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關注地質工作者的事
出生的地方在海邊的林子裏。小時候,身邊就是母親和外祖母,她們很忙,我常常獨自在林子裏、海邊玩。那是龍口灣,渤海灣的一個小港灣。後來看到很多帳篷,原來那裏發現了石油、金礦、煤礦,地質隊來了。我很孤獨,就常常去帳篷玩,去睡覺,聽地質隊員講故事,看他們工作。他們的生活和工作,我都很好奇,印象特別深,這對我是很大的誘惑,就想自己將來也能幹那樣的工作。不過,後來考大學,卻考了“師範”,但一種情結卻留下了,也就始終關注地質工作者的事。
還因為受一個事件的影響。書中的主人公叫寧伽,他是生活中的原型,是我的摯友,是知識分子的孩子。八十年代初,寧伽這批年輕人特別熱衷辯論,他們讀很多古今中外的書,談理想,談抱負,有過一場關於理想和精神的大討論。那是五十年代前後出生的一批人。當年,我多少也成為這一故事的參與者。後來我身邊的幾個朋友辭了職,帶著帳篷,抱著地理地質方麵的數據,出走去了很多地方,誌向遠大。但我沒有走成。那是商業化、物化年代正熱的時期。後來,他們中間有的人回來了,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經商了。九三年也有一場為期三年的人文精神大討論,所謂“二張二王”之爭。人們拿我的文章和作品作例子,其實這場爭論中,我沒有參與寫過一篇文章。我總覺得,不了解這批人,就不會理解這個民族的現在和未來。於是我始終有種衝動,寫他們成了一種責任。還有第三層麵的緣故,為什麼選擇寫地質呢?因為地質的思維材料更結實,植物學、土壤學、岩石、動物、山脈、河流,現在的文學,虛幻的東西多了。因此我選擇主人公是地質工作者。
大的框架和思想坐標
為了寫寧伽他們,沿著他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全部實勘一遍,抵達那個廣大區域的每一個城鎮和村莊,記下它們的自然與人文。除了非洲,日韓、歐美、東南亞,也都去了,這就不失全麵,作品中有很多關於歐洲、東南亞社會狀況的情節,這麼大的框架,思想坐標、市民的框架,少了不行,時間的跨度、地域的跨度,在這個空間和時間,沒有這種人種的比較、文化的比較、經濟狀況的比較、製度的比較,很難深刻理解寧伽這一撥人在轉型期五花八門的行為和思維。
中國的轉型不是近一二十年的事
這部作品濃彩重墨放在1950年前後出生的這一代人,這批人經曆了多少事,挨餓、反右、文革、中國轉型、改革開放,文學複興,理想討論,商業化物質化,這撥人說保守,卻比上一代人開放得多,說不保守,又幹不了六零後、七零後的事,他們承擔的多,分化得也厲害,緊緊抓住這撥人寫,太重要了。自己身上的弱點,也要不停地反思和批判,作品寫的就是這個過程,身上有這一撥人共同的優點和弱點,作為一個個體,優點和弱點在哪兒,就要嚴厲地對自己作出追究和批判。這部作品另一個濃彩重墨的是寫了一個所謂“我”(寧伽)的家族的故事,一百年曆史,中國的轉型不是近一二十年的事,至少需要追溯百年才能稍稍作出評判,對人生作出探討。
巨大的壓力和張力沒有釋放
我不是以大為美的人。要說一點沒有考慮讀者的角度,那不可能,但基本不考慮。寫這部作品,是八八年起步的,之前發表作品很多年了,《古船》等獲獎不少,但我總覺得內心巨大的壓力和張力沒有釋放,無論是藝術還是精神方麵的探索,都還沒有充分展開。原來寫了五百六十多萬字,後來一再修改壓縮。我原先的構想,十多萬字一卷,分成三十九卷,每一卷讀起來就輕鬆了,每一卷都有小故事,三十九卷彙總成一個大故事,是一整部,主人公就是這一撥人。出版社出於技術處理,出成十個單元十冊,每冊五十萬字左右,這樣也可以讀。我寫作,基本不考慮讀者,討好讀者而過分考慮市場,寫出的作品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純文學,這話或許有點極端。但為讀者去寫,作家必然作出很多妥協。
