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天的夜裏,天上漆黑,街頭無一個街燈,狼在土城外山嘴上嗥著,用鼻子貼近地麵,如一個人的哭泣,地麵仿佛浮動在這奇怪的聲音裏。什麼人家的孩子在夢裏醒來,嚇哭了,母親便說:“莫哭,狼來了,誰哭誰就被狼吃掉。”
臥在土城上高處木棚裏老而殘廢的人,打著梆子。這裏的人不須明白一個夜裏有多少更次,且不必明白半夜裏醒來是什麼時候。那梆子聲音,隻是告給長街上人家,狼已爬進土城到長街,要他們小心一點門戶。
一到陰雨的夜裏,這長街更不寂寞,因為狼的爭鬥,使全街熱鬧了許多。冬天若夜裏落了雪,則早早的起身的人,開了門,便可看到狼的腳跡,同糍粑一樣印在雪裏。
雨
朝來不知疲倦的雨,隻是落,隻是落;把人人都落得有點疲倦而厭煩了。
各人在下課後左右無事耍了,正好到電話處去找朋友談天。那方麵若是一個女人,自然是更有意思!
叫來叫去,鈴兒時時刻刻是丁丁當當嚷著的。
電話器死死的釘在牆壁上,接線生耳朵中受慣了各方催促,鈴兒又是最喜歡熱鬧的一件東西;所以都還不生出什麼脾味來——就單單苦了大耳朵號房。
他剛把一個洋服年青青兒的胡子後生從四舍十三號找來,眼見那後生嘴巴對著機子嘰嘰咕咕開合了一陣,末後像生氣似的樣子,霍地掛上耳機走出去了。休息換不到十口氣那末久,牆上那鈴兒又丁丁地在同他打知會。
“喂,你是哪——這是農業大學。……鹹先生罷?你貴姓?喔,喔,又找他來?是,是。”他把耳機掛到另一個釘子上去。
從響聲沉重中可以看得出他被人無理麻煩的冤抑來。這冤抑除用力的掛耳機外,竟也無從宣泄。“又是鹹先生!”他還自言自語說了一句自己能夠聽到的話。
這本來可以隨意扯個謊,說找不到,就完事了。但他是新來這裏不久的人,雖然每日裏同到專司收發信件那位崔哥一起歇宿吃飯,還學不到這些可以偷閑的事。而且,自己一想到月前住在同樂春每日燒火,臉上趨抹刺黑,肚板油刮得不剩什麼時的情景,責任心登時也就增加起來了。少不得又舉起那隻左手來,(因為如今是穿長衣,所以右手失了空間。)擋拒著屋簷口上擲下來的大顆大顆雨點兒,用小步跑到四舍去找那年青的胡子後生。
桌子當中擺著那一座四四方方的老鍾,一搖一擺,像為雨聲催眠了似的,走得更慢更輕了。鍾旁平平的臥著那一本收信簿,也象在打磕睡。靠著鍾身邊挨擠極近的一個小茶杯,還有大半杯褐色茶水,一點熱氣都沒有。……他眼睛看到那後生對著耳機笑笑嚷嚷,耳朵卻為門外雨聲攪著,抽不出閑空來聽那後生談的那麼濃釅倒了的,究竟是些什麼話。他便覺得那後生但對著耳機大笑,真是無聊。
後生又出去了。
當那後生從他身邊過去的當兒,洋服褲子擦到他正垂著在胯骨邊的左手時,隨著有陣怪陌生但很好聞的氣味兒跑進了他的鼻孔。他昨天到消費社時,曾見到那玻璃櫥內靦靦腆腆的躲在櫥角上,手指頭兒大小的瓶兒;瓶中貯的什麼精。——這時的氣味,便是那瓶中黃水水做的,他自信沒有猜錯!
這氣味使他鼻子發癢,有打個把噴嚏的意思。不由得他不站起身來隨同那後生走出門外。
雨還是不知疲倦,隻是落,隻是落。瓦口上溜下來的雨水,把號房門前那小小溝坑變成一條溪河了。新落下來的雨點,打成許多小泡在上麵浮動,一刹那又複消失。一些小小嫩黃色槐樹葉子,小魚般在水麵上漂走。倘若這些小東西當真是一群躼麻哥魚崽,正望著它們出神的他,不用說早就脫了鞋襪,挽起袖子,告奮勇跳下去把它們捉到手中了。——這好像它們自己也能知道本身不值價,不怕什麼意外危險事到頭!不然,眼看到大耳朵在那號房門前站著,癡癡地把視線投到它們一舉一動上麵來,為甚還是大大方方的在水上漂來漂去?
一九二六年五月十三日於窄而黴小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