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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作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舂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四人仍複如初。

寶釵的“生日”風波

《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寫寶釵做生日,釵黛湘與寶玉四個人發生矛盾衝突,終於又重歸於好這一段。上麵所引用文,其實是這件事收來結果的一筆,我來看發展的過程:

因係賈母動議,且寶釵已到“將笄”之年,她的生日規格,高於以往黛玉的生日。林黛玉肯定是為這件事“吃味”了,她不高興。寶玉去請她一同看戲,遭到她的搶白。“犯不上找著人借光兒問我。”

看戲過程中發生了什麼事?曹雪芹沒說。但接下來的事更有趣。湘雲當天晚上便整理行李,“明一早兒就走,在這裏做什麼?看人家的鼻子眼睛!”誰欺負了這位英豪灑脫的“女中丈夫”,不用問,肯定還是黛玉!

接下來便是寶玉忙著周旋她們之間的關係,勸湘雲,毫無效應。又跑去勸黛玉,“剛到門檻前黛玉便推出來,將門關上”,在外頭千聲萬聲“吞聲”呼“林妹妹”,好容易才將事情弄明白了:是湘雲無心,看戲時拿黛玉“比戲子”羞辱了她。寶玉大概給湘雲遞“眼色”製止了她這樣比方,這使黛玉更不能容忍,且時連寶玉勸湘雲的私語,也讓林姑娘聽了去“我要是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踹踐!”

這段情節,可以說算得《紅樓夢》最精彩的“典型故事”。

寶玉關心的是黛湘釵的團結。看似公正的心,卻有所偏向。他本質上是深知黛玉又愛黛玉,他忙著要改善黛玉的“生存環境”。所以兩頭苦勸:其實這事與寶釵也大有關聯的,但是他沒去勸寶釵——他知道寶釵不需要他勸自能調節。他勸湘雲“萬人踹踐”的話,可能林黛玉覺得應該是她所擁有的“專有用語”,反倒使她心靈受到了更大的傷害。所以她要毫不口軟地大張撻伐:“我惱她,與你何幹?她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幹?!”

這真是件無可奈何的事,一鼻子灰又一鼻子灰,碰得寶玉竟有了出家的念頭。

話說金桂聽了,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鼻孔裏哧了兩聲,拍著掌冷笑道:“菱角花誰聞見香來著?若說菱角香了,正經那些香花放在那裏?可是不通之極!”香菱道:“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說,那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說到熱鬧頭上,忘了忌諱,便接口道:“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花之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喚寶蟾者,忙指著香菱的臉兒說道:“要死,要死!你怎麼真叫起姑娘的名字來了!”

——摘自《紅樓夢》第八十回

寶蟾因何斥香菱

避諱的事情,現今時分不但中學生,就是大學生倘非學文史的,也大多都不清楚明了了。這裏說的是乾隆時期人們的一種社會理念,金桂的名字裏有一個“桂”字,家中所有的下人和奴才都是不能提起這個“桂”字的。這裏金桂為了整治香菱,故意誘導她犯錯誤,“依你說,那蘭花桂花香的倒不好了”,毫不設防的香菱果然上當,接道:“蘭花桂花的香……”她犯了金桂的諱,為金桂尋到了口實,立即給她改名“秋菱”,借此壓抑寶釵。就是這麼點小動作,拉開了金桂在薛府大鬧家務的序幕。本來的薛家,隻一位呆霸王薛蟠惹是生非,招來許多“外崇”,這個夏金桂,算是個“內鬼”吧。從此,這個家再也無一日之寧。

我們中國文化裏,有許多很要不得的東西,“忌諱”就是其中的一種。大致上說是兩個原則:叫“為尊者諱”和“為親者諱”。夏金桂與香菱之間發生的這檔子事是屬於“為尊者諱”的範疇,香菱的社會地位比金桂低,她就必須絕口不說,也不能書寫這個“桂”字。

這不是薛家的規矩,而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原則。我們知道,中國曆史上的“玄武門事變”發生在唐代,可打開清人筆記,不少記載叫“元武門”怎樣如何。那就是因為康熙的名字叫“玄燁”,就為避這個“諱”。乾隆帝本名“弘曆”,所有的《皇曆》書都統改為《時憲書》,也就是這個道理。

然而我們讀《紅樓夢》,裏邊丫頭們似乎不忌諱“寶玉”二字。這又是另外一說。如果細心一點就能明白,這是因為賈母疼愛寶玉,特地下令人們不許忌諱“寶玉”二字——讓賤人們呼喚“寶玉”,有利於寶玉的生存和健康。

我們《紅樓夢》的版本,有一種叫“王府本”,本子裏提到的“祥”字,那個“羊”缺一筆,就是抄本的為了“避”“十三爺允祥”的諱。

這是很基礎的閱讀文史知識,如果不懂,經常讀得人一頭霧水。

外麵跟著趙姨娘來的一幹人聽見如此,心中各各稱願,都念佛說:“也有今日!”又有一幹懷怨的老婆子見打了芳官,也都稱願。

當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處作耍,湘雲的大花麵葵官,寶琴的豆官,兩個聞了此信,慌忙找著他兩個說:“芳官被人欺侮,咱們也沒趣,須得大家破著大鬧一場,方爭過氣來。”四人終是小孩子心性,隻顧他們情分上的義憤,便不顧別的,一齊跑入怡紅院中。豆官先便一頭,幾乎不曾將趙姨娘撞了一跌。那三個也便擁上來,放聲大哭,手撕頭撞,把個趙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麵笑,一麵假意去拉。急的襲人拉起這個,又跑了那個,口內隻說:“你們要死!有委曲隻管好說,這沒理的事如何使得!”趙姨娘反沒了主意,隻好亂罵。蕊官藕官兩個一邊一個,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後頭頂住。四人隻說:“你隻打死我們四個就罷!”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過去。

——摘自《紅樓夢》第六十回

佛性文筆

這段文字,是一個事件的熱鬧收束。好比隻有一段激流在紅樓大河中攛掇,回蕩,搖曳……攪起無盡豐富的水紋和波浪之後,又暫時歸複於大河的平緩之中。

從鶯兒用柳枝編花籃伊始“出事”。其實她隨手采花,早已被春燕姑媽“瞧料”了。她們兩個正議論折花的時候,老婆子“拄了拐走來”就是“找事”來的。接下來,由老婆子發作春燕連帶著恨棒將鶯兒掃入。又有春燕母親前來參戰,也是借題發揮“幹的我管不得,你是我屄裏掉出來的,難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春燕無端挨打挨罵,她母親尾隨而追,又引出襲人、晴雯、麝月、寶玉在怡紅院又一輪新的戰爭引發出來,直至平兒出麵,把這個冒出來的事故苗頭按了下去。

但沒有完的事,畢竟就是“沒完”。春燕帶母親來衡蕪院,本來是想把已經平息的事端抹得“和諧”一點,偏偏又有蕊官,請她給芳官帶薔薇硝。不巧的是賈環在場,他為討好自己的情人彩雲,竟向丫頭硬索,芳官卻用茉莉粉將他糊弄過去。於是剛剛息下的一波又起了更大的一波。彩雲一句“這是他們哄你這鄉巴佬呢”撩起趙姨娘,無名火起,攜著粉怒衝衝進院子問罪。

