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晚年逢盛世(2 / 3)

會場是在天壇的柏林裏。我到得相當早,可是林下已經坐滿了人。往 四下看了看,我看到好些個熟識的臉。工人,農人,市民們,教授,學生, 公務人員,藝人,作家,全坐在一處。我心裏說:這是個民主的國家了, 大家坐在一處解決有關於大家的問題。解放前,教授們哪有和市民們親熱 的坐在一處的機會呢。

開會了。台上宣布開會宗旨和惡霸們的罪狀。台下,在適當的時機, 一組跟著一組,前後左右,喊出“打倒惡霸”與“擁護人民政府”的口 號;而後全體齊喊,聲音像一片海潮。

人民的聲音就是人民的力量,這力量足以使惡人顫抖。

惡霸們到了台上。台下多少拳頭,多少手指,都伸出去,像多少把刺 刀,對著仇敵。惡霸們,滿臉橫肉的惡霸們,不敢抬起頭來。他們跪下了。

惡霸的“朝代”過去了,人民當了家。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的上台去控訴。控訴到最傷心的時候,台下 許多人喊“打”。我,和我旁邊的知識分子,也不知不覺的喊出來:“打! 為什麼不打呢? !”警士攔住去打惡霸的人,我的嘴和幾百個嘴一齊喊: “該打!該打! ”

這一喊哪,教我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向來是個文文雅雅的人。不錯,我恨惡霸與壞人;可是,假若不是 在控訴大會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人民的憤怒,激動了我,我 變成了大家中的一個。他們的仇恨,也是我的仇恨;我不能,不該,“袖 手旁觀”。群眾的力量,義憤,感染了我,教我不再文雅,羞澀。說真的, 文雅值幾個錢一斤呢?恨仇敵,愛國家,才是有價值的,崇高的感情!書 生的本色變為人民的本色才是好樣的書生!

有一位控訴者控訴了他自己的父親!除了在這年月,怎能有這樣的事 呢!我的淚要落下來。以前,中國人講究“子為父隱,父為子隱”,於是 隱來隱去,就把真理正義全隱得沒有影兒了。今天,父子的關係並隱埋不 住真理;真理比爸爸更大,更要緊。父親若是人民的仇敵,兒子就該檢舉 他,控訴他。一個人的責任,在今天,是要對得起社會;社會的敵人,也 就是自己的敵人;敵人都該消滅。這使我的心與眼都光亮起來。跪著的那 幾個是敵人,坐著的這幾萬人是“我們”,像刀切的那麼分明。什麼“馬 馬虎虎”,“將就將就”,“別太叫真”這些常在我心中轉來轉去的字眼,全 一股腦兒飛出去;黑是黑,白是白,沒有第二句話。這麼一來,我心裏清 楚了。也堅定了;我心中有了勁!

這不僅是控訴幾個惡霸,而是給大家上了一堂課。這告訴我曾受過惡 霸們欺負的人們:放膽幹吧,檢舉惡霸,控訴惡霸,不要再怕他們!有毛 主席給我們作主,我們還怕什麼呢?檢舉了惡霸們,不單是為個人複仇, 也是為社會除害啊!這告訴了我,和跟我一樣文文雅雅的人們:堅強起來, 把溫情與文雅丟開,丟得遠遠的;伸出拳頭,瞪起眼睛,和人民大眾站在 一起,麵對著惡霸,鬥爭惡霸!惡霸們並不是三頭六臂的,而是在我們眼 前跪著,顫抖著的家夥們。惡霸們不僅欺負了某幾個人,與我們無關;他 們是整個社會的仇敵!

一位賣油餅的敦厚老實的老人控訴惡霸怎樣白吃了他的油餅,白吃了 三十年!控訴完了,他轉過身去,向毛主席的像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這 一鞠躬的含義是千言萬語也解釋不過來的。我也要立起來,也鞠那麼一 躬!人民是由心裏頭感激毛主席。不是僅在嘴皮子上說說的!

