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寫過好水如天命,這一刻又明了,天命亦可成為好水。
多年前,偶然讀過一段文字,說是在解放軍兵種係列中,除了陸海空和二炮之外,還有“第五兵種”。身處南海才曉得,這兵種的最高統帥是一名下士,所率領的士兵隻有屈指可數的四名。下士和他的隊伍被稱為雨水兵,其唯一使命就是在別人盼望風和日麗時,蓄意反其道而行之,盼望老天爺天天來一場暴風驟雨。風刮得越猛,雨下得越大,他們越是高興。這些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雨水兵自成立之日起,十五年間,用盡各種辦法,在永興島上收集上蒼賜予的雨水一百二十萬噸。依照水庫容積規定,裝下這麼些水,需要一座中型水庫。在中國人的眼裏,南海再大再深,每一滴海水都不是多餘的。在南海的雨水兵心裏,更是抒寫成南海天空上的每一滴雨都不是多餘的。
麵對這樣的甘泉,一個人的情感會因豐富到極致而將其當作天敵,懷恨的理由當然是抱怨其太少。南海的天敵是什麼?那個風高浪急的暗夜,我們在前往永興島的“三沙一號”上熟睡時,有賊頭賊腦的艦船正在我船航線附近遊弋。對此惡行當可同等鄙視嗎?
在趙述島卻有一種明目張膽的天敵。向南的岸線上,礁盤像是有半個海麵大,下水才走兩步,就撿到一隻疑為天物的彩條球體貝殼。事實上那是海星鈣化後極薄的外殼。赤著腳小心翼翼地蹚過海水中密密麻麻的海星,在天敵橫行的海底,仍舊生長著一叢美麗如琥珀的珊瑚,偏西的太陽照著海水,被陽光透露的海水浸潤著珊瑚,仿佛神話的珊瑚反過來用一身的燦爛,還南海以漫無邊際的霞彩。
珊瑚燦爛,珊瑚的天敵海星也燦爛,同樣從海水中捧出來的海星的天敵大法螺也一樣的燦爛。美是醜映襯出來的,愛是恨打造出來的,南海所有的燦爛無比,命中注定要由天敵激蕩出非凡的審美格局。就像琛航島上十八烈士大理石浮雕的壯麗,是與天敵的西沙之戰所匹配。
此刻,南海星鬥遙遠。太過遙遠的南海,反而不似任何時候都是遙不可及的別處。隻需站在海邊,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顆星,都會是世上最深情的人正在家門口深情佇望遠方。身處星星散落一樣的小島甚至是小小的小島上,用這個世上最清純海水洗過的目光,與同樣用這海水洗過的星星相互凝視,譬如美濟礁居委會的八十二歲老人與美濟礁的相望,誰也不覺得對方渺茫,誰也不覺得對方垂老。用能看清三十米深海的目光,看什麼東西都是美妙,看任何人事都是天職,看每一朵浪花都是神聖。所以,在最黑的夜,隻要有一絲雲縫,南海的星鬥們也絕不會錯過,即便那雲縫隻夠容納一顆星,那就用這顆星來閃耀整座南海。
真的不想再提那些熱門的太平洋島嶼了!南海的海灘潔白如塞外瑞雪,又像故鄉豐收的白棉花。這樣的海灘隻能是白雲堆積起來的。即便是用腳踏了上去,再用胸膛撲了上去,也不願相信,這是海水與海沙隨心所欲的造物。除了天堂,無法想象還有哪裏比得了,這一片連一片,每一片都令人不忍涉足。一灣接一灣,每一灣都有比另一灣美不勝收的海灘。哪怕是隻有零點零一平方公裏的鴨公島,隻要開始行走,就會沉醉於撲麵而來的萬般美妙,絲毫感覺不出自己的雙腿正在圍著隻夠隱藏一對,最多兩對情侶隱私的小島繞行。或許天堂建築師的靈感,正出自對南海諸島的複製。或許幹脆放棄什麼天堂,對於人的想象來說,還有什麼東西能夠超越南海的恩典呢?對人的情懷來說,還有什麼比南海更能使人心性皈依呢?
還有那海水,這世界所有現成的話語,都不足以用來表現她的氣韻與品質,唯有那漁民平平淡淡地說,做一條魚,不用奢求做一條青花魚,也不用奢望做一條紅花魚,能在這海水裏做一條奇醜無比的石頭魚便是前世修行的福報。毫無疑問,南海就是一門宗教,唯有使自身回歸普通與平凡,盡一切可能不出狂言,不打妄語,不起邪念,不生貪欲,才能保證自己不會在那海天之下羞愧得抬不起頭來。沒有如此宗教,哪怕變成一隻醜陋的沙蟲,也會無顏麵鑽進沙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