把自己的心緒釋放出來
實在不是為讀者寫作,更不是為大眾寫作。究竟為誰寫作,慢慢才想明白,是在為遙遠的“我”寫作,寫作時總覺得在很高很遠的地方另一個“我”在看著我,寫作要讓那另一個“我”滿意。這說法雖有點虛玄,有點禪味,但這樣表述比較準確,就是為了苛刻的另一個“我”而寫作,這才是真正生命個體的創作。如果都為爭取讀者寫作,在藝術手法和精神層麵,你就會有很多妥協,要受商業化市場、口碑、評論家的束縛,以便達成共識,那別人也可以這樣寫。如果為了苛刻的“我”、遙遠的“我”去寫,是別人不可取代的,是獨一份的。這一套書完全是自己巨大的內心宣泄,是否能出版,都不去考慮。不為任何人寫作,隻是把自己的心緒釋放出來,人活一輩子不能委屈那個苛刻的“我”。為他寫作是最高境界。
始終保持道德激情
原先是想花十年時間,寫完就四十歲,九零年發生一次車禍,沒有處理好,前後住了三次醫院,最長的一次三個月,出院後寫作速度就慢了。寫這部書,勞動量太大,需處理的問題多得不可想象。我是很愛惜自己的,作品要過自己的水平線才會拿出去。用筆寫完,家裏人幫計算機打字,自己在計算機上一改再改。眼睛出了問題,最初是五號字,後來小四號字、四號,最後改完是三號字,放大了看,眼睛才舒服。傷筋動骨的改,每一部都改四五次,一般的改動,每一部都幾十次。打印一遍稿紙一大摞,複印幾十份,讓一些能講真話的哥們讀,約他們喝茶,讓他們談看法,他們都把書稿往死裏砸。記下他們的意見,不馬上改,沉積過後回頭改,有時都過去四五年了。前後那麼長時間,作家最重要的是始終保持道德激情,情感真純。這些一旦降低,作品的藝術含量就不行了。
讀書是人類的一大嗜好
人們常常議論現在的讀者如何少,人們如何忙,沒有時間讀書等等。其實這不是一個問題—或者對這個問題已經視而不見了。因為閱讀的渴望是人類的一個特征,它總是存在的,在任何時候都存在。有的人發現:恰恰是在他人生最窘迫最忙碌、幾乎是衣食無著的時候,卻是閱讀最多的時候。是的,有的人後來時間更多了,生活條件更好了,閱讀卻比過去要少得多。這個現象並不是個別的,它十分發人深省。
真實的情況是,人群中潛存的真正的讀書人從數量上看是大致未變的。讀書是人類的一大嗜好,它源於生命深層。看熱鬧的人會隨著時代興趣增加或減少一些,但真正的讀書人說來說去也就那麼多。這一點是很難改變的。
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說,也許他不能太過擔心閱讀,因為這種擔心最終會讓他猶豫不決,最後隻好折損起自己的文字來,讓創作的品質出問題。這是致命的損失。通俗文學寫作與詩性寫作的一個很大的區別,也在於寫作心理的不同:要看其是否足夠頑強。這個過程往往是沉浸其中不能自拔,隻麵對了苛刻的自己。有人談到文學的世界性時說過這樣的話: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而從閱讀上看,是否也可以說:越是自己的越是大眾的?這樣理解,或許壓根就不存在一個為博得時下讀者的喜歡而寫作的問題了。
再說,某些所謂的“讀者”喜歡什麼,我們大致心裏都有數。滿足他們,就等於取消自己。
回避某些讀者,不與其對話,這恰恰也是一部分寫作者最好的狀態,是確保他整個事業健康發展的一個重要條件。這種回避,才會贏得時間的檢驗,最終也將獲得最多的閱讀。
寫作者隻專注於品質
寫作者本人並不看重作品的長與短,隻會專注於它的品質。“最長”與否顯然是不重要的。
