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晚年逢盛世(3 / 3)

在精神上我得到尊重與鼓舞,在物質上我也得到照顧與報酬。寫稿有 稿費,出書有版稅,我不但不像解放前那樣愁吃愁喝,而且有餘錢去珍藏 幾張大畫師齊白石老先生的小畫,或買一兩件殘破而色彩仍然鮮麗可愛的 康熙或乾隆時代的小瓶或小碗。在我的小屋裏,我老有繪畫與各色的磁器 供我欣賞。在我的小院中,我有各種容易培植的花草。我有腿病,不能作 激烈的運動,澆花種花就正合適。我現在已不住在“沙漠”裏了!

我一年到頭老不斷地工作。除了生病,我不肯休息。我已經寫了不少 東西,可是還嫌寫的太少。新社會裏有多少新人新事可寫啊!隻要我肯去 深入生活,無論是工、是農、還是兵,都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寫作資 料。每一工廠,每一農村,每一部隊單位,都像一座寶山,奇珍異寶俯拾 即是。要寫工農兵,是給作家開辟了一個新的世界,多麼現實,多麼豐富, 多麼美麗的新世界啊!要為工農兵寫,是給作家一個新的光榮任務。現在, 我幾乎不敢再看自己在解放前所發表過的作品。那些作品的內容多半是個 人的一些小感觸,不痛不癢,可有可無。它們所反映的生活,乍看確是五 花八門;細一看卻無關宏旨。那時候,我不曉得應當寫什麼,所以抓住一 粒砂子就幻想要看出一個世界;我不曉得為誰寫,所以把自己的一點感觸 看成天大的事情。這樣,我就沒法不在文字技巧上繞圈子,想用文字技巧 遮掩起內容的空虛與生活的貧乏。今天,我有了明確的創作目的。為達到 這個目的,我須去深入生活;難道深入生活是使作家吃虧的事麼?隻有從 生活中掏出真東西來,我才真能自由地創作。在解放前,我為該寫什麼時 常發愁,即使沒有那個最厲害的圖書審查製度,我也發愁一沒有東西可 寫啊!今天,我可以自由地去體驗生活;生活豐富了,我才能夠自由地寫 作。假若我閉上眼不看現實的生活,而憑著幻想寫點虛無縹緲的東西,那 是浪費筆墨,不是自由一人民不看虛無縹緲的東西,人民願意從作品中 得到教育與娛樂,看到怎麼過更美好幸福的日子的啟示!

《茶館》與文學規律

《茶館》這出戲是怎麼寫的,為什麼要單單寫一個茶館呢?

茶館是三教九流會麵之處,可以多容納各色人物。一個大茶館就是一 個小社會。這出戲雖隻有三幕,可是寫了五十來年的變遷。在這些變遷裏, 沒法子躲開政治問題。可是,我不熟悉政治舞台上的高官大人,沒法子正 麵描寫他們的促進與促退。我也不十分懂政治。我隻認識一些小人物,這 些人物是經常下茶館的。那麼,我要是把他們集合到一個茶館裏,用他們 生活上的變遷反映社會的變遷,不就側麵地透露出一些政治消息麼?這樣, 我就決定了去寫《茶館》。

人物多,年代長,不易找到個中心故事。我采用了四個辦法:(一)主 要人物自壯到老,貫穿全劇。這樣,故事雖然鬆散,而中心人物有些著落, 就不至於說來說去,離題太遠,不知所雲了。此劇的寫法是以人物帶動故 事,近似活報劇,又不是活報劇。此劇以人為主,而一般的活報劇往往以 事為主。(二)次要的人物父子相承,父子都由同一演員扮演。這樣也會幫 助故事的聯續。這是一種手法,不是在理論上有何根據。在生活中,兒子 不必繼承父業;可是在舞台上,父子由同一演員扮演,就容易使觀眾看出 故事是聯貫下來的,雖然一幕與一幕之間相隔許多年。(三)我設法使每個 角色都說他們自己的事,可是又與時代發生關係。這麼一來,廚子就像廚 子,說書的就像說書的了,因為他們說的是自己的事。同時,把他們自己 的事又和時代結合起來,像名廚而落得去包辦監獄的夥食,順口說出這年 月就是監獄裏人多;說書的先生抱怨生意不好,也順口說出這年頭就是邪 年頭,真玩藝兒要失傳……因此,人物雖各說各的,可是又都能幫助反映 時代,就使觀眾既看見了各色的人,也順帶著看見了一點兒那個時代的麵 貌。這樣的人物雖然也許隻說了三五句話,可是的確交代了他們的命運。 (四)無關緊要的人物一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毫不客氣。

