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習凍餓(2 / 3)

第三節 母親

母親的娘家是北平德勝門外,土城兒外邊,通大鍾寺的大路上的一個 小村裏。村裏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馬。大家都種點不十分肥美的地,但 是與我同輩的兄弟們,也有當兵的,作木匠的,作泥水匠的,和當巡警的。 他們雖然是農家,卻養不起牛馬,人手不夠的時候,婦女便也須下地作活。

對於姥姥家,我隻知道上述的一點。外公外婆是什麼樣子,我就不知 道了。因為他們早已去世。至於更遠的族係與家史,就更不曉得了;窮人 隻能顧眼前的衣食,沒有功夫談論什麼過去的光榮;“家譜”這字眼,我

在幼年就根本沒有聽說過。

母親生在農家,所以勤儉誠實,身體也好。這一點事實卻極重要,因 為假若我沒有這樣的一位母親,我之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地打個折扣了。

母親出嫁大概是很早。我有三個哥哥,四個姐姐,但能長大成人的, 隻有大姐,二姐,三姐,三哥與我。我是“老”兒子。生我的時候,母親 已有四十一歲,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閣①。

我不知道母親年輕時是什麼樣子,但是,從我一記事兒起,直到她去 世,我總以為她在二三十歲的時節 ,必定和我大姐同樣俊秀。是,她到了 五十歲左右還是那麼幹淨體麵,倒仿佛她一點苦也沒受過似的。她的身量 不高,可是因為舉止大方,並顯不出矮小。她的臉雖黃黃的,但不論是發 著點光,還是暗淡一些,總是非常恬靜。有這個臉色,再配上小而端正的 鼻子,和很黑很亮、永不亂看的眼珠兒,誰都可以看出她有一股正氣,不 會有一點壞心眼兒。乍一看,她仿佛沒有什麼力氣,及至看到她一氣就洗 出一大堆衣裳,就不難斷定:盡管她時常發愁,可決不肯推卸責任。

母親除了去參加婚喪大典,不大出門。她喜愛有條有理地在家裏幹活 兒。她能洗能作,還會給孩子剃頭,給小媳婦們絞臉一用絲線輕輕地勒 去臉上的細毛兒,為是化裝後,臉上顯著特別光潤。可是,趕巧了,父親 正去值班,而衙門放銀子,母親就須親自去領取。我家離衙門不很遠,母 親可還是顯出緊張,好像要到海南島去似的。領了銀子(越來分兩越小), 她就手兒在街上兌換了現錢。那時候,山西人開的煙鋪,回教人開的蠟燭 店,和銀號錢莊一樣,也兌換銀兩。母親是不喜歡算計一兩文錢的人,但 是這點銀子關係著家中的“ 一月大計”,所以她也既靦腆又堅決地多問幾 家,希望多換幾百錢。有時候,在她問了兩家之後,恰好銀盤兒落了,她 饒白跑了腿,還少換了幾百錢。

①出閣:民間對女子出嫁、成婚的一種稱謂

拿著現錢回到家,她開始發愁。二姐趕緊給她倒上一碗茶一小沙壺 沏的茶葉末兒,老放在爐口旁邊保暖,茶汁很濃,有時候也有點香味。二 姐可不敢說話,怕攪亂了母親的思路。她輕輕地出去,到門外去數牆垛上 的雞爪圖案,詳細地記住,以備作母親製造預算的參考材料。母親喝了茶, 脫了剛才上街穿的袍罩,盤腿坐在炕上。她抓些銅錢當算盤用,大點兒的 代表一吊,小點的代表一百。她先核計該還多少債,口中念念有詞,手裏 掂動著幾個銅錢,而後擺在左方。左方擺好,一看右方(過日子的錢)太 少,就又輕輕地從左方撤下幾個錢,心想:對油鹽店多說幾句好話,也許 可以少還幾個。想著想著,她的手心上就出了汗,很快地又把撤下的錢補 還原位。不,她不喜歡低三下四地向債主求情;還!還清!剩多剩少,就 是一個不剩,也比叫掌櫃的大徒弟高聲申斥好的多。即使她和我的父親商 議,他一負有保衛皇城重大責任的旗兵,也隻會慘笑一下,低聲地說: 先還債吧!