寫給那些不願放棄思想的人,不甘被物欲之潮和娛樂之潮淹沒過頂的人。這是一本記憶的書、追究和想象的書。
三十九卷,即是三十九個相對完整的故事段落,讀者可以任意讀取。十個單元,是十個大的結構部分,都可以單獨把握。至於它們怎樣鑲嵌為一部四百五十萬字的長河小說,那基本上是作者的事;當然也會有一部分耐心通讀全書的人,那將沉浸到一個極其複雜的世界中去。
它現在隻是作為一個文學現象而引人關注。但它終將迎來品質上的判斷。
寫到了一隻動物的泣哭
創作的目標會有的,茫無目的的寫作也許並不存在。不過這目標倒也不一定特別清晰。太過清晰了也會有問題。寫作有時真的是一次迷狂和沉浸和感動,方向問題隻會攪在其中—這時候的方向才是文學的方向,而不是功利的邏輯清楚的很具體的方向。比如說寫作中,寫到了一隻動物的泣哭—它的哭讓人感動,可是真的不知道它泣哭的全部原因……
但盤桓在心中的目標是有的,比如我想借助它恢複一些人的記憶,想喚起向上的積極的情感,還想讓特別自私的現代人能夠多少牽掛一下他人,即不忘他人的苦難……這都是很難的、很高遠的目標,所以才應該不懈地做下去,一做二十多年。這個過程也會教育自己、反省自己。
人與自然的緊張關係擺在那裏
“自然生態環保文學”這個概念,作者幾乎沒有想過。因為文學在這裏就是文學,它們不會從題材上區分得這麼清楚。作家關心的主要是人性,是生命中激越的詩意。是社會的不公平,苦難和愛情,是這些。有人甚至不讚成“兒童文學”這樣的概念,認為文學就是文學—寫到了兒童,必然會有合乎兒童特征的、另一種處理,還會考慮到兒童的接受,而不是讓其從文學之中獨立出來。兒童文學的概念尚且如此,其他的劃分就更不得當了。當然這絲毫不影響研究專家去分類和分析。
現在的實情是,人與自然的緊張關係就擺在那裏了,這是無可回避的,所有人、所有作家都會深刻地處於這種關係之中。
看重具體和眼前的一些善舉
利用各種機會,以各種方式走了幾十年,除了大片的鄉村城市,還有西方東方包括拉美地區。特意劃定了一個大的區域,想把這個區域內的一村一鎮都細細地走上一遍。這對作者有多重要,以後也許會認識得更清楚。整個過程給人印象最深刻的,還是生活的不平等、是貧窮和苦難對人的折磨。隨著走下去,我越來越不相信對於未來的一些許諾了,反而對具體的善舉,眼前的一些善舉,倒是越來越相信和看重,覺得有意義。在這方麵,我可能變得目光短淺了。
還收集了一些散落在鄉間的舊聞、傳說故事、民謠等等,所謂的民間文學。這也算是好好地補了一課。這些對以後的創作會有更大的幫助。
總有一天會把這個故事講完
以前曾經讓部分朋友埋怨過,他們剛開始看了稿子就說:又是葡萄園!但他們漸漸知道我在做這樣一個大的工作,知道總有一天會把這個故事講完,那時就不會總是提到這個煩人的“葡萄園”了。而當時還不行,那時還得忍受,如果他們還願看下去的話。“葡萄園”寫完了,他們終於知道,這原來不是一個烏托邦,而是一個現代悲劇。
現在,這個關於葡萄園、關於行走的長長的故事講完了。然後會開始新的工作。二十多年,積了多少灼燙的故事,它們一直壓在心裏。可是當時不能寫,大多故事還不能寫,因為要集中精力,先把這部長長的書寫完。事到如今,終於可以從容地開始另一種工作了—就這點來說,《你在高原》更像是一道大坎、一扇大門,它翻過了、打開了,才能從這裏出發,走向自己的遠處了。
內心激動化進了日常勞作
寫作中沒有什麼太多的艱苦,留在記憶裏的愉悅更多。因為勞動量大,拖的時間長,有時也少不得尋一些安靜和較少打擾的地方集中工作。但這些文字主要還是在市區寫下來的,在這裏大致遵守著正常的作息時間,即像“上班族”一樣閱讀和寫作。
任何一個作者內心深處的激動,大半都是化進了平凡的日常勞作裏。一些勞動量的積累,也一定會在這種“庸庸碌碌”之中吧。
2010年3月-2010年5月
大自然,城市和文學—在香港中央圖書館的演講