這樣安排了人物,劇情就好辦了。有了人還怕無事可說嗎?有人認為 此劇的故事性不強,並且建議:用康順子的遭遇和康大力的參加革命為主, 去發展劇情,可能比我寫的更像戲劇。我感謝這種建議,可是不能采用。 因為那麼一來,我的葬送三個時代的目的就難達到了。抱住一件事去發展, 恐怕茶館不等被人霸占就已垮台了。我的寫法多少有點新的嚐試,沒完全 叫老套子捆住。

我熱誠地接受別人的意見,修改劇本,這很好。但是,這也證明因為 沒有多考慮思想上的問題,我隻好從枝節 上刪刪補補,而提來的意見往往 又正是從枝節 上著眼的。我心中既沒有高深的思想打底,也就無從判斷哪 些意見可以采納,哪些意見可以不必聽從。沒有思想上的深厚基礎,我的 勤於修改恰好表明了自己的舉棋不定。

我的較好的作品,也不過僅足起一時的影響,事過境遷就沒有什麼用 處了。是的,起一時的影響就好。但,那究竟不如今天有影響,明天還有 影響。禁不住歲月考驗的不能算做偉大的作品,而我們的偉大時代是應該 產生偉大作品的。一個作家理當同時也是思想家。

山南海北、兒女、花草

十年來,我始終沒治好我的腿病。腿不利落,就剝奪了我深入工農兵 生活的權利。我不肯去給他們添麻煩。我甚至連旅行、參觀也不敢多去。 我喜歡旅行、參觀;但是一不留神,腿病即大發,須入醫院。這樣,我隻 能在北京城裏繞圈圈,找些寫作資料。

我多麼盼望腿疾速愈,健步如飛,能夠跟青年男女一同到山南海北去 生活,去寫作啊!

新疆半月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去祝賀新疆作家協會分會的成立。

這是我第一次到新疆去。我渴望能夠在開會前後,看看天山南北,開 開眼界。可是,除了烏魯木齊,我隻抓緊了時間,走馬觀花地看了看石河 子軍墾區,別的什麼也沒能去看。

主要的原因是內地的作家到新疆去的太少了,所以聽說我來到,大家 都要求見見麵。看清楚了這個情形,我馬上決定:先見人,後遊覽。參加 大會的蘇聯作家們用兩天的時間,去遊吐魯番;我沒有去一我利用這兩 天開了四個座談會,會見了中學語文教師、兵團文藝工作者、《天山》編輯 部,和一部分業餘作家。我是這麼想:假若時間不夠,無從去看吐魯番和 其他的地方,反正我會見了朋友,總算“盡職”。反之,我若把時間都花 費在遊覽上,來不及會見友人,便悔之晚矣。朋友比高山大川更重要。

在半月之間,我作了十次“座談報告”一這是我新造的詞彙。大家 都知道我的身體不太好,所以不便約我作長篇大論的報告,而邀我座談。 事實上,座談會上不是遞條子,便是發問,我隻好作大段獨白,等於作報 告。除了前段提到的,我還向語文學院的教授與學生、八一農學院的大部分 學員、石油管理局的野戰隊隊員、廣播電台的文藝幹部與石河子的文藝愛好 者作了座談報告,並在屈原紀念會上和烏魯木齊市的青年寫作者見了麵。