左方的錢碼比右方的多著許多!母親的鬢角也有了汗珠!她坐著發愣, 左右為難。看著炕上那一小堆兒錢,不知道怎麼花用,才能對付過這一個 月去。

父親死了。

兄不到十歲,三姐十二三歲,我才一歲半,全仗母親獨力撫養了。父 親的寡姐跟我們一塊兒住,她吸鴉片,她喜摸紙牌,她的脾氣極壞。為我 們的衣食,母親要給人家洗衣服,縫補或裁縫衣裳。在我的記憶中,她的 手終年是鮮紅微腫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兩大綠瓦盆。她作事永遠絲 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戶們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襪,她也給洗得雪白。晚間, 她與三姐抱著一盞油燈,還要縫補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終年沒有休息, 可是在忙碌中她還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舊的,櫃門的銅 活久已殘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麵上沒有塵土,殘破的銅活發著光。

第一章 童年習凍餓\\\\ 院中,父親遺留下的幾盆石榴與夾竹桃,永遠會得到應有的澆灌與愛護, 年年夏天開許多花。

哥哥似乎沒有同我玩耍過。有時候,他去讀書;有時候,他去學徒; 有時候,他也去賣花生或櫻桃之類的小東西。母親含著淚把他送走,不到 兩天,又含著淚接他回來。我不明白這都是什麼事,而隻覺得與他很生疏。 與母親相依如命的是我與三姐。因此,他們作事,我老在後麵跟著。他們 澆花,我也張羅著取水;他們掃地,我就撮土……從這裏,我學得了愛花, 愛清潔,守秩序。這些習慣至今還被我保存著。

有客人來,無論手中怎麼窘,母親也要設法弄一點東西去款待。舅父 與表哥們往往是自己掏錢買酒肉食,這使她臉上羞得飛紅,可是殷勤的給 他們溫酒作麵,又給她一些喜悅。遇上親友家中有喜喪事,母親必把大褂 洗得幹幹淨淨,親自去賀吊一份禮也許隻是兩吊小錢。到如今為止我的 好客的習性,還未全改,盡管生活是這麼清苦,因為自幼兒看慣了的事情 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常鬧脾氣。她單在雞蛋裏找骨頭。她是我家中的閻王。直到我入 了中學,她才死去,我可是沒有看見母親反抗過。“沒受過婆婆的氣,還不 受大姑子的嗎?命當如此!”母親在非解釋一下不足以平服別人的時候,才 這樣說。是的,命當如此。母親活到老,窮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當如 此。她最會吃虧。給親友鄰居幫忙,她總跑在前麵:她會給嬰兒洗三一 窮朋友們可以因此少花一筆“請姥姥”錢一她會刮痧,她會給孩子們剃 頭,她會給少婦們絞臉……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應。但是吵嘴打架, 永遠沒有她。她寧吃虧,不逗氣。當姑母死去的時候,母親似乎把一世的 委屈都哭了出來,一直哭到墳地。不知道哪裏來的一位侄子,聲稱有承繼 權,母親便一聲不響,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爛板凳,而且把姑母養的一隻 肥母雞也送給他。

可是,母親並不軟弱。父親死在庚子鬧“拳”的那一年。聯軍入城, 挨家搜索財物雞鴨,我們被搜兩次。母親拉著哥哥與三姐坐在牆根,等 著“鬼子”進門,街門是開著的。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來了,滿城 是血光火焰,可是母親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饑荒中,保護著兒女。北平 有多少變亂啊,有時候兵變了,街市整條的燒起,火團落在我們院中。有 時候內戰了,城門緊閉,鋪店關門,晝夜響著槍炮。這驚恐,這緊張,再 加上一家飲食的籌劃,兒女安全的顧慮,豈是一個軟弱的老寡婦所能受得 起的?可是,在這種時候,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 想出辦法來。她的淚會往心中落!這點軟而硬的性格,也傳給了我。我對 一切人與事,都取和平的態度,把吃虧看作當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 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什麼事都可將就,而不能超過自己畫好的界 限。我怕見生人,怕辦雜事,怕出頭露麵;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時候, 我便不敢不去,正像我的母親。從私塾到小學,到中學,我經曆過起碼有 二十位教師吧,其中有給我很大影響的,也有毫無影響的,但是我的真正 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母親並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 教育。