這樣,我上了一課,驚心動魄的一課。我學到了許多有益處的事。這 些事教我變成另一個人。我不能再舍不得那些舊有的習慣、感情,和對人 對事的看法。我要割棄它們像惡霸必須被消滅那樣!我要以社會的整體權 衡個人的利害與愛憎,我要分清黑白,而不在灰影兒裏找道理,真的,新 社會就是一座大學校,我願在這個學校裏作個肯用心學習的學生。

文藝新生命

一九四九年年尾,由國外回來,我首先找到了一部《毛澤東選集》。頭 一篇我讀的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讀完了這篇偉大的文章,我不禁狂喜。在我以前所看過的文藝理論裏, 沒有一篇這麼明確地告訴過我:文藝是為誰服務的,和怎樣去服務的。可 是,狂喜之後,我發了愁。我怎麼辦呢?是繼續搞文藝呢,還是放棄它 呢?對著毛主席給我的這麵鏡子,我的文藝作家的麵貌是十分模糊了。以 前,我自以為是十足的一個作家,此刻,除了我能掌握文字,懂得一些文 藝形式之外,我什麼也沒有!毛主席指示:文藝須為工農兵服務。我怎麼 辦呢?從我開始學習文藝寫作起,二十多年來,我的思想、生活、作品都 始終是在小資產階級裏繞圈圈。我最遠的“遠見”是人民大眾應當受教育, 有享受文藝的能力與權利。享受什麼樣的文藝呢?很簡單:我寫,大家念。 我寫什麼呢?隨便!我寫什麼,大家念什麼。一個小資產階級的確是可以 這樣狂傲無知的。這種狂傲使我對於工農兵,恰如毛主席所說的,缺乏接 近,缺乏了解,缺乏研究,缺乏知心朋友,不善於描寫他們。我真發了愁。

毛主席提出了文藝服從於政治的道理。這又使我手足失措。我在小資 產階級的圈子裏既已混了很久,我的思想、生活、作品,已經都慢慢地癱 瘓了。我每每覺得我可以不吸收任何新思想,還是照舊可以寫東西。我的 生活方式呢,似乎也恰好是一個文人所應有的,不必改變。作品呢,不 管有無內容,反正寫得光滑通順,也就過得去了。這樣的癱瘓已久,使 我沒法子不承認:文藝不但可以和政治分家,也應當分家;分了家日子好 過!我以為,仗著一點小聰明和長時間的寫作經驗,我就可以安安穩穩 地永遠吃文藝飯。可是,毛主席告訴了我和類似我的人:你們錯了,文藝 應當服從政治!

我怎麼辦呢?

首先,我決定了態度:我要聽毛主席的話,跟著毛主席走!聽從毛主 席的話是光榮的!假若我不求進步,還以老作家自居,連毛主席的話也不 肯聽,就是自暴自棄!我要在毛主席的指示裏,找到自己的新文藝生命。

態度決定了,我該從哪裏下手去實踐呢?我不敢隨便地去找一點新事 物,就動手寫小說或劇本;我既沒有革命鍛煉,又沒有足夠的思想改造學 習和新社會生活的體驗,若是冒冒失失地去寫大部頭的作品,必會錯誤百 出。我得忘了我是有二十多年寫作經驗的作家,而須自居為小學生,從頭 學起。這樣,我決定先寫通俗文藝,這並不是說,通俗文藝容易寫,思想 性與藝術性可以打折扣,而是說通俗文藝,像快板與相聲,篇幅都可以不 求很長,較比容易掌握。

在從前,我寫一篇一百句左右的鼓詞,大概有兩三天就可以交卷;現 在須用七八天的工夫。我須寫了再寫,改了再改。在文字上,我須盡力控 製,既不要浮詞濫調,又須把新的思想用通俗語言明確地傳達出來,這很 不容易。在思想上,困難就更多了。當我決定寫某件事物的時候,對那件 事物我必定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可是,趕到一動筆,那點了解還是不夠 用,因為一篇作品,不管多麼短小,必須處處結實、具體。我的了解隻是 大致不差,於是字裏行間就不能不顯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貧乏與毛病。 有時候,正筆寫得不錯,而副筆違反了政策。有時候,思想寫對了,可是 文字貧弱無力,沒有感情一隻把政治思想翻譯一下,而沒有對政治思想 所應有的熱情,就一定不會有感動的力量。有時候……困難很多!可是我 決定:第一不要急躁,第二不要怕求別人。我既決定聽從毛主席的指示: 思想改造必須徹底,也就必是長時間的事;我就不能急躁。我必須經常不 斷地學習,以求徹底解決。以前,我可以憑“靈感”,信筆一揮,隻求自 己快意一時,對讀者卻不負責任。現在,我要對政治思想負責,對讀者負 責,急於成功會使我由失望而自棄。另一方麵,我須時時請教別人。時常, 我的客人,共產黨員或是有新思想的人,就變成我的批評者;我要求他們 多坐一會兒,聽我朗讀文稿;一篇稿子不知要朗讀多少回,讀一回,修改 一回。我自己的思想不夠用,大家的思想會教我充實起來;當他們給我提 出意見的時候,他們往往不但指出作品上的錯處,而且也講到我的思想上 的毛病,使我明白為什麼寫錯了的病根。