這樣的傳述,是多少個矛盾的層麵和深度,有遠因,有近事,有導火索,有炸藥包,還有裝填的,有點火的,有吹風的,夠了嗎?一般的作家早就收手了,寫不到十分之一就收了,但在這裏還不夠,趙姨娘途中又遇到藕官的幹媽夏婆子,又是一番煽風點火,趙姨娘就爆炸了。怡紅院的人正吃飯,見她進來,忙都起身寒暄。

趙姨娘也不管話,走上來將粉照著芳官臉上撒來,指著芳官罵道……

再接著,有了我們引文的那一段。

一切都是憑空而起,一切都是緣的組合與激蕩。荀子的“積水成淵蛟龍生焉”——不是魚鱉泛池,原因倒是因為賈政不在府,王夫人也不在,鳳姐有病,黿鱉一鬧魚蝦齊動,引出這段熱鬧美文。風送流絮,無心無痕,自然而生自然而滅……嘖嘖!

原來賈赦已將迎春許與孫家了。這孫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係軍官出身,乃當日寧榮府中之門生,算來亦係世交。如今孫家隻有一人在京,現襲指揮之職,此人名喚孫紹祖,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嫻熟,應酬權變,年紀未滿三十,且又家資饒富,現在兵部候缺題升。因未有室,賈赦見是世交之孫,且人品家當都相稱合,遂青目擇為東床嬌婿,亦曾回明賈母。賈母心中卻不十分稱意,想來攔阻亦恐不聽,兒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況且他是親父主張,何必出頭多事,為此隻說“知道了”三字,餘不多及。賈政又深惡孫家,雖是世交,當年不過是彼祖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門下的,並非詩禮名族之裔,因此倒勸諫過兩次,無奈賈赦不聽,也隻得罷了。

——摘自《紅樓夢》第七十九回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這裏說的是賈府最懦弱的小姐迎春的婚事。這一段文字介紹得非常清楚:迎春之嫁孫紹祖,賈母不稱意,賈政“深惡”孫家也不高興,更遑論寶玉一幹兄弟姐妹和迎春本人的意見。可以說賈府上上下下眾人沒有讚成這個“中山狼”,沒人願意這位善良可欺的弱女子嫁給這頭狼,獨是賈赦的一意孤行。很可能的事實是:賈赦與邢夫人一頓晚餐,餐桌上一句閑話“就這樣”吧,迎春“就這樣了”。

很多讀者看《紅樓夢》,認定了賈母是至高無上的。那是有點皮相表麵了。在禮上有明確的規定,婚姻怎樣確定,隻有八個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極明確,決定權非叔非伯非祖,而是“父母”——那時沒有法律登記這一說,結婚是需要社會認定的,“媒妁之言”就起這個作用——賈迎春就是這樣被爹媽推進了狼窩裏。所有的人都同情她,眼看著束手無策。

由這件事我們可以聯想一下黛玉的婚姻。其實寶黛之間的愛情在大觀園中已是人盡皆知的“秘密”。但單是他們相愛有什麼用?林黛玉的“小心眼”、她的失眠症恐怕都是因此而起。她的婚姻是她最大的事,而最大的事竟完全在虛空之上:父母之命她是甭指望了。“媒妁之言”呢?那是著落在她的養護人,舅父母——她的心上人的父母身上。娘家沒人沒錢也沒勢,寄生在人家籬下,你叫她怎生能吃好飯,睡好覺養得身體棒?可以說,她能夠依靠的隻有她的忠仆紫鵑。紫鵑“情辭試莽玉”,其實是看清了黛玉的處境,不經請示“主動出擊”的一次行動。薛姨媽來“慰”黛玉,紫鵑又一次主動跳出來,請姨媽來做這個“媒妁”之言,爭取賈政王夫人的首肯。可惜是她的地位太低了,薛姨媽輕輕一句玩笑就抹倒了她。

這是宋代以來全中國婦女的共同命運。

寶玉笑道:“這要天天吃慣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鵑道:“在這裏吃慣了,明年家去,那裏有這閑錢吃這個。”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忙問:“誰?往那個家去?”紫鵑道:“你妹妹回蘇州家去。”寶玉笑道:“你又說白話。蘇州雖是原籍,因沒了姑父姑母,無人照看,才就來了的。明年回去找誰?可見是扯謊。”

紫鵑冷笑道:“你太小看人了。單你們賈家獨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別人隻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個再無人了不成……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這裏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前日夜裏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玩的東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點出來還他。他也將你送他的打疊了在那裏呢。”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紫鵑看他怎樣回答,隻見他總不做聲。

——引自《紅樓夢》第五十七回

果敢強烈的一“試”

這是《紅樓夢》中情節大轉換的一個細節,在積累了多少紛紜繁複絲縈藤纏的人事擾攘之後,寶黛之間的感情在平靜發展。賈府薛家人等各打主意,也都在動腦筋,也都在行動,奪取“寶玉”這個“戰略高地”。大家心裏都有數,占有了賈寶玉便等於擁有了賈府的將來。

這時的情勢,賈母是右釵左黛的,王夫人是含糊不清的,薛姨媽是為女兒積極爭取權益的——賈府上下的輿論都是傾向寶釵——實在說,在為人處世上,她也確實高出黛玉一籌。總的形勢對黛玉是不利的。問題的關鍵,是黛玉根本沒有條件向眾人,向寶玉,向紫鵑,甚至明明白白地向自己的內心表達她的愛,她隻能聽任這種不利的勢態繼續發展。

我認為,紫鵑這次出來“試玉”,證明她與黛玉的關係,已遠遠超過了“主奴”這個範圍。不但是“上下級”,而且是“朋友”,是鐵到可以為黛玉爭取權益主動出戰的朋友。

沒有這一試,黛玉的麻煩大去了。賈府的決策者中,薛姨媽和王夫人是親姐妹;賈母“素喜寶釵”;王熙鳳慣能見風使舵,斷不會傾向給伶仃無依寄人籬下的黛玉,用今天的話說寶黛的婚事還不“死定了”?

