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情書(2 / 2)

你是還沒有害過這種病的人,所以你不知道它如何厲害。有些人永遠不害這種病,正如有些人永遠不患麻疹傷寒,所以還不大相信傷寒病使人發狂的事情。三三,你能不害這種病,同時不理解別人這種病,也真是一種幸福。因為這病是與童心成為仇敵的,我願意你是一個小孩子,真不必明白這些事。不過你卻可以明白另一個愛你而害著這難受的病的痛苦的人,在任何情形下,卻總想不到是要窘你的。我現在,並且也沒有什麼痛苦了,我很安靜,我似乎為愛你而活著的,故隻想怎麼樣好好的來生活。假使當真時間一晃就是十年,你那時或者還是眼前一樣,或者已做了某某大學的一個教授,或者自己不再是小孩子,業已成了許多小孩子的母親,我們見到時,那真是有意思的事。任何一個作品上,以及任何一個世界名作作者的傳記上,最動人的一章,總是那人與人糾紛藤葛的一章。許多詩是專為這點熱情的指使而寫出的,許多動人的詩,所寫的就是這些事,我們能欣賞那些東西,為那些東西而感動,卻照例輕視到自己,以及別人因受自己影響而發生傳奇的行為,這個事好像不大公平。因為這個理由,天將不許你長是小孩子。“自然”使蘋果由青而黃,也一定使你在適當的時間裏,轉成一個“大人”。三三,到你覺得你已經不是小孩子,願意作大人時,我倒極希望知道你那時在什麼地方做些什麼事,有些什麼感想。“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我的生命等於“萑葦”,愛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

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隻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麼遠,我日裏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

三三,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裏,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於十分褻瀆了你的。

我念到我自己所寫到“崔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時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葦,一生中,每當一次風吹過時,皆低下頭去,然而風過後,便又重新立起了。隻有你使它永遠折伏,永遠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從文

193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