這樣,寫一小段,我就得到一些好處。雖然我從書本上學來的新思想 不很多(到今天我還是有些怕讀理論書籍),可是因為不斷地習作,不斷地 請教,我逐漸地明白了我應當怎樣把政治思想放在第一位,而不許像從前 那樣得到一二漂亮的句子便沾沾自喜。雖然我因有嚴重的腿疾,不能馬上 到工廠、農村或部隊裏去體驗生活,可是因為不斷地習寫通俗文藝,我已 經知道了向工農兵學習的重要;隻要腿疾好些,我就會向他們學習去。雖 然二年來我所寫過的通俗文藝作品並非都沒有毛病,可是這已給了我不少

鼓勵:放下老作家的包袱,不怕辛苦,樂於接受批評,就像是我這樣學問

沒什麼根底,思想頗落後的作家,也還有改造自己的可能,有去為人民服 務的希望。

不管我寫多麼小的一個故事,我也必須去接觸新的社會生活;關起門 來寫作,在今天,準連一句也寫不出。為寫一小段鼓詞,我須去調查許 多資料,去問明白有什麼樣政治思想上的要求。這樣,我就知道了一些 新社會是怎樣在發展,和依照著什麼領導思想而發展的。一來二去,接 觸的多了,我就熱愛這個天天都在發展進步的新社會了。是的,我必須 再說一遍,我缺乏有係統的學習政治理論與文藝理論。可是,趕到因為 寫作的需要,看到了新社會的新氣象新事物,我就不能不動心了。我要歌 頌這新社會的新事物,我有了向來沒有的愛社會國家的熱情。自然,有人 說我這樣先看見,後歌頌,是被動的,不會寫出有很高思想性與創造性的 作品來。可是,我是由舊社會過來的人,假若我自詡能夠一下子就變成為 今天的思想家,就是自欺欺人。我隻能熱情地去認識新社會,認識多少, 就歌頌多少;我不應該因我的聲音微弱而放棄歌頌。寫不了大部頭的小 說,我就用幾十句快板去歌頌。以我的小小的才力,我不該幻想一寫就寫 出一鳴驚人的作品來;若因不能一鳴驚人,就連快板也不寫,我便完全喪 失了文藝生命,變成廢物。我不再想用作品證明我是個了不起的文人,我 要證明我是新文藝部隊裏的一名小兵,雖腿腳不利落,也還咬著牙隨著 大家往前跑。

慢慢地,我開始寫劇本。《方珍珠》與《龍須溝》的背景都是北京;我 是北京人,知道一些北京的事情。我熱愛北京,看見北京人與北京城在解 放後的進步與發展,我不能不狂喜,不能不歌頌。我一向以生在北京自傲, 現在我更驕傲了,北京城是毛主席的,北京人與北京城都在毛主席的恩惠 中得到翻身與進步,我怎能不寫出我的與北京人的對毛主席的感謝呢!

這兩個劇本(雖然《龍須溝》裏描寫了勞動人民)都不是寫工農兵的; 我還不敢寫工農兵,不是不想寫,我必須加緊學習,加緊矯正小資產階級 的偏愛與成見,去參加工農兵的鬥爭生活,以期寫出為工農兵服務的作品。

這兩個劇本本身也有個共同的缺點,對由舊社會過來的人描寫得好,對新 社會新生的人物描寫得不那麼好。我了解“老”人,不十分了解新人物。 這是個很大的教訓一我雖努力往前跑,可是到底背著包袱太重,跑不 快!新人物已經前進了十裏,我才向前挪動了半裏!這也警告了我:要寫 工農兵非下極大的工夫不可,萬不可輕率冒失!隻憑一點表麵上的觀察便 動筆描寫他們,一定會歪曲了他們的!