紫鵑這一當頭棒喝,寶玉是甚情形?“一時李嬤嬤來了,看了半日,問他(寶玉)幾句話也無回答……脈間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著力掐了兩下……竟也不知疼。李嬤嬤隻說了一句:‘可了不得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

紫鵑這樣一個激烈操作,讓所有的人都明白過來,沒有黛玉,寶玉是不能活下去的。從這個情節後,我們看到寶黛愛情的發展,到了“你放心”這樣的程度。薛家“金玉良緣”的聲勢輿論,幾乎從此銷聲匿跡。因為薛家也不願女兒過門便當寡婦!接下來便又發生了“薛姨媽愛語慰癡顰”的事。林黛玉的愛情環境一下子變得通達了很多。

“慧紫鵑”當得這個“慧”字,不但慧,且勇,且執正助弱——她的這一“試”功效,超過黛玉終生無望的努力。

寶釵因忍了氣說道:“大嫂子,我勸你少說句兒罷。誰挑撿你?又是誰欺負你?不要說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從來沒有加他一點聲氣兒的。”金桂聽了這幾句話,更加拍著炕沿大哭起來,說:“我那裏比得秋菱,連他腳底下的泥我還跟不上呢!他是來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會獻勤兒,我是新來的,又不會獻勤兒,如何拿我比他。何苦來,天下有幾個都是貴妃的命,行點好兒罷!別修的像我嫁個糊塗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兒的現了眼了!”薛姨媽聽到這裏,萬分氣不過,便站起身來道:“不是我護著自己的女孩兒,他句句勸你,你卻句句慪他。你有什麼過不去,不要尋他,勒死我倒也是希鬆的。”

——摘自《紅樓夢》第八十三回

何不休了她

製服了薛蟠,壓倒了香菱,整治了寶蟾,又整治了寶釵、薛姨媽。自從夏金桂這個女人進了薛家:這個家的戰火越來越“熊熊燃燒”,且是有方興未艾的勢頭。夏是個沒完沒了的人。這樣的藝術典型,我曾在晚清的譴責小說裏讀到過,她會一直弄到家敗人亡為止。家敗了人亡了她也就安分了。誰找到這樣的人做老婆真是倒了八輩子黴。

薛蟠就是這樣一個倒黴蛋。然而依中國禮法與律法,薛蟠具有此種權力:一紙休書休了她,他為何不這樣做呢?

“休”就是男人不要女人了,不需要到官府辦理手續,寫一封休書打發她回娘家,就算是離婚了。但是“休”,也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女人犯了“七出”條,方可以這樣做,哪“七出”呢?無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再就是患有惡疾——這麼七條,隻要觸犯一條,男人就可輕鬆與之離婚。

就舉這七種不良行為,薛、夏二人結婚不久,“無子”可以不算,可以休掉夏的理由,似可說口舌、妒忌和“不事姑舅(公婆)”這麼三條。但實際操作起來,薛蟠很難辦到。天下妒婦、口舌不淑、不孝父母的太多了。——都能休掉了之?“七出”之條出於古禮,早已不適應時代發展了,到清代已沒有什麼實際應用價值了。

人,一旦成為夫婦,就會成了一種複合性社會關係。有很繁多,很繁雜的社會責任攪在了一處。休妻的要求,是夫婦感情關係的徹底斷裂,而薛蟠偏不具備這一條,而且他有許多把柄在金桂手中,薛、夏二人不具備社會需要的離婚條件。

因為除了“七出”之外,在禮法上有更宏觀的規定,“父母俱存兄弟無故”,“族無犯禮之男”。這是更大的禮。你家裏休妻,這麼大的事,搞得輿論沸騰,外邊人都紛紛議論你家長短,這就對整個家族導致更惡劣的聲名,七出是七出,真的做了“不合算”——這是事情的內在本質。

閑話之間,金榮的母親偏提起昨日賈家學房裏的那事,從頭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說了。這璜大奶奶不聽則已,聽了,一時怒從心上起,說道:“這秦鍾小崽子是賈門的親戚,難道榮兒不是賈門的親戚?人都別忒勢利了,況且都做的是什麼有臉的好事!就是寶玉,也犯不上向著他到這個樣。等我去到東府瞧瞧我們珍大奶奶,再向秦鍾他姐姐說說,叫他評評這個理。”這金榮的母親聽了這話,急的了不得,忙說道:“這都是我的嘴快,告訴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別去,別管他們誰是誰非。倘或鬧起來,怎麼在那裏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裏不但不能請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許多嚼用來呢。”璜大奶奶聽了,說道:“那裏管得許多,你等我說了,看是怎麼樣!”也不容他嫂子勸,一麵叫老婆子瞧了車,就坐上往寧府裏來。

——摘自《紅樓夢》第十回

賈府小小變色龍

有些小說,寫了幾十萬字,讀者看不出特色,尋不到人物個性。《紅樓夢》的作者的文筆,筆力似乎可用“強大”來表述,小說即使一閱即逝的形象也是以當給讀者永恒的思索和難忘如鍥的個性特色。

金寡婦是賈府的“幫邊子”親戚。在她的“計量標準”中,秦鍾不過是賈府另一路子的幫邊子而已。金榮母親的這番婆子嘴嚼古,本來是私地裏發泄一下她對兒子在學堂裏身份待遇的不滿,然而卻無端激怒了這位自視“有臉”的璜大奶奶。這裏頭的潛台詞是,她要顯示她維護金榮的權威性——我想,在平日的勤勤走動中,她自覺在尤氏麵前說得上話,這一條肯定是金家比不上的。她要炫耀這一點。可能的是,金榮母親在述說時,她已經在權衡勢力高下了,她雖沒有是非觀念,但卻有極強的勢利意識。讓人忍俊不禁的是,她竟脫口而出,“人都別忒勢利了!”

然而她的地位究竟如何?氣衝衝升車而去,卻隻能在寧府“東邊小腳門前”下車。見了尤氏,在金家那份雄赳赳的勁氣已丟了爪哇國去,“未敢氣高”,“殷殷勤勤敘過寒溫,說了些閑話,方問道……”她問秦可卿探虛實,沒想到這正是尤氏最鬱悶的一件事,一兜兒朝她訴說過來,怎樣病勢沉重,如何醫藥無用,可卿知禮恭謹,公婆丈夫愛護,偏偏可卿的弟弟又在外頭淘氣,惹她煩惱……種種不遂心事都說給了這位璜大奶奶金氏。

我想金氏聽著這番話,很可能先是有點沮喪:她的地位和可卿差距這樣巨大!但她的利益觀念轉換可以說是神速,她很快就重新定位——原本我想,她原本想打秦鍾的小報告,撩撥一點小是非的——迅速改變了,反而順水推舟,反而對可卿的痛憂慮起來,“說不定是喜”?借了病,“可是了不得的”。

契訶夫的《變色龍》變來變去的原則是權衡勢利。金寡婦是《紅樓夢》裏的一條變色龍。這一回章目就叫“金寡婦貪利權受辱”,她這次見尤氏不是“打磨旋兒”弄幾個小錢的意思,她貪的是一點小小的虛榮。這人在書中極少出現,曹雪芹就那麼幾筆速寫。前後比對言行,活脫脫畫給了我們一個小醜。

正說著,隻見一群人撮著鳳姐出來了。賈芸深知鳳姐是喜奉承尚排場的,忙把手逼著,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鳳姐連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著,隻問他母親好,“怎麼不來我們這裏逛逛?”賈芸道:“隻是身上不大好,倒時常記掛著嬸子,要來瞧瞧,又不能來。”鳳姐笑道:“可是會撒謊,不是我提起他來,你就不說他想我了。”賈芸笑道:“侄兒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長輩前撒謊。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子來,說嬸子身上生的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點兒的,早累的不知怎麼樣呢。”……