從那以後,我們一家人怎麼活了過來,連我們自己也難以說清楚,隻 說一件事吧:每逢伏天夜裏下暴雨的時節 ,我們就都要坐到天明,以免屋 頂忽然塌了下來,同歸於盡。

是的,我們都每日隻進兩餐,每餐隻有一樣菜一冬天主要的是白菜、 蘿卜;夏天是茄子、扁豆。餃子和打鹵麵是節 日的飯食。在老京劇裏,醜 角往往以打鹵麵逗笑,足證並不常吃。至於貧苦的人家,像我家,夏天佐 飯的“菜”,往往是鹽拌小蔥,冬天是醃白菜幫子,放點辣椒油。

家裏很窮,所以母親在一入冬季就必積極勞動,給人家漿洗大堆大堆 的衣服,或代人趕作新大衫等,以便掙到一些錢,作過年之用。

姐姐和我也不能閑著。她幫助母親洗、作;我在一旁打下手兒一遞 烙鐵、添火,送熱水與涼水等等。我也兼管喂狗、掃地,和給灶王爺上香。 我必須這麼作,以便母親和姐姐多趕出點活計來,增加收入,好在除夕與 元旦吃得上包餃子!

快到年底,活計都交出去,我們就忙著籌備過年。我們的收入有限, 當然不能過個肥年。可是,我們也有非辦不可的事:灶王龕上總得貼上新 對聯,屋子總得大掃除一次,破桌子上已經不齊全的銅活總得擦亮,豬肉 與白菜什麼的也總得多少買一些。由大戶人家看來,我們這點籌辦工作的 確簡單的可憐。我們自己卻非常興奮。

我們當然興奮。首先是我們過年的那一點費用是用我們自己的勞動換 來的,來得硬正。每逢我向母親報告:當鋪劉家宰了兩口大豬,或放債的 孫家請來三堂供佛的、像些小塔似的頭號“蜜供”,母親總會說:咱們的 餃子裏菜多肉少,可是最好吃!劉家和孫家的餃子必是油多肉滿,非常可 口,但是我們的餃子會使我們的胃裏和心裏一齊舒服。

勞動使我們窮人骨頭硬,有自信心。她使兒女們相信:隻要手腳不閑 著,便不會走到絕路,而且會走得噔噔的響。

雖然母親也迷信,天天給灶王上三炷香,可是趕到實在沒錢請香的時 節 ,她會告訴灶王:對不起,今天餓一頓,明天我掙來錢再補上吧!是的, 她自信能夠掙來錢,使神仙不至於長期挨餓。我看哪,神佛似乎倒應當向 她致謝、致敬!

長大了些,記得有一年除夕,大概是光緒三十年前的一二年,母親在 院中接神,雪已下了一尺多厚。高香燒起,雪片由漆黑的空中落下,落到 火光的圈裏,非常的白,緊接著飛到火苗的附近,舞出些金光,即行消滅; 先下來的滅了,上麵又緊跟著下來許多,像一把“太平花”倒放。我還記 著這個。我也的確感覺到,那年的神仙一定是真由天上回到世間。

第四節 入學

在我小的時候,我因家貧而身體很弱。我九歲才入學。因家貧體弱, 母親有時候想教我去上學,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更怕交不上學費,所以 一直到九歲我還不識一個字。說不定,我會一輩子也得不到讀書的機會, 因為母親雖然知道讀書的重要,可是每月間三四吊錢的學費,實在讓她為 難。母親是最喜臉麵的人。她遲疑不決,光陰又不等待著任何人,荒來荒 去,我也許就長到十多歲了。一個十多歲的貧而不識字的孩子,很自然的 是去作個小買賣一弄個小筐,賣些花生,煮豌豆,或櫻桃什麼的。要不 然就是去學徒。母親很愛我,但是假若我能去作學徒,或提籃沿街賣櫻桃 而每天賺幾百錢,她或者就不會堅決的反對。窮困比愛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劉大叔偶然的來了。我說“偶然的”,因為他不常來看我們。 他是個極富的人,盡管他心中並無貧富之別,可是他的財富使他終日不得 閑,幾乎沒有工夫來看窮朋友。一進門,他看見了我。“孩子幾歲了?上 學沒有?”他問我的母親。他的聲音是那麼洪亮(在酒後,他常以學喊俞振 庭的《金錢豹》自傲),他的衣服是那麼華麗,他的眼是那麼亮,他的臉和 手是那麼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麼罪。我們的小屋,破桌凳, 土炕,幾乎受不住他的聲音的震動。等我母親回答完,劉大叔馬上決定: “明天早上我來,帶他上學!學錢和書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 多高,誰知道上學是怎麼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