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菜回來,趕快走進書房,陳旭麓教授的文章怎麼也找不到。電話鈴響了,接來一聽,臉色大變。我又不能不相信神秘的超自然力量了。電話中分明說的是:“陳旭麓教授的遺體告別儀式,今天下午二時在龍華殯儀館舉行!”

打電話的朋友特別叮嚀:“你家在龍華,很近,一定要去。”

在我的抽屜裏還有陳旭麓教授的來信:“近來偶有空閑,到長風公園走走,自詡長風居士。”

但是,遺體告別儀式上的悼詞證明,陳先生根本沒有這般悠閑。他剛剛到外地參加五個學術討論會回來,去世前幾小時還有給研究生講課,就在他長眠之後的今天,他案頭求他審閱的青年人的文稿和自己未完成的書稿,還堆積如山。

我自認是他少有的忘年交,但在吊唁大廳裏,六七百人都痛哭失聲,連以前從未聽到過他名字的汽車司機們也都在這個氣氛下不能自持。他是一個在十九年前死了妻子,親手把一大群孩子帶大的辛勞父親;同時,他又是一百多位研究生的指導教師。他不斷地從家庭生活費中抽出三五十元接濟貧困學生,自己卻承受許多中國知識分子都遇到過的磨難、折騰和傾軋。他對誰也不說這一切,包括對自己的子女和學生,隻是咬著牙,一天又一天,把近代史的研究推到了萬人矚目的第一流水平。

他走了,平平靜靜。他的大女兒向來賓致謝,並低聲向父親最後道別:“爸爸,今天你的行裝又是我打點的。你走好,我不能攙扶你了……”

儀式結束了。我默默看看大廳裏的種種挽聯,擦不完的眼淚,堵不住的哽咽。突然,就在大廳的西門裏側,我看到了我的另一位朋友獻給陳旭麓先生的挽聯,他的名字叫王守稼。但是,他的名字上,竟打著一個怪異的黑框!

連忙拉人詢問,一位陌生人告訴我:“這是我們上海曆史學界的不幸,接連去世兩位!王守稼在給陳旭麓先生送挽聯後,接受手術,沒有成功。”那人見我癡呆,加了一句:“明天下午也在這裏,舉行王守稼副教授的遺體告別儀式。”

我實在忍不住了。站在王守稼書寫的挽聯前,為他痛哭。就在剛才,我還在廳堂裏到處找他。他,今年46歲,也是一個少見的好人。早在複旦大學讀書時,因家貧買不起車票,每星期從市西的家裏出發,長途步行去學校,卻又慷慨地一再把飯菜票支援更貧困的外地同學。我忘不了他坦誠、憂鬱、想向一切人傾訴又不願意傾訴的目光。人越來越瘦,學術論文越發越多。臉色越來越難看,文章越寫越漂亮。論明清時期的經濟、政治、外交乃至倭寇,精彩備至。他經常用寧波話講著自己的寫作計劃:“還有一篇,還有一篇……”像是急著要在曆史上找到身受苦難的病根。陳旭麓教授就曾對我說,王守稼是他最欣賞的中年曆史學家之一。直到去世,王守稼依然是極端繁忙,又極端貧困。他的遺囑非常簡單:懇求同學好友幫忙,讓他年幼的兒子今後能讀上大學。這也許是我們這一代最典型的遺囑。

是的,家住殯儀館很近,明天,再去與守稼告別。

朋友們走了,我還在。不管怎麼樣,先得把陳旭麓先生的幾篇文章找出來,好好讀讀,再把我關於龍華的那篇《文化苦旅》寫完。今夜就不寫了,病著,又流了那麼多淚,早點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