座談報告而外,還接到了八十多封信,我都作了簡單的答複。信中有 的還附著文稿,實在找不到時間閱讀,隻好道歉退還。

在烏魯木齊而外,我隻看見了石河子。好,就以石河子來說,難道不是 一個奇跡麼?原來的石河子隻有幾間賣茶水的小屋,立在烏魯木齊一伊犁 的大道道旁,等待著行人在此休息、打尖、飲馬。此外,便什麼也沒有了。 今天呢,這裏建起了一座新的城,有銀行、郵局、百貨店、食堂、電影院、 學校、醫院、榨油廠、拖拉機修配廠和體麵而舒適的招待所。城外,原來隻 有葦塘萬頃,今天變成了產小麥與棉花的廣闊綠洲。看,天山在南,沙漠 在北,中間是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麥田與棉田。每一塊田的四周都整整齊 齊地種上了防風矮樹,樹蔭下便是灌田的水渠。這是幾年來。四個師(現編 為兩師)的戰士的創造,完全從無到有,把荒原變成沃野。據說,在剛一動 手開荒的時候,戰士們都須用泥把臉與身上塗嚴,否則牛虻和蚊子會把他 們咬壞。那時候,連首長也得住地窩子一地下挖個洞,上麵蓋些葦棍兒。 那時候,狼與野獸白天也會向他們襲擊。英雄的本質便是不向困難低頭: 他們不但開了地,而且蓋起來宿舍、學校與醫院等等。他們沒有工程師, 但是房子蓋得不但質量好,而且樸雅可愛。他們會自己燒磚,也會自己安 電燈。他們有手,有腦,有決心,他們就創造了一切,給世界地圖上添了 一座新城,一座從來沒有過人剝削人的新城。在參觀醫院的時候,我聽到 剛生下來的娃娃的啼聲。幸福的娃娃們,生在一個萬事全新的城市裏!

在這個墾區裏原有些兄弟民族的農戶,散居各處。他們熱情地和墾荒 部隊合作,遷到幾處,聚族而居。這樣就有了辦農業合作社的條件,也就 馬上利用了這個條件,組織起來。從公路上,我看到了一兩處新村:房子, 學校,全是新的。當然,他們的生活方式與社會製度也都是新的。

軍墾區之外,還有多少多少建設值得寫啊!我和石油管理局野戰隊的 青年男女座談了一次,他們贈給我一小玻璃管克拉瑪依的原油,還有幾小 塊雲母與瑪瑙。他們拾到了這些寶物,也收集了最寶貴的人生經驗。他們 不但認識了新疆的山河與寶藏,也認識了他們自己,建設社會主義的青年 勇士!沙漠上的狂風,天山上的積雪,都使他們有時痛苦,又有時狂喜。 痛苦啊,狂喜啊,有青年的地方就是有詩料的地方!

內蒙風光

一九六一年夏天,我們一作家、畫家、音樂家、舞蹈家、歌唱家等 共二十來人,應內蒙古自治區烏蘭夫同誌的邀請,由中央文化部、民族事 務委員會和中國文聯進行組織,到內蒙古東部和西部參觀訪問了八個星期。 陪同我們的是內蒙古文化局的布赫同誌。他給我們安排了很好的參觀程序, 使我們在不甚長的時間內看到林區、牧區、農區、漁場、風景區和工業基 地;也看到了一些古跡、學校和展覽館;並且參加了各處的文藝活動,交 流經驗,互相學習。

這回,有機會看到大興安嶺,並且進到原始森林裏邊去。目之所及, 哪裏都是綠的。的確是林海。群嶺起伏是林海的波浪。多少種綠顏色呀: 深的,淺的,明的,暗的,綠得難以形容,綠得無以名之。誰進入嶺中, 看到那數不盡的青鬆白樺,能夠不馬上向四麵八方望一望呢?有多少省份 用過這裏的木材呀!它的美麗與建設結為一體,不僅使我們拍掌稱奇,而 且叫心中感到溫暖,因而親切、舒服。

我看到了草原。那裏的天比別處的天更可愛,空氣是那麼清鮮,天空是 那麼明朗,使我總想高歌一曲,表示我的愉快。在天底下,一碧千裏,而並 不茫茫。人畜兩旺,這是個翡翠的世界。連江南也未必有這樣的景色啊!

達賚湖的水有多麼深,魚有多麼厚。我們吃到湖中的魚,非常肥美。 水好,所以魚肥。有三條河流入湖中,而三條河都經過草原,所以湖水一 碧千頃一草原青未了,又到綠波前。湖上飛翔著許多白鷗。在碧岸、翠 湖、青天、白鷗之間遊蕩著漁船,何等迷人的美景!

