得活潑起來。
當一個比較良好的狀態出現時,音樂也就可以停止了—要進入自己的工作了。
2010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