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習凍餓(1 / 3)

《小五義》reference_book_ids\":[6883424407478340615,7072569313764314126,7072569313768524831,7072569313768557599]},{\"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70,\"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84,\"start_container_index\":70,\"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79},\"quote_content\":\"《施公案》reference_book_ids\":[7205145901608733757]}]},\"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生於北平,三歲失怙,可謂無父。誌學之年,帝 王不存,可謂無君。無父無君,特別孝愛老母,布爾 喬亞之仁未能一掃空也。幼讀三百千,不求甚解。繼 學師範,遂奠教書匠之基。

第一節 “慶春”

我是臘月二十三日酉時,全北京的人,包括皇上和文武大臣,都在歡 送灶王爺上天的時刻降生的呀!

灶王爺上了天,我卻落了地。

那是有名的戊戌年啊!

在我降生的時候,父親正在皇城的什麼角落值班。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自古為然。姑母是寡婦,母親與二姐也是婦女;我雖是男的,可還不堪重任。

我的母親是因為生我,失血過多,而昏了過去的。幸而大姐及時地來 到。母親暈過去半夜,才睜眼看見她的老兒子。大姐把我揣在懷裏,一邊 為母親的昏迷不醒而落淚,一邊又為小弟弟的誕生而高興。二姐獨自立在 外間屋,低聲地哭起來。天很冷,若不是大姐把我揣起來,不管我的生命 力有多麼強,恐怕也有不小的危險。

在生我的第二天,雖然母親是那麼疲倦虛弱,嘴唇還是白的,她可還 是不肯不操心。她知道:平常她對別人家的紅白事向不缺禮,不管自己怎 麼發愁為難。現在,她得了 “老”兒子,親友怎能不來賀喜呢?大家來 到,拿什麼招待呢?父親還沒下班兒,正月的錢糧還沒發放。向姑母求援 吧,不好意思。跟二姐商議吧,一個小姑娘可有什麼主意呢。看一眼身旁 的瘦弱的、幾乎要了她的命的“老”兒子,她無可如何地落了淚。

第二天早上,二哥福海攙著大舅媽來到。

他知道母親要說什麼。“您放心,全交給我啦!明天洗三①,七姥姥八 姨的總得來十口八口兒的,這兒二妹妹管裝煙倒茶,我當廚子,兩杯水酒, 一碟炒蠶豆,然後是羊肉酸菜熱湯兒麵,有味兒沒味兒,吃個熱乎勁兒。 好不好?有愛玩小牌兒的,四吊錢一鍋。您一丁點心都別操,全有我呢! 完了事,您聽我一筆帳,決不叫您為難!”

他的確有些本領,使我的洗三辦得既經濟,又不完全違背“老媽媽 論”的原則。

正十二點,晴美的陽光與尖溜溜的小風把白姥姥和她的滿腹吉祥話兒, 送進我們的屋中。

白姥姥在炕上盤腿坐好,寬沿的大銅盆(二哥帶來的)裏倒上了槐枝 艾葉熬成的苦水,冒著熱氣。參加典禮的老太太們、媳婦們,都先“添 盆”,把一些銅錢放入盆中,並說著吉祥話兒。幾個花生,幾個紅、白雞 蛋,也隨著“連生貴子”等祝詞放入水中。這些錢與東西,在最後,都歸 “姥姥”拿走。雖然沒有去數,我可是知道落水的銅錢並不很多。正因如 此,我們才不能不感謝白姥姥的降格相從,親自出馬,同時也足證明白姥 姥惹的禍大概並不小。

邊洗邊說,白姥姥把說過不知多少遍的祝詞又一句不減地說出來:“先 洗頭,作王侯;後洗腰,一輩倒比一輩高;洗洗蛋,作知縣;洗洗溝,作 知州!”大家聽了,更加佩服白姥姥一她明知盆內的銅錢不多,而仍把吉 祥話說得完完全全,不偷工減料,實在不易多得!雖然我後來既沒作知縣, 也沒作知州,我可也不能不感謝她把我的全身都洗得幹幹淨淨,可能比知 縣、知州更幹淨一些。

① 洗三,生育習俗。中國古代誕生禮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儀式。嬰兒出生後第三日,要舉行 沐浴儀式,彙集親友為嬰兒祝福,就叫“洗三”。