劄蘭屯真無愧是塞上的一顆珍珠。多麼幽美呀!它不像蘇杭那麼明媚, 也沒有天山萬古積雪的氣勢,可是它獨具風格,幽美得迷人。它幾乎沒有 什麼人工的雕飾,隻是純係自然的那麼一些山川草木。

一九六二年的上半年,我沒能寫出什麼東西來。不是因為生病,也不 是因為偷懶,而是因為出遊。

二月裏,我到廣州去參加戲劇創作會議。在北方,天氣還很冷,上火 車時,我還穿著皮大衣。一進廣東界,百花盛開,我的皮大衣沒了用處。

於是就動了春遊之念。在會議進行中,我利用周末,遊覽了從化、佛山、 新會、高要等名城。廣東的公路真好,我們的車子又新又快,幸福非淺。 會議閉幕後,遊興猶濃,及同陽翰笙、曹禺諸友,經惠陽、海豐、普寧、 海門等處,到汕頭小住,並到澄海、潮安參觀。再由潮汕去福建,遊覽了 漳州、廈門、泉州與福州,然後從上海回北京。

在各地遊覽中,總是先逛公園。從前,我不敢多到公園去,討厭那些飽 食終日,言不及義的閑人們。現在,一進公園,看到花木的繁茂,亭池的美 麗,精神已為之一振。及至看到遊人,心裏便更加高興。看,勞動人民扶老攜 幼,來過星期日或別的假日,說著笑著,或三五友人聚餐,或全家品茗休息, 多麼美麗呀!公園美,人健康,生活有所改善,不是最足令人高興的事麼?

今天,凡是值得保存的文物都加以保護,並進行研究,使我們感到自 豪。不但廣州、福州的古寺名園或修葺一新,或加意保護,就是佛山的祖 祠,高要的七星岩,也都是古跡重光,輝煌燦爛。

在廣東、福建各地遊覽,幾乎每晚都有好戲看。粵劇、潮劇、話劇、 閩劇、高甲戲、莆仙戲……沒法看完,而且都多麼精彩啊!最令人高興的 是每個劇種都有了傳人,老師傅們把絕技毫無保留地傳授給男女學徒。那 些小學生有出息,前途不可限量。師傅教的得法,學生學的勤懇,所以學 得快,也學得好。看到這麼多劇種爭奇鬥豔,才真明白了什麼叫百花齊放, 而且是多麼鮮美的花呀!我愛好文藝,見此光景,自然高興;我想,別人 也會高興,誰不愛看好戲呢?

花草

我愛花,所以也愛養花。我可還沒成為養花專家,因為沒有工夫去作 研究與試驗。我隻把養花當作生活中的一種樂趣,花開得大小好壞都不計 較,隻要開花,我就高興。在我的小院中,到夏天,滿是花草,小貓兒們 隻好上房去玩耍,地上沒有它們的運動場。冬天冷,院裏無法擺花,隻好 都搬到屋裏來。每到冬季,我的屋裏總是花比人多。形勢逼人!屋中養花, 有如籠中養鳥,即使用心調護,也養不出個樣子來。除非特建花室,實在 無法解決問題。我的小院裏,又無隙地可建花室!

花雖多,但無奇花異草。珍貴的花草不易養活,看著一棵好花生病欲 死是件難過的事。我不願時時落淚。北京的氣候,對養花來說,不算很好。 冬天冷,春天多風,夏天不是幹旱就是大雨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會 鬧霜凍。在這種氣候裏,想把南方的好花養活,我還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因此,我隻養些好種易活、自己會奮鬥的花草。

春天到來,我的花草還是不易安排:早些移出去吧,怕風霜侵犯;不 搬出去吧,又都發出細條嫩葉,很不健康。這種細條子不會長出花來。看 著真令人焦心!

好容易盼到夏天,花盆都運至院中,可還不完全順利。院小,不透風, 許多花兒便生了病。特別由南方來的那些,如白玉蘭、梔子、茉莉、小金 桔、茶花……也不怎麼就葉落枝枯,悄悄死去。因此,我打定主意,在買 來這些比較嬌貴的花兒之時,就認為它們不能長壽,盡到我的心,而又不 作幻想,以免枯死的時候落淚傷神。同時,也多種些叫它死也不肯死的花 草,如夾竹桃之類,以期老有些花兒看。

夏天,北京的陽光過暴,而且不下雨則已,一下就是傾盆倒海而來, 勢不可擋,也不利於花草的生長。

秋天較好。可是忽然一陣冷風,無法預防,嬌嫩些的花兒就受了重傷。 於是,全家動員,七手八腳,往屋裏搬呀!各屋裏都擠滿了花盆,人們出 來進去都須留神,以免絆倒!