解放前,我的寫作方法是自寫自改,一切不求人;發表了以後,得到 好批評就歡喜,得到壞批評就一笑置之。我現在的寫作方法是:一動手寫 就準備著修改,決不幻想一揮而就。初稿不過是“砍個荒子”,根本不希 望它能站得住。初稿寫完,就朗讀給文藝團體或臨時約集的朋友們聽。大 家以為有可取之處,我就去從新另寫;大家以為一無可取,就扔掉。假若 是前者,我就那麼再寫一遍,兩遍,到七八遍。有人說:大家幫忙,這怎 能算作自己的作品呢?我說:我和朋友們都不那麼小氣!我感謝大家的幫 忙,大家也願意幫忙;文藝團體給我提意見總是經過集體的詳密地討論了 的。敝帚千金,不肯求教人家,不肯更改一字,才正是我以前的壞毛病。 改了七遍八遍之後,假若思想性還不很強,我還是扔掉它。我不怕白受累, 而且也不會白受累一寫七八遍就得寫七八遍的好處,不必非發表了才算 得到好處。我很後悔,我有時候還是沉不住氣,輕易地發表了不很好的東 西。這樣,我終年是在拚命地寫,發表也好,不發表也好,我要天天摸一 摸筆。這似乎近於自誇了。可是,為什麼在毛主席的光榮裏,得到改造自 己的機會,得到了新的文藝生命,而不敢驕傲呢?毛主席告訴了我應當寫 什麼,怎麼寫,和為誰寫,我還不感謝麼,還不拚命追隨麼?是的,我知 道,我離著一個毛澤東思想的作家還很遠很遠。但是,我一定要按著毛主 席所指示的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決不停止。在思想上,生活上,我還有不 少的毛病,我要一一的矯正,好減輕負擔,向前走得快一些。解放前我寫 過的東西,隻能當作語文練習;今後我所寫的東西,我希望,能成為學習 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後的習作。隻有這樣,我才不 會教“老作家”的包袱阻擋住我的進步,才能虛心地接受批評,才能得到 文藝的新生命。

《龍須溝》

在我的二十多年的寫作經驗中,寫《龍須溝》是個最大的冒險。不錯, 在執筆以前,我閱讀了一些參考資料,並且親臨其境去觀察;可是,那都 並沒有幫助我滿膛滿餡的了解了龍須溝。

不過冒險有時候是由熱忱激發出來的行動,不顧成敗而勇往直前。我 的冒險寫《龍須溝》就是如此。看吧!龍須溝是北京有名的一條臭溝。溝 的兩岸住滿了勤勞安分的人民,多少年來,反動政府視人民如草芥,不管 溝水(其實,不是水,而是稠嘟嘟的泥漿)多麼臭,多麼髒,多麼有害, 向來沒人過問。不單如此,貪官們還把人民捐獻的修溝款項吞吃過不止一 次。一九五。年春,人民政府決定替人民修溝,在建設新北京的許多事項 裏,這是件特別值得歌頌的。因為第一,政府經濟上並不寬裕,可是還決 心為人民除汙去害。第二,政府不像先前的反動統治者那麼隻管給達官貴 人修路蓋樓房,也不那麼隻管修整通衢大路,粉飾太平,而是先找最迫切 的事情作。盡管龍須溝是在偏僻的地方。政府並不因它偏僻而忽視它。這 是人民政府,所以真給人民服務。

這樣,感激政府的豈止是龍須溝的人民呢,有人心的都應當在內啊! 我受了感動,我要把這件事寫出來,不管寫得好與不好,我的感激政府的 熱誠使我敢去冒險。

在寫這本劇之前,我閱讀了修建龍須溝的一些文件,還親自看修建工 程的進行,並請托人民藝術劇院的青年同誌隨時到龍須溝打聽我所要了解 的事一我有腿疾,不能多跑路。大致的明白了龍須溝是怎麼一回事之後, 我開始想怎樣去寫它。

可是,怎麼寫呢?我沒法把臭溝搬到舞台上去;即使可能,那也不是 叫座兒的好辦法。我還得非寫臭溝不可!假若我隨便編造一個故事,並不 與臭溝密切結合,便是隻圖劇情熱鬧,而很容易忘掉反映首都建設的責任; 我不能那麼辦,我必須寫那條溝。想來想去,我決定了:第一,這須是一 本短劇,至多三幕,因為越長越難寫;第二,它不一定有個故事,寫一些 印象就行。依著這些決定,我去思索,假如我能寫出幾個人物來,他們都 與溝有關係,像溝的一些小支流,我不就可以由人物的口中與行動中把溝 烘托出來了麼?他們的語言與動作不必是一個故事的聯係者,而是臭溝的 說明者。