——摘自《紅樓夢》第二十四回

賈芸送禮

賈芸在《紅樓夢》中是“俗”角色,也就是通身帶了“下裏巴人”的味道。他沒有薛蟠那麼有錢,也沒有賈璉那麼有身份,更沒有什麼“學識”,也不似劉姥姥那般的原始村野。他的家庭小單元,是賈府不知何時起敗落下來的一片枯葉。

一般而言,破落貴族子弟都有一種“奮發返祖”的趣向,這段送禮給鳳姐的情節,把這種奮鬥的原始形態真的表述得淋漓盡致。

禮品是冰片、麝香,它們的來曆要說得光明正大。是朋友“選了雲南”,開得大藥鋪,又拍賣又送人——他得了這一份子。“我和母親商量”——我想賈芸肯定也是說假話,透露的信息是“我們全家都尊敬您(鳳姐)”,同時也隱約報出他的孝敬品德,商量的結果是別人都“不配”,隻有“嬸子”當之無愧該收這禮。接著又進一步說明,冰片、麝香原本就是好物件,眼見要過端午,那就還要升值“十倍”,一層又一層密不透風的言語表達了三層意思:鳳姐“嬸子”獨一無二沒人能比得尊貴人,是最值得尊崇敬孝的人;賈芸全家都是鳳姐的粉絲;“寶劍遺英雄,紅粉贈佳人”——您就收下我這片心意吧!

這就難怪鳳姐“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歡喜了”。她的這份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不少人讀小說總愛在書裏尋找英雄——斬頭灑血激昂慷慨的那一種。在《紅樓夢》中,你別想找到這類人物。就如賈芸、劉姥姥,其實就是曹公用社會真實的藝術表述,為我們描摹的普通市井英雄。他雖然“俗”,但與小紅的愛情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那種摯愛,朋友倪二也是很可愛的英雄潑皮。按曹公設計,後來賈府敗落,寶玉人獄,賈芸夫婦還有獄神廟“慰寶玉”一段描寫,遺稿迷失,我們已經沒福看到了。

劉姥姥忙趕了平兒到那邊屋裏,隻見堆著半炕東西。平兒一一的拿與他瞧著,說道:“這是昨日你要的青紗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個實地子月白紗作裏子。這是兩個繭綢,作襖兒裙子都好。這包袱裏是兩匹綢子,年下做件衣裳穿。這是一盒子各樣內造點心,也有你吃過的,也有你沒吃過的,拿去擺碟子請客,比你們買的強些。這兩條口袋是你昨日裝瓜果子來的,如今這一個裏頭裝了兩鬥禦田粳米,熬粥是難得的,這一條裏頭是園子裏果子和各樣幹果子。這一包是八兩銀子。這都是我們奶奶的。這兩包每包裏頭五十兩,共是一百兩,是太太給的,叫你拿去或者作個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後再別求親靠友的。”說著又悄悄笑道:“這兩件襖兒和兩條裙子,還有四塊包頭,一包絨線,可是我送姥姥的。衣裳雖是舊的,我也沒大狠穿,你要棄嫌我就不敢說了。”

——摘自《紅樓夢》第四十二回

錢怎麼用才對

這是劉姥姥二進榮國府陪著賈母園中公子小姐連日大肆遊嬉,臨歸前所得到的酬謝錢財。照我來估算,總價值當在一百五十兩銀子左右。直接能當貨幣用的,一百兩來自王夫人,八兩來自王熙鳳,是錢。和我們今天的鈔票是一個意思。

清代的流通貨幣是銀子和製錢。我們常看的電視劇裏頭,無論江湖豪客還是市井平民,進酒店打打牙祭,動輒就取出一錠銀子往桌上一墩,大叫“打酒來!”甚至賞店小二也丟一塊銀子過去,“不用找了!”可以說,這是劇的編劇、導演和演員一律都不曉得,銀子該怎麼用,製錢該怎麼花的緣故。

銀子可不是輕易用來打酒買醋用的,當時人的心理狀態,一個窮人有幾錢銀子,揣藏起來便很有踏實安全感。一般人家若有幾兩銀子,會很好地包裹起來,壓在箱底——就如我們今天的銀行存折——那樣保存起來。一旦家中起房蓋屋,有人重病用醫用藥,出遠門做生意進京趕考……諸如此類的大事才會動用銀子。銀子的計量單位,精微到什麼程度?兩以下小數點之後十三位:兩、錢、分、厘、忽、絲、微、纖、塵、埃、飄、緲……一飄一緲都計了進去,這樣的計量當然隻有國庫計算總賬時才用得到,但可見銀子的貴重程度。

劉姥姥初進賈府,得了二十兩銀子加上這一次的共一百零八兩現銀。我所知的,江南的黃河涸田,一畝價格三兩,中原地土較貴,也就七兩左右。劉姥姥這些錢,無論買地做生意,都可算作中產人家了。她第一次進賈府,是真正的窮。劉家“這年秋盡冬初,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王熙鳳的二十兩,絕對是幫了她的大忙,特大的忙。第二次再來,姥姥壓根沒想再告窮,她帶了那麼多的農產品來,就是她家經濟已經“搞活”的明證。而使她想不到的是她這次到來,完全無欲無求的一場陪樂,竟使她成了小地主。

命相學裏有個術語叫“貴人”,賈府就是劉姥姥家的貴人——這不是因賈府的地位高,是因為王熙鳳實實在在是挽救了劉家的窮蹙。按佛理說,這種無心之助(第二次的幫助),功德最是報大的,是會有大回報的。

在王熙鳳倒黴時,劉姥姥那種挽救性的支援與幫助,源出於此也。

來旺媳婦獻茶漱口畢,鳳姐方起身,別過族中諸人,自入抱廈內來。按名查點,各項人數都已到齊,隻有迎送親客上的一人未到。即命傳到,那人已張惶愧懼。鳳姐冷笑道:“我說是誰誤了,原來是你!你原比他們有體麵,所以才不聽我的話。”那人道:“小的天天都來的早,隻有今兒,醒了覺得早些,因又睡迷了,來遲了一步,求奶奶饒過這次。”正說著,隻見榮國府中的王興媳婦來了,在前探頭。

鳳姐且不發放這人,卻先問:“王興媳婦作什麼?”王興媳婦巴不得先問他完了事,連忙進去說:“領牌取線,打車轎網絡。”說著,將個帖兒遞上去。鳳姐命彩明念道:“大轎兩頂,小轎四頂,車四輛,共用大小絡子若幹根,用珠兒線若幹斤。”鳳姐聽了,數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記,取榮國府對牌擲下。王興家的去了。

——摘自《紅樓夢》第十四回

情節的效應

我們看國手對弈。正當一塊棋要急於處理,明明一子吃下去就能立時解圍,觀眾在旁急煞,但九段老師偏就不投這一著,把各處先手便宜占盡,才回過頭來,霹靂閃電地料理這塊待處理的棋。倘使文學創作也分段,曹雪芹應當是個棋聖級別。