不過,盡管花草自己會奮鬥,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滅,它們多 數還是會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們,像好朋友似的關切它們。一來二去, 我摸著一些門道:有的喜陰,就別放在太陽地裏,有的喜幹,就別多澆水。 這是個樂趣,摸住門道,花草養活了,而且三年五載老活著、開花,多麼 有意思呀!不是亂吹,這就是知識呀!多得些知識,一定不是壞事。

我不是有腿病嗎,不但不利於行,也不利於久坐。我不知道花草們受我 的照顧,感謝我不感謝;我可得感謝它們。在我工作的時候,我總是寫了幾 十個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澆澆這棵,搬搬那盆,然後回到屋中再寫一點, 然後再出去,如此循環,把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結合到一起,有益身心,勝 於吃藥。要是趕上狂風暴雨或天氣突變哪,就得全家動員,搶救花草,十 分緊張。幾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搶到屋裏去,使人腰酸腿疼,熱汗直流。第 二天,天氣好轉,又得把花兒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熱汗直流。可 是,這多麼有意思呀!不勞動,連棵花兒也養不活,這難道不是真理麼? 送牛奶的同誌,進門就誇“好香!”這使我們全家都感到驕傲。趕到 曇花開放的時候,約幾位朋友來看看,更有秉燭夜遊的神氣一曇花總在 夜裏放蕊。花兒分根了,一棵分為數棵,就贈給朋友們一些;看著友人拿 走自己的勞動果實,心裏自然特別喜歡。

當然,也有傷心的時候,夏天就有那麼一回。三百株菊秧還在地上 (沒到移入盆中的時候),下了暴雨。鄰家的牆倒了下來,菊秧被砸死者約 三十多種,一百多棵!全家都幾天沒有笑容!

第六節 改造思想

解放後,我才明白了文藝須為人民服務的道理,也就按照這個方針去進 行寫作。這是個很大的收獲。有此理解,我才不但改變了寫作的態度,而且改 變了做人的態度。這就是說,我須站在人民裏邊,而不該高高在上,站在人民 的上邊,像從前那樣一從前,雖然對人民也有同情,也想為他們說話,但總 以為自己的文化水平比他們的高,見識比他們的廣,我須幫助他們,他們幫助 不了我。到解放後,才慢慢明白過來,這種知識分子的優越感是狂妄的。事 實證明:有黨的領導和人民的創造才有新社會的一切。作家除了接受黨的領 導,和向人民學習,便很難寫出像樣子的作品。作家不應是替人民說話,而 是應該向人民學習,說人民的話。看清楚這一點,人民與我自己的關係就有 了很大的變化:人民應該是作家的良師益友,作家不該自高自大。替人民說 話的態度,也就是舊小說裏俠客偶然替人民打抱不平的態度。一旦俠客而投 靠“清官”,便變成了統治者的爪牙,如黃天霸了。說人民的話,可就不是這 樣“玩票”的態度;必須在思想與感情上和人民一致,站在同一的立場上。

向人民學習

以我自己來說,我雖沒有什麼專門學問,可是究竟讀過一些書,而且會 編寫一些故事。於是就覺得自己必定有些天才,也就不由地驕傲起來。一驕 傲,就看不起人民,脫離群眾。越重視書本,就越輕看現實生活;越自居天 才,就越輕視人民的智慧。一來二去,把自己的知識和人民的知識隔離開來, 以為自己的知識是一般人民所不易得到的,而自己更無須去了解人民,從人 民中吸收知識。這樣,自己的知識本極有限,而又不肯拜人民為師,去豐富 知識,特別是階級鬥爭的知識,所以作家便非狂傲不可了;不到狂傲無知的 程度,便不易維持住自己的優越感了。我在解放後,才有了這點認識。是嘛, 看一看全國各處的從無到有的建設,就馬上會明白,每一項建設都需要多少 知識嗬,我們自己的那一點點知識真是滄海之一粟啊!再就革命來說,人民 的鬥爭經驗是多麼豐富,黨的領導是多麼英明,我們在作品中反映了多少 呢,反映得怎樣呢?這麼一想,就不該驕傲,並且應下決心向人民學習了。

