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敲開許之行公寓大門的時候,我渾身已經濕透了。可笑的是,我居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下雨。直到房間裏的暖氣迎麵撲來,一冷一熱強烈的反差令我渾身戰栗,我這才回過神,發現自己的衣服在滴水。
許之行看著我,震驚溢於言表,我也看著他,眼神迫切。
他率先打破沉默:“你怎麼突然來了?”“我有事問你。”深深地吸了口氣,我抬起頭,以更加肅穆的表情望著他,“你要誠實地回答我,不要騙我,就算是為……我叫過你那麼多聲‘許大哥’。”許之行沒有回答。
他臉上的表情甚至沒有任何變化,我無法,也無心去窺探他內心真正的想法。我隻能像個絕症瀕死的病人,緊緊拽住他的手臂,卑微而渴求地發問,仿佛他的答案決定我是否能活過今天:“裴子煜他沒有死對不對?”許之行原本站立得筆直的身軀依稀是顫抖了一下,然後我聽見他堅決地否定:“不,他已經去世了。”我早猜到他會這麼說,不怒反笑:“許大哥,你不要騙我,你知道嗎……我今天看到他了。”“你看錯了,而且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歎了口氣,試圖將我拉進房間,“外麵雨那麼大,你渾身濕透了,我先找件衣服給你換,然後送你回家……”“不,這次不一樣,”我搖頭,“因為我還看見了林蓼藍,他在她的車上。”說罷,未及他回應,我已經用力地甩開他的手,轉頭跑開。
既然他不給我答案,那我就自己去找答案。
電梯一路下行,我又凍得打了一個寒顫,心中有了決斷。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當初裴子煜急救的醫院,我第一時間找到當時為他手術的科室。
然而這是深夜,除了值班醫生,主治醫生並不在。聽我道明來意,值班醫生勸我先回去,明天再來,因為一切的疑問都要等第二天上班後才能給我答複。
我點點頭,沒有反駁他:“好。”然後我走出辦公室,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一動不動了。我決定在這裏等天亮。
許之行來的時候,我正半閉著眼一邊瑟瑟發抖一邊打著盹,其間那個值班醫生勸了我兩次,見我堅決不走,也就無奈地走開了。
“你先回家,有什麼明天再說。”許之行將一件外套披在我身上,勸我。
我卻依然搖頭。
“你今天是不是說什麼都要待在這裏?”見我如此堅決,他的眉頭越皺越緊。
我偏頭看著他,聲音很輕:“無論你說什麼,隻要我找不到答案,就不會離開這裏。”“如果我說,你要的答案我能給你呢?”我驚訝地瞪大眼睛,便聽他接著說下去:“但現在……你必須聽我的,回家吧。別忘了,你回來是有工作的,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許之行的話如同一聲驚雷,將魔怔的我劈醒了。是的,我不再是個小孩子了,我還有工作,我……思維混沌間,許之行似乎又一次伸手,試圖拉我走,我卻下意識地猛推他,轉身便往門外跑去。
“你要幹什麼?”許之行急得趕忙追出來,我卻動作更快,一轉眼,人已站在住院部的大門前。
許之行是對的,我不再是小孩子了,可為什麼長大後的我,還是無法像個大人一樣控製自己的情緒,還是會因為心痛,而難過得無法呼吸?
滿世界的雨依然沒有停的意思,我貪婪地呼吸著濕漉漉的空氣,便聽見耳邊傳來重重的抽噎。
原來那是我自己的哭聲。
一雙手自身後重新穩穩扶住我的雙肩:“聽許大哥的話,讓我送你回去吧。明天,明天我一定給你一個答案,一言為定。”可我沒有回家。雖然許之行不放心地將我送到小區裏,目送著我上了電梯,但我還是在等待了二十分鍾後,重新下樓回了酒店。
就我這副雙眼紅腫,渾身濕透的狼狽樣,難保我媽不哭天搶地,誤會我半路被人拖去怎麼樣了。我不想多生事端。
一整晚上,我都在修改樂迢迢那份采訪綱要。
我睡不著,隻要一閉上眼睛,腦海中就隻會出現同一幅畫麵,裴子煜在林蓼藍的車裏,他在她的車裏……他們,終於在一起了?