這是一個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的第一個鏡頭。她本是榮國府的管家,現在“暫時抽調”來寧國府處置家務,因為是兼管,所以叫“協理”。按王熙鳳平日的聲名威望,眾奴才們本應不敢放肆怠慢的。但寧國府是賈家長房嫡係家族,平日管理不甚嚴格,畢竟王熙鳳沒當過他們的直接領導,鳳姐兒深知這一層,也許她心裏正想“抓個典型”把威信樹起來,偏這時就有人撞進她手裏,“迎送親客上”一個倒黴蛋遲到了。

按照一般作家,味道寫到此也就夠了,拿下去打二十板子,聲色俱厲地訓諭一通,這段戲收束。曹雪芹他不,他不急於這樣寫,讓這人就那麼跪在一旁,鳳姐若無其事地先處置別的家務,王興家的來領線,手續辦完去了。支取東西的四個人來了。因為手續不對處理兩件,兩件“不予批準”——這又是多長時間?那位“睡迷”的家人還一直跪在旁邊呢!她肯定也在睨著眼看,鳳姐怎麼還不發落我呢?但辦完這麼多的事鳳姐還沒有動靜,又叫過站在旁邊等候的張材,問:“你還有什麼事?”張材交割了銀子,她的事還沒完,又核了修繕寶玉書房的條目。這一段緊急文字他就這樣從容處理。來辦事的人肯定一邊和鳳姐說事情,也用眼睨她——這人怎麼一直跪著?我們一般讀者也在想,是不是作者把她忘了。

這就是現場效應與閱讀感受的雙重功能,她跪在那裏,本身就有示眾的意味,也給來辦事的家人一個懸念,“到底要怎樣處置她?”——最大限度地張揚了這件事,鳳姐從容言笑不把她當回事的形象也給人留下更深的印象。讀者帶著疑問閱讀這一段落,直寫到淋漓盡致時,王熙鳳出手了:“明兒他也睡迷了,後兒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了人了。本來要饒你,隻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了,不如現開發的好。”——“帶出去打二十板子!”還要扣她一個月的工資。

僅僅是一件小小“睡過頭”的事,所有的樓角、層次、側麵都有觸電一樣的刺激感受,都寫活寫足寫透徹了,這就是聖手作者的力度。

忽見趙姨娘進來,李紈探春忙讓坐。趙姨娘開口便說道:“這屋裏的人都踩下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一麵說,一麵眼淚鼻涕哭起來。探春忙道:“姨娘這話說誰,我竟不解。誰踩姨娘的頭?說出來我替姨娘出氣。”趙姨娘道:“姑娘現踩我,我告訴誰!”探春聽說,忙站起來,說道:“我並不敢。”李紈也站起來勸。趙姨娘道:“你們請坐下,聽我說。我這屋裏熬油似的熬了這麼大年紀,又有你和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連你也沒臉麵,別說我了!”探春笑道:“原來為這個。我說我並不敢犯法違禮。”一麵便坐了,拿賬翻與趙姨娘看。

——摘自《紅樓夢》第五十五回

“情”與“理”之糾紛

很多讀者可能不太理解探春的這個“事”。她當著家,管這錢,但她親媽的弟弟死了,賈府照例要賞“撫恤金”。眾人都讚同給一點額外的優惠,探春堅持“沒有額外”的,一點銀子也不肯多賞。

其實這件事說的就是“名分”二字。

“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血統上是探春舅舅,但在“名”上他不是。他永遠坐不到舅舅的座位上。

姨娘不是主子,她和太太之間不是平等關係,是“上下級”關係。即使比她晚一輩,如賈璉、寶玉,甚至賈環在位分上都是“主子”,而她則隻能是個高級奴仆。

本來的,因為她是賈政的“生殖機器”,算是“半個主子”吧!一般人會高看她一眼,但她不安分,要鬧待遇,就出了這事。

這一段,趙姨娘說的是“情”,而探春堅持的是“理”。兩個人吵的就是這話。如果是清代人或民初人看這個情節,就不會奇怪了。山東孔府的規矩,如果衍聖公去世無子連公夫人也不能繼續住在府中,有位“公爺”恰遇到這種情況,但姨娘卻懷著遺腹子。公夫人就日夜祈禱她生個“兒子”,緊張極了,待孩子生出來,生孩子的沒事,公夫人一口氣鬆下來,暈厥過去。孩子不是姨太太的,是夫人的。雍正年間兩江總督尹繼善,就是姨太太生的,他做到極品大員,回到家裏,他的生母還得“站班”伺候。這都是規矩管著,叫“禮”。

有部電視劇叫做《白色黃昏》。裏麵有一群姨太太“作怪”,把公子小姐整得死去活來,受到沉井活埋的處置。這要麼是製片人有姨太太情結,要麼就是他兩眼“黃昏”壓根不懂。

薛姨媽用手摩弄著寶釵,歎向黛玉道:“你這姐姐就和鳳哥兒在老太太跟前一樣,有了正經事就和他商量,沒了事幸虧他開開我的心。我見了他這樣,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聽說,流淚歎道:“他偏在這裏這樣,分明是氣我沒娘的人,故意來刺我的眼。”寶釵笑道:“媽瞧他輕狂,倒說我撒嬌兒。”薛姨媽道:“也怨不得他傷心,可憐沒父母,到底沒個親人。”又摩娑黛玉笑道:“好孩子別哭。你見我疼你姐姐你傷心了,你不知我心裏更疼你呢。你姐姐雖沒了父親,到底有我,有親哥哥,這就比你強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說,心裏很疼你,隻是外頭不好帶出來的。”

——節選《紅樓夢》第五十七回

深諳世故的薛姨媽

薛姨媽和林黛玉都是客居賈府。這兩人平素來往,這樣純粹地“為會見而會見”,好像這是獨一無二的一次。談的話題,也是“感情問題”。這真是很有意思的一次私人晤見——是薛老太太先來單獨看黛玉的,而寶釵來時她們一老一少“正說閑話呢”。

這事發生在“慧紫鵑情辭試莽玉”一回。寶玉為紫鵑一試,因說黛玉將離府返鄉他就大發狂疾,瘋迷了數日。紫鵑振聾發聵一試,可以說驚動了整個賈府。在各個階層的“領導核心中”引發的心理震撼可以說比寶玉挨打的那次還要強烈。這是人人需要掂量的事,每個人都要重新思考“林黛玉”的價值和“賈寶玉沒有林黛玉”的後果。

因此,我認為薛姨媽來探望比她小一輩的黛玉是來“表態”的。

她話雖含蓄但意思卻十分直白。一說“月下老人隻用一根紅線”的話是說婚姻的事是憑父母,“說什麼的都不算的”;二說疼寶釵,更疼“黛玉”,自己的愛是無私的;三由寶釵插話,表示無意納黛玉為媳。

我想,這幾條暗示的意思是放棄薛家對賈寶玉的努力吧。薛老太帶著女兒來幹什麼?她原本是要把寶釵送進宮裏充作“才人讚善”這樣的女官,進而成為元妃那樣的人,可能那個目的泡湯了,這才有了“金玉良緣”之說。

而賈寶玉的這一病,證明了寶玉沒有黛玉是活不成的,或者說生命狀態極差的。在這種情況下,薛姨媽也會有這樣的考慮,寶玉畢竟也不是官場貴人,女兒嫁一個半病半傻的男人有幸福嗎?