為人民服務

我生長在寒家,自幼兒即懂得吃苦耐勞。可是,我所受的教育是資產 階級的教育。因此,即使我不曾拚命地去爭名奪利,可是也不肯完全放棄 名利。這就是說,在舊社會裏,我雖沒有無恥地往高處爬,可是也不大明 確自己究竟是幹什麼的。寫作是為了什麼呢?想來想去,似乎還是為了個 人的名利,很難找到別的解釋。直到解放後,我才找到了正確的答案,知 道了我應當為人民服務。有了這個答案,我才真正認識了自己是幹什麼的, 不該再在名利圈子裏繞來繞去了。

這樣,我就拚命去寫作了。隻要是人民需要的,我就肯寫。我對各種 文藝形式都一視同仁,沒有值得寫和不值得寫的分別。我寫話劇,也寫戲 曲;我寫論文,也寫相聲。在我看,米麥和雜糧各有各的用處,就都值得 耕種;筆耕也是如此。

在寫作而外,我也參加許多社會活動和文藝團體的工作。有一次,一 位來自資本主義國家的朋友善意地對我說:你為什麼要參加那些活動和工 作呢?你是作家,你應當專心寫作!當時,我沒有答辯,怕得罪了客人。 可是,我心裏有數兒,知道自己是新社會的作家。我不能專顧個人的名利, 去埋頭寫作;(那恐怕也寫不出什麼!)我必須到社會需要我的地方去。這 要是擱在解放前,我必定感謝那位客人,而覺得忙於社會活動等等是不必 要的。可是,這發生在不久以前,所以我感到心安理得,應該參加那些活 動。這個事例或者也足以幫助說明,把資產階級的個人名利思想放在第一 位,則個人與新社會的關係沒法擺正,處處別扭。反之,若把為人民服務 放在第一位,則個人與社會的關係水乳交融,親切愉快。

政治與藝術

舊社會的知識分子裏,有的自居清高,不問政治;有的關心政治,而 以個人名利為出發點,想升官發財。我大概應屬於前一類。不問政治使我 感到清高,這也是一種優越感。在作人上我們都恥於巴結人,又不怕自己 吃點虧。這樣,在那汙濁的舊社會裏,就能夠獨立不倚,不至被惡勢力拉 去作走狗。我們願意自食其力,哪怕清苦一些。

獨立不倚的精神,在舊社會裏有一定的好處。它使我們不至於利欲熏 心,去趟混水。可是它也有毛病,即孤高自賞,輕視政治。莘田的這個缺 點也正是我的缺點。我們因不關心政治,便隻知恨惡反動勢力,而看不明白 革命運動。我們武斷地以為二者既都是搞政治,就都不清高。在革命時代 裏,我們犯了錯誤一隻有些愛國心,而不認識革命道路。細想起來,我們 的獨立不倚不過是獨善其身,但求無過而已。我們的四麵不靠,來自黑白 不完全分明。我們總想遠遠躲開黑暗勢力,而躲不開,可又不敢親近革命, 直到革命成功,我們才明白救了我們的是革命,而不是我們自己的獨立不 倚!從而都願隨著共產黨走,積極為人民服務,關心政治,改造思想。

正因為我一向不關心政治,所以今天我寫不出政治性強烈的作品來。 不錯,看到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建設,我的確有了政治熱情。可是,政治 熱情隻能是創作的鼓動力量,而不能代替政治鬥爭經驗,也不能代替對政 策方針的正確認識。政治熱情促使我欲罷不能地去寫作,可是寫什麼呢? 這就成了問題。

