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情書(1 / 2)

致張兆和

三三:

近日來看到過一篇文章,說到似乎下麵的話:“每人都有一種奴隸的德性,故世界上才有首領這東西出現,給人尊敬。因這奴隸的德性,為每一人不可少的東西,所以不崇拜首領的人,也總得選擇一種機會低頭到另一種事上去。”三三,我在你麵前,這德性也顯然存在的。為了尊敬你,使我看輕了我自己一切事業。我先是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無用,所以還隻想自己應當有用一點。到後看到那篇文章,才明白,這奴隸的德性,原來是先天的。我們若都相信崇拜首領是一種人類自然行為,便不會再覺得崇拜女子有什麼稀奇難懂了。

你注意一下,不要讓我這個話又傷害到你的心情,因為我不是在窘你做什麼你所做不到的事情,我隻在告訴你,一個愛你的人,如何不能忘你的理由。我希望說到這些時,我們都能夠快樂一點,如同一本書一樣,仿佛與當前的你我都沒有多少關係,卻同時是一本很好的書。

我還要說,你那個奴隸,為了他自己,為了別人起見,也努力想脫離羈絆過。當然這事作不到,因為不是一件容易事情。為了使你感到窘迫,使你覺得負疚,我以為很不好。我曾做過可笑的努力,極力去同另外一些人要好,到別人崇拜我願意做我的奴隸時,我才明白,我不是一個首領,用不著別的女人用奴隸的心來服侍我,卻願意自己做奴隸,獻上自己的心,給我所愛的人。我說我很頑固的愛你,這種話到現在還不能用別的話來代替,就因為這是我的奴性。

三三,我求你,以後許可我做我要做的事,凡是我要向你說什麼時,你都能當我是一個比較愚蠢還並不討厭的人,讓我有一種機會,說出一些有奴性的卑屈的話,這點是你容易辦到的。你莫想,每一次我說到“我愛你”時你就覺得受窘,你也不說“我偏不愛你”,作為抗拒別人對你的傾心。你那打算是小孩子的打算,到事實上卻毫無用處的……

三三,你是我的月亮。你能聽一個並不十分聰明的人,用各樣聲音,各樣言語,向你說出各樣的感想,而這感想卻因為你的存在,如一個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裏而起的,你不覺得這也是生存裏一件有趣味的事嗎?

……一個白日帶走了一點青春,日子雖不能毀壞我印象裏你所給我的光明,卻慢慢的使我不同了。“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但詩人,他自己卻老去了。”我想到這些,我十分憂鬱了。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種東西,並不比一株花更經得住年月風雨,用對自然傾心的眼,反觀人生,使我不能不覺得熱情的可珍,而看重人與人湊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湊巧是不會有的。……我也安慰自己過,我說:“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我應當為自己慶幸,……”

三三,我希望這個信不是窘你的信。我把你當成我的神,敬重你,同時也要在一些方便上,訴說到即或是真神也很糊塗的心情,你高興,你注意聽一下,不高興,不要那麼注意吧。天下原有許多稀奇事情,……都缺少能力解釋到它,也不能用任何方法說明,譬如想到所愛的一個人的時候,血就流走得快了許多,全身就發熱作寒,聽到旁人提到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樂。究竟為什麼原因,任何書上提到的都說不清楚,然而任何書上也總時常提到。“愛”解作一種病的名稱,是一個法國心理學者的發明,那病的現象,大致就是上述所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