很高興到中央圖書館和大家交流。
今天談的是“大自然、城市和文學”,這三者之間的關係。這一類話題好像有點奢侈了,因為大家都忙於生計,平時沒有多少時間討論這樣的專業問題。不過這次我們談的好像不是一個專業,而更像是日常的生活。這裏所說的“文學”不再是小範圍的、寫作者內部的一些話題,而是看它怎樣滲透、如何改變了我們當下的生活,成為我們生活中的一個組成部分。這樣的“文學”,就和一般意義上的專業研究有了區別。比如說,生活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具有美好的想象、追求和向往,他們對人性的奧秘都有追溯的好奇心—這些欲望和能力就屬於文學的核心部分。原來這是正常的生命本來就擁有的元素,它們構成了生命本身。我們會發覺自己盡管每天忙忙碌碌的,這顆幻想的心、不安的心還是在蓬勃跳動,它常常牽引我們離開現實,去構畫一個更加完美的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說,詩意、文學的含義是與生俱來的,它不是什麼陌生的、放在別處的異常之物,而是自身所包含的、最熟悉的、時刻陪伴我們的。
文學是人類的共同語言。這就好比一支人人心裏都有的旋律,隻要它奏響起來,就會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找到共鳴。
有一座森林美城
說到城市,特別是一座現代城市,那些長期熱衷於“自然生態”問題的人可能有些隔膜,他們會懷疑競爭劇烈、人流如織的鬧市會給人什麼幸福。有人讀過我的一部分作品,其中涉及到了鄉村與城市兩種不同的生活—因為我就在這兩種不同的環境裏活動,自然會有許多這方麵的感慨—於是他們常常把我作為一個簡單的“二元對立”的寫作者去理解,認為我排斥城市,喜歡鄉野,厭惡城市的繁雜,沉溺於所謂的“野地”。這種評論大致沒有錯,不過還是略顯簡單了一點。
我實際上非常喜歡城市,因為我喜歡人,城市裏是人最多的地方。我喜歡人類創造的文明成果,所以就更加離不開城市。籠統地講誰厭惡城市,這可是個不小的偏執性格。因為我們很快就會發現:即便是從一個文學寫作者的角度來看,在城市裏也可以找到更多的知音,這裏有大量的文學研究者和高層次的閱讀者,在這裏進行文學溝通和對話顯然更加容易。所以僅此一點,我也不太可能厭惡城市。
但我對城市又的確心懷不滿。我相信自己與在座的人在這一點上也許差不了多少—對一種生活熱愛的同時,一定還會有很多保留、很多期望。“不滿”是因為愛,是想讓它變得更好。記得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第一次坐遠程飛機到歐洲。當時的航線不像今天這麼順暢,那時中途要到一個沙漠國家去停留,然後再往西飛。當飛機低下來時,我遙遙地看到了地麵,那一眼的印象至今不能磨滅:下麵出現了一座很大的城市,它叫什麼名字一點都不知道—這是我當時見到的唯一一個深深地吸引了我、讓我覺得如夢似幻的、馬上就能展開諸多想象的城市—嚴格講那是一片森林,樹木非常碩大茂盛,隻不過在森林空隙裏凸出了一個個紅色的屋頂,比起無邊的樹木它們顯得很小,一個個散落在林子裏。我一直靠在舷窗那兒往外看,忘記了一切。我認為這是一片很大的森林,它的縫隙中插建了一座城市。我當時想,人住在這裏麵該有多麼幸福!有這麼多的樹木就肯定有各種各樣的動物,人和大自然真的融為一體了,原來這完全不是什麼夢想,是可以實現的!然而我以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地方,這完全不是經驗中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