假若《龍須溝》劇本也有可取之處,那就必是因為它創造出了幾個人 物一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性格,模樣,思想,生活,和他(或她)與龍須 溝的關係。這個劇本沒有任何組織過的故事,沒有精巧的穿插,而專憑幾 個人物支持著全劇。沒有那幾個人就沒有那出戲。戲既小,人物就不要多。 我心中看到一個小雜院,緊挨著臭溝沿兒。幾位老幼男女住在這個雜院裏, 一些事情發生在這小院裏。好,這個小院就是臭溝沿上的一塊小碑,說明 臭溝的罪惡。是的,他們必定另有許多生活上的困難,我可是不能都管到。 我的眼睛老看著他們與臭溝的關係。這樣,我就抓住臭溝不放,達到我對 人民政府為人民修溝的歌頌。至於其中缺乏故事性,和缺乏對人物在日常 生活中的描寫,就沒法去兼顧了。

這本戲很難寫。多虧了人民藝術戲劇的領導者與工作者給了許多鼓勵 與幫助,才能寫成。他們要去初稿,並決定試排。我和他們又討論了多次, 把初稿加以補充與修改。在排演期間,演員們不斷地到龍須溝一那裏奇 臭一去體驗生活。劇院敢冒險的采用這不像戲的戲,和演員們的不避暑 熱,不怕髒臭,大概也都為了:有這樣的好政府而我們吝於歌頌,就是放 棄了我們的責任。

焦菊隱先生抱著病來擔任導演,並且代作者一字一句的推敲劇本,提 供改善意見,極當感謝。

第四節 在朝鮮

梅大師

一九五三年十月,我隨同中國人民第三屆赴朝慰問團去到朝鮮。我與 梅蘭芳大師一同出國。

在行旅中,我們行則同車,宿則同室。在同車時,他總是把下鋪讓給 我,他睡上鋪。他知道我的腰腿有病。同時,他雖年過花甲,但因幼工結 實,仍矯健如青年人。他的手不會閑著。他在行旅中,正如在舞台上,都 一絲不苟地處理一切。他到哪裏,哪裏就得清清爽爽,有條有理,開辟個 生活紀律發著光彩的境地。

在閑談的時候,他知道的便源源本本地告訴我;他不知道的就又追問 到底。他誨人不倦,又肯廣問求知。他不叫已有的成就限製住明日的發展。

每逢他有演出任務的時候,在登台前好幾小時就去靜坐或靜臥不語。 我趕緊躲開他。

在朝鮮時,我們飯後散步,聽見一間小屋裏有琴聲與笑語,我們便走 了進去。一位誌願軍的炊事員正在拉胡琴,幾位戰士在休息談笑。他就煩 炊事員同誌操琴,唱了一段。唱罷,我向大家介紹他,屋中忽然靜寂下來。 待了好一會兒,那位炊事員上前拉住他的雙手,久久不放,口中連說:梅 蘭芳同誌!梅蘭芳同誌!這位同誌想不起別的話來!

美麗難忘

慰問工作結束,我得到總團長賀龍將軍的允許,繼續留朝數月,到誌 願軍部隊去體驗生活。

朝鮮真美麗,山美、水美、花木美。朝鮮的美麗永難忘卻。我的院後 有一座小山,長滿了樹木。由我的小屋出來,我可以看到小山的一角。在 那一角裏,就有金黛萊花。

為什麼這樣愛那些花木、山水呢?因為朝鮮有最美麗的人民。

我住過的小村是三麵有山的。因為三山懷抱,所以才沒被萬惡的美帝 給炸掉。村裏除了老弱,便是婦女。婦女操作一切:種田、修路、織布、 教書……她們穿的輕便,可是色彩漂亮。她們好像和山上的金黛萊花爭美。 金黛萊不畏風雪。她們也好像跟花兒比賽誰更堅強。我沒有見過這麼美麗 而堅強的婦女。我不懂她們的話,但是由她們的眼神,由她們的風度,我 會看出:她們絕對不許美帝侵占她們的美麗河山與家園,不管美帝多麼橫 暴。我也經常聽見她們的歌聲,雖然不懂歌詞,可是我知道在極端困苦中 還高聲歌唱的是不會向困難低頭的。