要描寫今天的社會,而不知道今天的政治,就連一個人物也寫不出來。 這是我的經驗之談。看吧,以前的沿街打小鼓、收買舊貨的,不是講究買 死人、賣死人嗎?今天他們怎樣了?他們有的已改為沿街代廢品公司收 貨、公平交易的服務員了!他們怎麼變的?是自發的?不是!在他們的改 變過程中有許多許多政治工作。好啦。想想看,作家而不關心政治,找不 到打小鼓的如何改造的來龍去脈,怎麼去創造這類的人物呢?打小鼓的如 是,理發師也如是! 一切人都如是!光提藝術性怎能解決問題呢?這個人 進步,那個人落後,拿什麼作標準?還不是政治覺悟?這樣,今天要談藝 術性,就首先應該談政治性。藝術應該為政治服務,而且非此不可。除非 我們看明白新社會的政治力量與影響,我們就無法明白每個人與社會的正 確關係,也就寫不出人物來。寫不出人物就沒有藝術性。我們不能再用舊 眼光看何謂藝術。每個人,在今天,都受了程度不同的政治思想教育,這 是史無前例的事;按照老一套的創作方法,怎能夠寫出反映出今天的現實 的作品呢?政治是理解新社會生活的鑰匙。

我想:一個作家若能夠克服知識分子的狂傲的優越感而誠誠懇懇地去向 人民學習;丟掉資產階級的名利思想,而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並且勤懇 地學習政治,改造自己,或者才可以逐漸進步,寫出一些像樣子的作品來。

找到自己位置

我雖然同情革命,但我還不是革命的一部分,所以,我並不真正理解 革命,而對不理解的東西是無法寫出有價值的東西的。

我寫過《駱駝祥子》。那是因為,那時的世界是一個人人都可以很容 易地找到自己位置的世界。那時人與人的關係很明顯,界線劃分得十分清 晰,有人一貧如洗,有人富甲天下;有人被剝削,有人剝削人。這些都是 實實在在的東西,作家可以描寫這些現象,就像一個人可以用相機把它們 照下來一樣。祥子不一定真的像我寫的那樣感覺和思想,但當我創造這個 人物時,我可以設身處地,想象如果我在祥子的位置上,我會怎樣做。這 種經驗是讀者也可以分享的,讀者可以想見自己拉著洋車,而不是坐在洋 車上。任何沒到過北京的外國人也可以想象自己在同樣處境下的感覺。

從寫作角度看,那是一個相對比較簡單的情景,貧富差距十分明顯,饑 餓和疾病造成了巨大的痛苦,而那些應該負責的人卻對此漠不關心。在中 國,一個被接受的現實是千百萬人生存的價值就像一群牲畜,他們存在的理 由僅僅在於為少數人服務,他們是消耗品,他們的性命一文不值。一些外國 人也不把中國人當做和他們自己有一樣情感,一樣痛苦或悲傷的人類看待。

在那種時代,你要麼和那些認為社會現實是自然秩序的人同流合汙, 要麼就站在他們的對立麵。這就是革命的實質。如果你相信普天下四海之 內皆兄弟,那你也就沒什麼別的選擇了。你就是一個革命者了,你就會支 持那些有勇氣、有決心改變社會現狀的人了。

但這並不是說我們就都是馬克思主義革命家了,我們也不是科學的改 革家。當年參加五四運動時,毛澤東並不是共產黨人,他也不可能是。當 時,中國沒有人知道共產主義。但對毛澤東和我們大家來說,當時的狀況 已經發展到讓人無法忍受了。革命開始喚起了大眾對自身處境的認識,他 們被外國列強踢進了苦難深淵。從太平天國和義和團運動以來,他們第一 次看到,外國列強並不是中國統治階級的敵人,而是他們的同盟。外國帝 國主義和中國的資本主義實質上是一丘之貉。

所以,我們必需先趕走那些剝削和欺辱中國人的外國人,然後再回過 頭來對付那些依仗洋槍洋炮、做著同樣壞事的中國人。

革命的第一階段是愛國主義的。第二階段是愛國主義和要取得推翻受 帝國主義支持的國內反動派的勝利。所有人都能理解所發生的事情,連沒 有文化的祥子都能明白。現在,革命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重點是要改變 思維方法,而不是改變生活條件了。

我能理解為什麼毛澤東希望摧毀舊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但我不是馬 克思主義者,所以我無法描寫這一鬥爭。我也無法和一九六六年的北京學 生一樣思維或感受世界,他們是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看待世界的。

你們大概覺得我是一個六十九歲的資產階級老人,一方麵希望革命成 功,一方麵又總是跟不上革命的步伐。我們這些老人不必再為我們的行為 道歉,我們能做的就是解釋一下我們為什麼會這樣,為那些尋找自己未來 的青年人揚手送行。我們把描寫新社會的任務也移交給青年一代,他們可 以根據他們的經驗改造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