我認為是薛姨媽理智的選擇。

但她還“吃不定”,她還看不清自己的主意是對的還是有欠考慮。她畢竟是個涉世很深的女人,因此說了要給寶黛提親,又一句和紫鵑調侃又回避開去。月下老人的紅繩係向誰也是“不定”的。深思熟慮卻又感情複雜,動機明確卻又言語含糊,我們可以想見這位精神的老太太此情狀。

反正從此為始,我們再也不見有人嚷嚷“金玉良緣”了。

又有賈政至簾外問安,賈妃垂簾行參等事。又隔簾含淚謂其父曰:“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賈政亦含淚啟道:“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鍾於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塗地,臣子豈能得報於萬一!惟朝乾夕惕,忠於厥職外,願我君萬壽千秋,乃天下蒼生之同幸也。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懣憤金懷,更祈自加珍愛。惟業業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庶不負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賈妃亦囑“隻以國事為重,暇時保養,切勿記念”等語……賈母乃啟:“無諭,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引進來。小太監出去引寶玉進來,先行國禮畢,元妃命他進前,攜手攬於懷內,又撫其頭頸笑道:“比先竟長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

——摘自《紅樓夢》第十八回

什麼東西虛偽?

我的《康熙大帝》草成,有人告訴我:“你一定要將康熙的陰險毒辣,虛偽,殘忍……這些東西寫足。”這個話原本是不錯的,我們的教科書就是這樣寫,政治課也是這樣講,地主階級就這樣兒。但是我們都讀過《紅樓夢》。毛主席說《紅樓夢》是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但翻開這部“百科全書”,哪個人是又陰險又毒辣又虛偽又殘忍純粹的妖魔?找起來真的也有點難。

這位元春應該是賈府的“最高”的罷?這是她回娘家和父親對話情景。他們要隔著簾子說話,說話不是平等的,隔著簾子先要“行參”!倒是賈妃還能說點實話——我們這樣不如田舍小戶人家,“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賈政的回話是很有意思的,全部是文言奏對格式,這種格式,隻有在當時朝座公會宣讀文件,或正規上下級接見時才使用的,背誦出已經準備好的文詞,精致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很類似我們在一些報告會上聽領導講話,錯是沒錯,但乏味。然而注意一下,這番話賈政是“含淚”說的。上頭坐的是他女兒,他自己知道本應用什麼語調說話,但偏不能。他必須按規矩來,他的這汪淚水可以說內容極為複雜,父親的尊嚴,對女兒的痛惜,對皇權的尊崇與畏懼,對地位分屬的無奈——可以說都有。

賈妃歸寧回家,基本上見人就哭,見賈母王夫人“隻管嗚咽對泣”,“滿眼垂淚”,見諸弟妹“垂淚無言”,見賈政是“含淚”,見寶玉是“一語未終,淚如雨下”。我是這樣感覺,她的這次回家,原本是一次很好的情緒發泄。

她之所以能回來探視賈府,原因也是很有意思的,是得益於皇帝的一次“格致”功夫。皇帝自己“日夕侍奉太上皇不足以表孝心之萬一”,由此而推格,後妃們必定也思念父母或許會“想死了”。因此便下旨讓他們歸寧。賈妃如斯情致,周貴妃家大致也差不多吧。

大家都明知是痛苦,偏偏要讚美,要維持。虛榮殘忍的不是人,而是事,是製度。

正說著,隻見寶琴來了,披著一領鬥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這是那裏的?”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香菱上來瞧道:“怪道這麼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湘雲道:“那裏是孔雀毛,就是野鴨子頭上的毛作的。可見老太太疼你了,這樣疼寶玉,也沒給他穿。”寶釵道:“真俗語說‘各人有緣法’。他也再想不到他這會子來,既來了,又有老太太這麼疼他。”湘雲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裏來,這兩處隻管頑笑吃喝。到了太太屋裏,若太太在屋裏,隻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太不在屋裏,你別進去,那屋裏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說的寶釵、寶琴、香菱、鶯兒等都笑了。寶釵笑道:“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們這琴兒就有些象你。你天天說要我作親姐姐,我今兒竟叫你認他作親妹妹罷了。”湘雲又瞅了寶琴半日,笑道:“這一件衣裳也隻配他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

——摘自《紅樓夢》第四十九回

貼在紅樓牆壁上的謎畫

寶琴自何而來?我讀到她時,很長時間犯狐疑,怎麼憑空又掉下個“琴妹妹”?我們讀《紅樓夢》,人物有個索引,那就是警幻那個太虛幻境的冊子。有正冊,有副冊,還有“又副冊”。依我的理解,這幾部冊子的劃分是根據她們的社會身份來決定的,“正主子”的姑娘就是“正冊”,次主子的女子就是“副冊”,再次一等的下人女兒是“又副冊”吧?

然而,寶琴不在冊。不但她,連同她一起進園的岫煙、李紋、李綺,也都不在“冊”。這已是《紅樓夢》第四十九回了。前頭四十八回她們連個蛛絲馬跡也無,雪泥鴻爪也不見,到四十九回,她們一窩蜂,齊刷刷開進了大觀園。曹雪芹用筆是惜墨如金的,然而在這幾位身上,是連續地潑墨,大寫意地推出了新人,連篇累牘地繪寫了她們的形象。

如果我們用心一點會發現,紅樓女性人物作詩,比男人們高出一個境界檔次,越是美麗的女人,詩便作得越好,即便香菱這樣“沒文化”的女孩子,稍加指撥,立刻也就成了了得的詩人。現在的情況是,寶琴始來,使原本釵黛為群芳領袖的局麵,成了鼎足三分局麵。蘆雪廠聯詩,實際上是一次賽詩會,釵黛湘寶四人的“詩作主流”地位,可以看做曹雪芹對她的品相地位的確定。而她的美,由寶玉口中說“……更奇在你們成日隻說寶姐姐是絕色人物,你們如今瞧瞧她這妹子……”——這是比寶釵;琥珀指黛玉說怕黛玉吃醋,“湘雲便不則聲”——這是比黛玉。一句話,她是女兒冠軍。看,她抱梅立於雪地,仍舊一個字:美。

但是,《紅樓夢》後也還有很多文字呀,她的人格魅力、個性形象,似乎沒有展示出來,甚至可以說,岫煙、李紋、李綺也都還有些性格特色,寶琴沒有。

這原因極簡單,她沒有“事”。她本人沒有介入紅樓紛繁的人事關係之中。

應該說是謎吧。但我猜想,曹公不會無由而作的,或許紅樓中塵暮煙霾煙火氣濃重,需要這樣一種藝術調劑?或許寫至中途曹的創作意圖有戰略性調整?或許在迷失之後四十回中她會有令人矚目的表現?

然而她的《五美吟》到底什麼意思?