美麗的人保衛住美麗的江山。

朝鮮的男人也是堅強英勇的,我見過許多位抗敵立功的英雄。好戰成 性的杜勒斯時常吹牛,說美帝空軍如何厲害,甚至極端無恥地誇口已把朝 鮮炸光一杜勒斯所信奉的上帝不會饒恕他的狼心與毒嘴惡舌!可是,我 見過朝鮮的英雄男女。他們保衛了美麗的河山,並在戰後以忘我的勞動重 建城市與農村,叫朝鮮比戰前更美麗。朝鮮人民的美麗是杜勒斯之流不能 理解的。嗬,一個大資本家的奴仆怎能了解受過社會主義教育的人民有怎 樣美麗與崇高的品質。

我永遠忘不了朝鮮風物的美麗,因為我永遠忘不了那保衛美麗山河的 美麗人民。我走過的每座橋,住過的每間小屋,現在一閉眼就再現出來。 同時,我也再看見修橋的英雄男女,和熱情招待我的小屋主人。這些人與 事教育了我。在別處,我也許隻看見了美麗的風景。在朝鮮,我受了美的 教育,每一個英雄氣概的男女都是我的先生,叫我具體地看見什麼是社會 主義的崇高與美麗的品質。

《無名高地有了名》

我在誌願軍某軍住了五個來月,訪問了不少位強攻與堅守“老禿山” 的英雄,閱讀了不少有關的文件。我決定寫一部小說。

可是,我寫不出來。五個來月的時間不夠充分了解部隊生活的。我寫 不出人物來。

我可也不甘心交白卷。我不甘放棄歌頌最可愛的人們的光榮責任。盡 管隻能寫點報道也比交白卷好。

於是,我把聽到的和看到的資料組織了下,寫成《無名高地有了名》 隻能算作一篇報道。

我要對誌願軍某軍的軍、師、團、營與連的首長們、幹部們和戰士們 作衷心的感謝!沒有他們的鼓勵、照顧和幫助,盡管是一篇報道,我也不 會寫成!

篇中的人物姓名都不是真的,因為“老禿山”一役出現了許多英雄功 臣,不可能都寫進去,掛一漏萬也不好。

第五節 十年筆墨與生活

創作生活

十年來,我主要的是寫劇本與雜文。

是,我並沒有寫出來優秀的作品。可是,我的筆墨生活卻同社會生活 的步伐是一致的。這就使我生活得高興。我注視著社會,時刻想叫我的筆 追上眼前的奔流。我的才力有限,經驗有限,沒能更深刻地了解目前的一 切。可是,我所能理解到的那一點,就及時地反映在作品中,多少盡到些鼓 舞人民前進的責任,報答人民對我的鼓舞。我慚愧,沒能寫得更好一些,可 是我也高興沒叫時代遠遠地拋棄在後邊。時代的急流是不大照顧懶漢的。

寫那些通俗文藝的小段子,用具體的小故事宣傳衛生,解釋婚姻法,或 破除迷信等等。文章小,文章通俗,並不損失作者的身份,隻要文章能到人 民的手中去,發生好的作用。我也幫忙編輯《說說唱唱》 個全國性的

通俗文藝刊物。因編輯這個刊物,我接觸到有關於民間文藝的種種問題,豐 富了我對繼承民間文藝傳統和發揚文藝的民族風格等等的知識。從實際工作 中得到了知識,也就得到了快樂。於此,我體會出“自覺的勞動”的意味。

因為接觸到繼承民族文藝傳統等問題,我的那一點古典文藝知識就有 了用處。我給《說說唱唱》的編輯部的和其他的青年朋友們時時講解一下, 幫助他們多了解一些古典文藝的好處,並就我所能理解的告訴他們怎樣學 習和怎樣運用古典文藝遺產。毛主席的“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指示是 正確而美麗的。我們的創作既不能故步自封,也不能粗魯地割斷曆史,既 要有現實主義的內容,又要有多種多樣的形式。