洗完,白姥姥又用薑片艾團灸了我的腦門和身上的各重要關節 。因此, 我一直到年過花甲都沒鬧過關節 炎。她還用一塊新青布,沾了些清茶,用 力擦我的牙床。我就在這時節 哭了起來;誤投誤撞,這一哭原是大吉之 兆!在老媽媽們的詞典中,這叫作“響盆”。有無始終堅持不哭、放棄吉 利的孩子,我就不知道了。最後,白姥姥拾起一根大蔥打了我三下,口中 念念有詞:“一打聰明,二打伶俐!”這到後來也應驗了,我有時候的確和 大蔥一樣聰明。

這棵蔥應當由父親扔到房上去。就在這緊要關頭,我父親回來了。屋 中的活躍是無法形容的!他一進來,大家便一齊向他道喜。他不知請了多 少安,說了多少聲“道謝啦! ”,可是眼睛始終瞭著炕中間。我是經得起父 親的鑒定的,渾身一塵不染,滿是槐枝與艾葉的苦味與香氣,頭發雖然不 多不長,卻也剛剛梳過。我的啼聲也很雄壯。父親很滿意,於是把褡褳中 兩吊多錢也給了白姥姥。

第二節 父親

我一點不能自立:是活下去好呢?還是死了好呢?我還不如那麼一隻 小黃絨雞。它從蛋殼裏一鑽出來便會在陽光下抖一抖小翅膀,而後在地上 與牆角,尋些可以咽下去的小顆粒。我什麼也不會,我生我死須完全聽著 別人的;餓了,我隻知道啼哭,最具體的辦法不過是流淚!我隻求一飽, 可是母親沒有奶給我吃。她的乳房軟軟的貼在胸前,乳頭隻是兩個不體麵

第一章 童年習凍餓\\\\ 而抽抽著的黑葡萄,沒有一點漿汁。怎樣呢,我餓呀!母親和小姐姐隻 去用個小砂鍋熬一點漿糊,加上些糕幹麵,填在我的小紅嘴裏。代乳粉 與鮮牛乳,在那不大文明的時代還都不時興;就是容易找到,家中也沒有 那麼多的錢為我花。漿糊的力量隻足以消極的使我一時不至斷氣,它不 能教我身上那一層紅軟的皮兒離開骨頭。我連哭都哭不出壯烈的聲兒來。

假如我能自主,我一定不願意長久這麼敷衍下去,雖然有點對不起母 親,可是這樣的苟且偷生怎能對得起生命呢?

自然母親是不虧心的。她想盡了方法使我飽暖。至於我到底還是不飽 不暖,她比任何人,甚至於比我自己,都更關心著急,可是她想不出好的 方法來。她隻能偎著我的瘦臉,含著淚向我說:“你不會投生到個好地方去 嗎?”然後她用力的連連吻我,吻得我出不來氣,母子的瘦臉上都顯出一點 很難見到的血色。

“七坐八爬”。但是我到七個月不會坐,八個月也不會爬。我很老實, 仿佛是我活到七八月之間已經領略透了生命的滋味,已經曉得忍耐與敷衍。 除了小姐姐把我扯起來趔趄著的時候,我輕易也不笑一笑。我的青黃的小 臉上幾乎是帶出由隱忍而傲慢的神氣,所以也難怪姑母總說我是個“姥姥 不疼,舅舅不愛的小東西”。

我猜想著,我那個時候一定不會很體麵。雖然母親總是說我小時候怎 麼俊,怎麼白淨,可是我始終不敢深信。母親眼中要是有了醜兒女,人類 即使不滅絕,大概也得減少去好多好多吧。當我七八歲的時候,每逢大姐 丈來看我們,他必定要看看我的“小蠶”。看完了,他仿佛很放心了似的, 咬著舌兒說一他是個很漂亮的人,可惜就是有點咬舌兒一“哼,老二 行了;當初,也就是豌豆那麼點兒!”我很不愛聽這個,就是小一點吧,也 不至於與豌豆為伍啊!可是,恐怕這倒比母親的誇讚更真實一些,我的瘦 弱醜陋是無可否認的。

一歲半,我把父親“剋”死了。

父親的模樣,我說不上來,因為還沒到我能記清楚他的模樣的時候, 他就逝世了。這是後話,不用在此多說。我隻能說,他是個“麵黃無須” 的旗兵,因為在我八九歲時,我偶然發現了他出入皇城的那麵腰牌,上麵 燙著“麵黃無須”四個大字。