她穿的那件大氅的名字也頗令人犯嘀咕。她是幅字畫兒,貼在紅樓上,是一張謎畫。

寶玉便要了一壺暖酒,也從李嬸薛姨媽斟起,二人也讓坐。賈母便說:“他小,讓他斟去,大家倒要幹過這杯。”說著,便自己幹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幹了,讓他二人。薛李也隻得幹了。賈母又命寶玉道:“連你姐姐妹妹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要叫他幹了。”寶玉聽說,答應著,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幹。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他斟上一杯。鳳姐兒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寶玉忙道:“沒有吃冷酒。”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然後寶玉將裏麵斟完,隻除賈蓉之妻是丫頭們斟的。複出至廊上,又與賈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進來仍歸舊坐。

——摘自《紅樓夢》第五十四回

王熙鳳排斥林黛玉?

少年時讀到這個情節,見到大牌紅學家評論說王熙風“排揎”林黛玉。

這似乎是有道理的,寶玉喝的是林黛玉手裏“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邊”的酒,寶玉是“一氣飲幹”——王熙鳳便說你“別喝冷酒”,暗含的意思,薛寶釵是“熱酒”,而林是涼的——世態炎涼的話不說,表明,王熙鳳是選擇薛的了——然而讀了幾年之後,我覺得這個道理又不像是什麼“道理”了。因為薛寶釵也勸過寶玉別喝涼酒——如果這樣理解,你要喝我的熱酒,別理黛玉……這麼著,《紅樓夢》也還能看嗎?

昔日有出謎者,說“無邊落木蕭蕭下”——是個“日”字,怎麼說呢?中國曆史上隻有兩個朝代,齊梁兩代君王都姓蕭,“蕭蕭下”就是“陳”,把陳家的邊去掉,再把陳字的木去掉,就成了“日”字——這麼著,世上的謎還能猜嗎?

求之過深了吧。我們不要忘了是在讀小說,而不是“謎書”。

事實上,王熙鳳根本就不會排斥林黛玉。

她是個怎樣的人?豔麗,狠毒,理智,風趣,能言善道……處理問題幹練敏捷,極能把握賈府風頭趣向的一個人,“老太太疼黛玉”,她豈能“排斥”黛玉?這是一。

第二,如果說“排斥”,她是可能排斥寶釵,須知如果寶釵做了寶玉夫人,對她的當家人地位會構成怎樣的威脅?林黛玉則不同,清高,不愛錢,不善人事擾攘隻會撫琴弄書,是寶玉的一對“好逑”。她當然不會把“工作能力”比她還強的寶釵當做引進人才的選擇了。

第三,從個性上說,林黛玉是直白的明捷的,而寶釵則是有點綿裏藏針的那一種,王熙鳳的個性,似乎不喜歡很有心計、粘粘乎乎的那樣。

說這三條算我一點想法,但也算扯淡。關鍵的,我們是在讀小說,而不是在讀“藝術形象謎論”。如果說真的是王熙鳳借這話敲打寶玉,冰雪聰明、敏感脆弱得琉璃撲噔一樣的林黛玉會聽不出來?會沒有反應?

《紅樓夢》讀得太深,會陷入另一個陷阱——知見障。

這裏寶玉正看著打絡子,忽見邢夫人那邊遣了兩個丫鬟送了兩樣果子來與他吃,問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動,叫哥兒明兒過來散散心,太太著實記掛著呢。”寶玉忙道:“若走得了,必請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請太太放心罷。”一麵叫他兩個坐下,一麵又叫秋紋來,把才拿來的那果子拿一半送與林姑娘去。秋紋答應了,剛欲去時,隻聽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節選《紅樓夢》第三十五回末

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歡喜。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他:“以後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了:一則打重了,得著實將養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

——節選《紅樓夢》第三十六回起始

續不上的情節

這兩個情節是《紅樓夢》第三十五回的結束與三十六回的緣起。是《紅樓夢》研究中重要的一個謎:上回裏說是黛玉來了,來探望寶玉,必定要有幾句話說的,要有一點小情節的,作者告訴讀者,“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但下一回卻來了一個大轉移,“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不再說這件事了。讀前頭細密得間不容發的一係列情感波折,讀到這裏,滿心期盼,這兩個冤家情侶見麵“有戲”,不料卻散場了。

於是紅學家們據此得出一個結論,《紅樓夢》是“不可續”的。第三十五回寫的是寶玉挨打之後在大觀園激起的感情餘波,黛玉是黛玉,她那裏得到了令她五內俱沸的三塊詩帕;寶釵是寶釵的事:因以懷疑寶玉挨打是薛蟠挑撥,她家裏連掀起一排與寶玉有關的感情激浪,而且寶玉自己的傷痛也未痊愈,因此黛玉來看寶玉,她必定要對寶玉交待她對這幾件事的看法:一,對寶玉要有所撫慰;二,對詩帕的詩要有含蓄回應;三,寶釵家的事要有所評論——問題在於這是“回……”。幾個意思要在一兩句話,一個動作眼神中全部展示表達。

也就幾十個字吧。你敢情試試“補上”。讀者不妨也試試?——其實多少紅學家紅迷們早已試過了。用句河南話說,不中。十段高手和初段棋手的區別就在“細”與“粗”之間,而紅學家,由此得出結論,《紅樓夢》是續寫不得的。

然而就我所知,現有的,《紅樓夢》後四十回中,很有些東西是“補”出來的。我們一般讀者,壓根讀不出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有什麼”。就是紅學家吧,長期也沒有讀出有什麼異樣,直到考據學家認為後頭是“續寫的”之後,後四十回才一下子身價大跌,“紅樓股市”說那是“假股”——它就直落而降了。

但是且住,我有另外一點看法。圍棋高手在激戰正酣時,會突然莫名其妙在不相關的一處投落一子,叫“試應手”,曹雪芹為什麼不會呢?這樣文字處理,可以給讀者留下深思的餘地、想象的空間,我們作文,用省略號就潛作著這樣的思維呐。

剛說到這句話,隻見秋紋、碧痕嘻嘻哈哈的說笑著進來,兩個人共提著一桶水,一手撩著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那丫頭便忙迎去接。那秋紋、碧痕正對著抱怨,“你濕了我的裙子”,那個又說“你踹了我的鞋”。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二人便都詫異,將水放下,忙進房來東瞧西望,並沒個別人,隻有寶玉,便心中大不自在。隻得預備下洗澡之物,待寶玉脫了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走到那邊房內便找小紅,問他方才在屋裏說什麼。小紅道:“我何曾在屋裏的?隻因我的手帕子不見了,往後頭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爺要茶吃,叫姐姐們一個沒有,是我進去了,才倒了茶,姐姐們便來了。”秋紋聽了,兜臉啐了一口,罵道:“沒臉的下流東西……”