我本來不大會寫劇本。十年來,我一共寫了十多本話劇與戲曲。其中有 的被劇院演用,有的扔掉。我是在學習。出廢品正是學習過程中難以避免的, 失敗一次就長一次經驗。因此,即使失敗了,也不無樂趣。不怕失敗,就會長 本事。我的確覺得越多寫便越寫得好一些,功夫是不虧負人的。寫完一本戲, 當然要去找導演與演員們討論討論。他們是內行。跟內行人談談,自然而然地 就會長見識。就是這樣,我慢慢地理解了一些舞台技巧。這又是一種樂趣。在 新社會裏,人人願把本領傳給別人。隻要肯學習,機會就很多。我把我的作品 叫做“民主劇本”。這就是說,我歡迎大家提意見,以便修改得更好一些。當 然,修改是相當麻煩的。可是,隻要不怕麻煩,麻煩便帶來樂趣。況且,導演 與演員並不隻誠懇地提意見,他們也熱誠地幫助我。我有相當嚴重的腿病。為 打聽一件事,他們會替我跑許多路;為深入地了解一件事,他們會替我下鄉或 下工廠,住在那裏,進行體驗。這十年來,我交了多少朋友啊!我的“民主劇 本”得到多少導演與演員的支持啊!這難道不是樂事麼?大家協作是新社會 裏的一種好風氣。劇本演出後,觀眾們也熱情地提意見,這又是一種協作。

人與人的關係變了。這就是我筆下的主要內容。我寫了藝人,特別是女 藝人,在從前怎樣受著剝削與虐待,而在解放後他們卻被視為藝術家,不 但不再受剝削與虐待,而且得到政治地位一是呀,現在全國有不少男女 藝人做了地方的和全國的人民代表或政協委員!我在解放前就與他們為友, 但是除了有時候給他們寫點唱詞,無法幫助他們解決其它的問題。現在, 不但他們的問題解決了,而且有不少人也有了文化,會自己編寫唱詞了。

我也寫了一般的貧苦勞動人民如何改善了環境,既不再受惡霸們的欺壓 淩辱,又得到了不髒不臭的地方進行勞動。這就是我的《龍須溝》的主題。

在我的劇本中,我寫出許多婦女的形象。在舊社會裏,一般的人民都很 苦,婦女特別苦。在新社會裏,首先叫我受到極大感動的就是婦女的地位的提高。 從一個歡歡喜喜地去工作的媳婦或姑娘身上,我看見了人與人的關係的大變化。 男女平等了。我不能不歌頌這個大變化!婦女跟男人一樣地創造著新時代的 曆史。去年我寫的《紅大院》,和今年的《女店員》與《全家福》都涉及婦女 解放這個振奮人心的主題。戲也許沒有寫好,但是我的喜悅是無法遏止的。

是的,我寫了許多方麵的事實與問題,因為這些事實與問題就都在我 的眼前。看見了,我就要寫。而且我不能作為旁觀者去寫,我要立在劇中 人物中間,希望我是他們中的一個。這樣,我才能成為群眾的學生,有了 非寫不可的熱情。假若我的作品缺乏藝術性,不能成為傑作,那隻是因為 我向人民學習得還太不夠,脫離了群眾。哪裏去找創作的源泉呢?難道隻 憑我個人的想象,就能找到新時代的人與人的關係,新穎的藝術形式,與 活生生的語言麼?我不敢那麼狂妄!

十年來,我寫了一些作品,應當感謝人民!是人民給了我值得寫的人 物與事實,給了我簡練有力的語言。我要繼續向他們學習,以期得到更好 一些的創作成就。

鼓舞與啟示

我也必須提到,無論我寫大作品也好,小作品也好,我總受到領導上 的無微不至的幫助。在國民黨的黑暗統治下,我是經常住在“沙漠”裏。 這就是說:我工作不工作,沒人過問;我活著還是死去,沒人過問。國民 黨隻過問一件事一審查圖書原稿。不,他們還管禁書和逮捕作家!今天, 為寫一點東西,我可以調閱多少文件,可以要求給我臨時助手,可以得到 參觀與旅行的便利,可以要求首長們參加意見一當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排 演我的《春華秋實》話劇的時候,北京市三位市長都在萬忙中應邀來看過 兩三次,跟我們商議如何使劇本更多一點藝術性與思想性。當我的《龍須 溝》(並非怎麼了不起的一本話劇)上演後,市長便依照市民的意見,給了 我獎狀。黨與政府重視文藝,人民重視文藝,文藝工作者難道能夠不高興 不努力麼?我已有三十年的寫作生活,可是隻有在最近的新社會裏我才得 到一個作家應得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