義和團起義的那一年,我還不滿兩歲,當然無從記得當時的風狂火烈、 殺聲震天的聲勢和光景。可是,自從我開始記事,直到老母病逝,我聽過 多少多少次她的關於八國聯軍罪行的含淚追述。對於集合到北京來的各路 團民的形象,她述說的不多,因為她,正像當日的一般婦女那樣,是不敢 輕易走出街門的。她可是深恨,因而也就牢牢記住洋兵的罪行一他們找 上門來行凶打搶。母親的述說,深深印在我的心中,難以磨滅。在我的童 年時期,我幾乎不需要聽什麼吞吃孩子的惡魔等等故事。母親口中的洋兵 是比童話中巨口獠牙的惡魔更為凶暴的。況且,童話隻是童話,母親講的 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是直接與我們一家人有關的事實。

我不記得父親的音容,他是在哪一年與聯軍巷戰時陣亡的。他是每月 關三兩餉銀的護軍,任務是保衛皇城。聯軍攻入了地安門,父親死在北長 街的一家糧店裏。

那時候,母親與姐姐既不敢出門,哥哥剛九歲,我又大部分時間睡在 炕上,我們實在無從得到父親的消息一多少團民、士兵,與無辜的人民 就那麼失了蹤!

多虧舅父家的二哥前來報信。二哥也是旗兵,在皇城內當差。敗下陣 來,他路過那家糧店,進去找點水喝。那正是熱天。店中職工都已逃走, 隻有我的父親躺在那裏,全身燒腫,已不能說話。他把一雙因腳腫而脫下 來的布襪子交給了二哥,一語未發。父親到什麼時候才受盡苦痛而身亡, 沒人曉得。

父親的武器是老式的抬槍,隨放隨裝火藥。幾杆抬槍列在一處,不少 的火藥就撒落在地上。洋兵的子彈把火藥打燃,而父親身上又帶有火藥, 於是

在那大混亂中,二哥自顧不暇,沒法兒把半死的姑父背負回來,找車 沒車,找人沒人,連皇上和太後不是都跑了嗎?

進了門,二哥放聲大哭,把那雙襪子交給了我的母親。許多年後,二 哥每提起此事就難過,自譴。可是我們全家都沒有責難過他一句。我們恨 八國聯軍!

母親當時的苦痛與困難,不難想象。城裏到處火光燭天,槍炮齊響, 有錢的人紛紛逃難,窮苦的人民水斷糧絕。父親是一家之主,他活著,我 們全家有點老米吃;他死去,我們須自謀生計。母親要強,沒有因為悲傷 而聽天由命。她日夜操作,得些微薄的報酬,使兒女們免於死亡。在精神 狀態上,我是個抑鬱寡歡的孩子,因為我剛一懂得點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 這點痛苦並不是什麼突出的例子。那年月,有多少兒童被賣出去或因饑寒 而夭折了啊!

聯軍攻入北京,他們究竟殺了多少人,劫走多少財寶,沒法統計。這 是一筆永遠算不清的債!以言殺戮,確是雞犬不留。北京家家戶戶的雞都 被洋兵捉走。敢出聲的狗,立被刺死一我家的大黃狗就死於刺刀之下。 偷雞殺狗表現了占領者的勇敢與威風。以言劫奪,占領者的確“文明”。 他們不像綠林好漢那麼粗野,劫獲財寶,呼嘯而去。不!他們都有高度的 盜竊技巧,他們耐心地,細致地挨家挨戶去搜索,剔刮,像姑娘篦發那麼 從容、細膩。

我們住的小胡同,連轎車也進不來,一向不見經傳。那裏的住戶都 是赤貧的勞動人民,最貴重的東西不過是張大媽的結婚戒指(也許是白銅 的),或李二嫂的一根銀頭簪。可是,洋兵以老鼠般的聰明找到這條小胡 同,三五成群,一天不知來幾批。我們的門戶須終日敞開,婦女們把剪子 藏在懷裏,默默地坐在牆根,等待著文明強盜一劊子手兼明火、小偷。 他們來到,先去搜雞,而後到屋中翻箱倒櫃,從容不迫地、無孔不入地把 稍有價值的東西都拿走。第一批若有所遺漏,自有第二批、第三批前來加 意精選。

我們的炕上有兩隻年深日久的破木箱。我正睡在箱子附近。文明強盜 又來了。我們的黃狗已被前一批強盜刺死,血還未幹。他們把箱底兒朝上, 倒出所有的破東西。強盜走後,母親進來,我還被箱子扣著。我一定是睡 得很熟,要不然,他們找不到好東西,而聽到孩子的啼聲,十之八九也會 給我一刺刀。一個中國人的性命,在那時節 ,算得了什麼呢!況且,我又 是那麼瘦小、不體麵的一個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