——摘自《紅樓夢》第二十四回

怡紅院奪寵一幕

賈寶玉與賈環是一個父親,他們兩個的法理地位是一樣的。但是我們看到,他們兩個的待遇很不一樣。賈寶玉有怡紅院,賈環沒有;賈寶玉私自出門一家人著急,賈環沒有;賈寶玉可以在賈母、鳳姐跟前撒嬌,賈環不敢;賈寶玉有一大群婆子丫頭仆從密切相從隨時聽候,賈環沒有。賈環似乎隻有一個彩霞。之所以這樣差別,公開的理由隻有一個,賈環是按規定辦理,而賈寶玉身邊的人多出的,或是賈母,或是王夫人派到寶玉身邊的。她們在寶玉房裏不領“工資”(月例),她們的支出由賈母、王夫人房中支出。怡紅院呢?則是賈妃指定他住的,這個特殊待遇更是堂皇正大。

但人多了,就有競爭問題,襲人是王夫人指的,晴雯則是賈母指的,她們兩個雖有矛盾,但地位無可動搖。這裏說的是秋紋、碧痕、小紅的矛盾,突出的重點人物是小紅,而矛盾的原焦點則是“一裏一裏的,這不(讓小紅)上來了!”“上來了”便是離寶玉更近了。這是誰能更接近“領導”(寶玉),更直接地為寶玉服務,取得這個小環境的優越地位的事。是“勞動人民”之間的生存競爭,物競天擇在一個小小社會團體中的真實寫照。包含的具體內容有,月例的多少、差事的輕重、領導相待的親疏,乃至於將來出路,如晉升、開臉丫頭、姨娘及配夫的優劣等等……在哪座山唱哪山歌,這個房裏就是這個話。

這個鬥爭同樣是殘酷的。晴雯是怎樣死的?她的人品、工作都是十分出色的,但王夫人看不順眼,連鳳姐也救不了她。然而王夫人又因何討厭晴雯呢?書裏沒有明說晴雯和寶玉之間調侃的私情話,怎麼會透露到王夫人那裏,一個人會無根無據,單憑人是“水蛇腰”就下致死的毒手整治人麼?襲人與晴雯,晴雯與墜兒、秋紋、碧痕、小紅,就是在這種生活的擠壓與前途命運的挑戰中共存,又激烈地相爭的。她們本身都是好人,如果不涉及生存鬥爭,她們會和諧相處,但遇到“事”就不行了。

小紅是《紅樓夢》中要緊人物,她和賈芸在曹雪芹原意裏,在寶玉落魄時“獄神廟慰寶玉”的情節設計,可惜遺失不見了。這裏的小情節,是她初出茅廬,生存鬥爭中小敗的一個場麵,更深的意蘊,讀者可以自己去思量。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鴛鴦喜之不盡,拉了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說,把邢夫人怎麼來說,園子裏他嫂子又如何說,今兒他哥哥又如何說,“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裏,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當尼姑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後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從嗓子裏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裏!”

——摘自《紅樓夢》第四十六回

意外爆發的抗爭

這是鴛鴦的突發行動。等於是一個丫頭大鬧了一場賈府的正房大院。這個地方,是榮國府最神聖的殿堂,賈母在這裏起居。賈府的人到這裏,要麼斂聲屏氣小心應對,要麼賠笑湊趣給賈老太君取樂。敢在這裏放肆的,從來隻有鳳姐一人。突然冒出個鴛鴦,使人頗覺意外。

就她的個人性格形象,這也是一次意外的出格。鴛鴦這個人平時待人是什麼“味道”呢?溫善、不得罪人、不管閑事、懂得嗬護人……對賈母,她肯定是下了一番功夫研究過的——賈母這個人不是個好侍奉的主兒。老人不喜愛太委婉的人,太是溫良恭儉讓,隻能招她“器重”卻不能讓她開心。她喜歡能言善語的人,但她也不喜愛巧嘴弄舌、蛇蛇蠍蠍的人;她喜愛遊冶,但她不耐勞頓;她對賈府所有的主子都有深邃準確的洞察定位,但她從不月旦是非,隨便批評——如果你注意,會發現她的興趣愛好,和我們幾百年後的讀者驚人的一致。如寶、黛、釵、湘等,如鳳姐,如晴雯,我們愛她們,賈母也愛;如趙姨娘輩,我們讀者討厭,賈母也煩她。賈赦也是她“不喜愛”的人。隻是她責斥人極少,我們見不到她聲色俱厲劍拔弩張。賈母的形象是慈祥、寬厚、與人為善的那種。

鴛鴦為什麼敢突如其來地大鬧一場?她是充分掂量過利害的。她吃透了賈母,她有百分之九十的勝利把握。你看她想得多麼周到,寶玉的話怎麼說,老太太如果逼我怎麼辦,老太太歸西之後又如何……總而言之,能想到的都想到了都說出來了,因為她實在是了解賈母,藏掖著反而不好。

把一切真相說出來,把必死的決心說出來,把理由說明白,這就激怒了賈母:你們吃喝玩樂胡鬧我不管,我隻有這麼一個可靠的人,竟敢來算計奪取?!

她活著,她的話在賈府就是最高指示,賈赦的地位尚在賈政之上,也隻能忍氣吞聲受了,這是“尊親”製度決定的結果。

如果不是受逼太甚,鴛鴦是絕不會走出這一步的。從她的決絕的言語中透露出來的信息很多,我們能清晰地感受她情感寄托的取向——如果你注意,這一回回目有“鴛鴦女誓絕鴛鴦偶”這個話:你自己想想鴛鴦與賈赦豈能算是“鴛鴦偶”?

套句《金剛經》的話說:佛說意外是名意外即非意外。

馬道婆見他如此說,便探他口氣說道:“我還用你說,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你們,心裏也不理喻,隻準他去。倒也妙。”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準他去,難道誰還敢把他怎麼樣呢?”馬道婆聽說,鼻子裏一笑,半晌說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有本事!也難怪別人。明不敢怎樣,暗裏也就算計了。還等到這如今!”

趙姨娘聞聽這句話裏有道理,心裏暗暗的歡喜,便說道:“怎麼暗裏算計?我倒有這個意思,隻是沒這樣的能幹人。你若教給我這法子,我大大的謝你。”馬道婆聽了這句話打攏了一處,便又故意說道:“阿彌陀佛!你快休問我,我那裏知道這些事。罪過,罪過。”趙姨娘道:“你又來了。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睜睜的看人家來擺布死我們娘倆不成?難道還怕我不謝你?”馬道婆聽說如此,便笑道:“若說我不肯叫你娘倆受人委屈還猶可,若說謝我的這兩個字,可是你錯打算盤了。就便是我希圖你謝,靠你有些什麼東西能打動我?”

——摘自《紅樓夢》第二十五回

趙姨娘的法術

最近,看了個什麼電視劇,一個大家族正太太、老爺、少爺齊全在世,卻由一群姨太太選舉當家,黜處家人無論宗親男主人,說逐便逐,說沉井就沉井——我看了二十分鍾,一笑便換了台。這是編劇的事。編劇無知:他不曉得姨太太在封建家族中的社會地位是怎樣一個形態。要了解這方麵的知識,不須去查找類編尋覓資料,你看看《紅樓夢》中的趙姨娘,還有周姨娘的情形就明了了。即使賈府姓賈的人死絕了,姓賈的正宗長房太太死絕了,也輪不到她們這類人吆五喝六——還有遠房宗親兼祧進來當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