林蓼藍愛了他那麼多年,她曾對我訴說的字字句句,每一個筆畫,都鐫刻在我心底。
我不是不在意,我隻是假裝不在意。
我仍然能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是裴子煜打著幌子,說要我替他擺脫相親對象,直到後來,我才知道,他隻是想帶我給她看看,如同給她一個交代。
那時我是沒把裴子煜的感情當回事的,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為了不受傷害,當時的我決定一概不當真。
可我不知道的是,唯有不怕傷害,勇敢去愛,才有資格被愛。在這點上,我是個膽小鬼,和能為他付出一切的林蓼藍完全沒法比,所以如果他終於愛上她了,我也……就這麼胡思亂想著,我越來越絕望,手裏的草稿再也改不下去,我焦躁地起身,拉開窗簾,才發現天已經亮了。
終於,我熬過了這個生命中最漫長的夜晚,我幾乎喜極而泣,趕緊將東西收拾好,洗了把冷水臉,衝出了酒店房間。
我在酒店大堂呆坐了整整三個多小時,才收到樂迢迢經紀人的通知,讓我上樓準備開始采訪。
來開門的是樂迢迢的助理,如果沒有記錯,叫阿咪。阿咪讓我在客廳等候,說樂迢迢很快就出來。
說是很快,但我又足足等了近一個小時。
等樂大小姐穿著展示會最新款的連衣裙與高跟風鞋情萬種地走出來的時候,我的胃已經痛到近乎痙攣。
但現在的我不能表現出任何不適,擠出一個笑容,我對樂迢迢說:“樂小姐您好,我們可以開始采訪了嗎?”在例行地詢問了樂迢迢準備好的問題後,我逐漸發現這場采訪越來越不對勁……雖然樂迢迢有問必答,態度超好,和其他媒體所評價的耍大牌打太極完全不一樣,我感到很慶幸,但好像她問我的,比我問她的還多吧……“你是哪裏人?”“喔,那就是你是本地人,在 C 市工作對吧?”“昨天和你一起那個男的也是本地人,在 C 市工作?你說他叫叫許之行對吧。”果然,她還是認出了我,我在心中哀嚎著答道:“不,他在這裏工作。”“喔,這樣啊……”樂迢迢若有所思片刻,“那你把你的手機號給我,不是工作性質的那種哦,要私人的。”說罷,向我拋了個媚眼,甜甜一笑。
“我隻有一個手機號,你等我報給你……”雖然現在我已經胃痛得出了一身冷汗,但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樂迢迢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果我沒有弄錯,她的目的應該是許之行,但如果她真的看上許之行的話……還不及我多想,我的胃部忽然一陣抽痛,就這樣眼前一黑,我失去了知覺。
我醒來的時候,許之行正坐在我的身邊。
“你醒了。”許之行見我醒來,麵部表情柔和了許多。
“我好像忘了吃飯……”我訕笑著,試圖讓氣氛輕鬆一些。
“我猜到了,所以樂小姐剛讓助理幫你叫了餐,你吃點緩一下我們再去醫院。”許之行說著,指了指床頭櫃上還冒著熱氣的魚片粥。
我心虛地點點頭:“樂小姐呢……”“在客廳等你醒過來。”“那你是怎麼找到這裏的?”“樂小姐用你的手機給我打的電話,說順便處理撞車的事。”所謂一箭雙雕是也,樂迢迢真是高手。看許之行仍然一臉無知的正氣,想必還不知道樂迢迢的“居心”,我忍不住開始默默為他祈禱。
吃過東西,我的胃漸漸止住了疼痛,臉也多了些血色,和樂迢迢道過謝,許之行便要帶我離開。臨到門口,本坐在沙發上吃水果的樂迢迢忽然抬起尖俏的下巴,叫住我們:“對了,許先生,我的駕照可是給你了,保險公司處理好後,你得親自把它還給我,記住了,快遞我會拒收的!”聽罷她的話,我立刻偷瞥了許之行一眼,發現他的臉果不其然又黑了。
“做夢吧你。”門關上的那刻,許之行從牙縫裏悠悠擠出這四個字,我不覺渾身一顫。
出了酒店,許之行的車就停在門外,他非要帶我去看醫生,我卻與他僵持著,不肯上車:“你昨天答應我的事,要說話算話。”他原本正要發動引擎,轉頭看見我執拗地表情,遲遲沒了動作。
“你先上車。”他歎了口氣。
我卻狠狠地搖著頭:“你不要再騙我了,如果你不告訴我真相,我這就去找當時的醫生!醫生不告訴我也沒關係,我還會接著找,從殯儀館,到墓區,我還可以找林蓼藍,隻要拚了命,我不信我找不到……”“梁樂薇,”許之行忽然連名帶姓叫我,“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一個人的心願是自己被當做死掉了呢?”回到 C 市時,已經入夜,剛出車站,我便迫不及待地撥通了晏亦非,不,裴子煜的私人號碼。
按撥出鍵的時候,我的手一直在抖,路人好奇的目光不時落在我身上,我全然無視,抹掉臉上濕了又幹的淚水,我終於聽見那個在夢中思念了千萬次的聲音:“你的工作結束了?”“嗯,”我極力想要克住自己的鼻音,可是很難,“你在哪裏?”“這好像不關你事,”他明明是戲謔的語氣,可我不在意。
“無所謂了……”我說。
“無所謂?”他似乎愣了一下。
“是的,無所謂。”我深呼吸著答道,然後掛斷了電話。
都無所謂了,你為什麼要裝作死去,為什麼換了名字換了城市生活,為什麼明明相逢後可以再度避開我,卻選擇千方百計將我扯入你的生活,為什麼又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如果是為了報複的話,那就好好報複吧,將我給過你的傷害,以千萬倍的形式還給我,我一定笑著接受,萬死不辭。
站在裴子煜公寓的門口,我心跳如雷,卻沒有絲毫怯懦。
這一晚,我不是來求證任何問題的,也不是來哭訴四年悔不當初的,我隻是……來告白的。
我舉手,毅然決然地按下門鈴。
門打開的刹那,眼前的這個人,終於和我記憶中的那個人,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當初我為什麼會懷疑自己的直覺呢?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相似的人,想起晏亦非啼笑皆非的那句“別拿腦殘當有趣”,我覺得自己簡直是世界上最傻的大傻瓜。
“晏亦非……”我喃喃著他的名字。
但眼前這個自稱晏亦非的男人,卻抱著雙臂,以一副淡漠的,置身事外的姿態打量著我:“你出差的內容是喝酒?”我沒有答話,隻呆呆地望著他,貪婪地試圖將他的每個神態鐫刻入腦海中。
“梁小姐,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終於,他的眉頭高高挑起,嘴角勾成一個嘲諷的弧度,“看來梁小姐你真的很喜歡喝醉後上不熟的男人家,上次你喝醉了也是死纏著我不放……可是怎麼辦,我對你這個人完全沒興趣,一丁一點,都沒有。”聽著他極盡刻薄的話,我卻漸漸開心地笑了,為什麼任何時候,我都覺得他特別好看呢,就連討厭我的時候,也一樣。
我輕輕墊起腳尖,趁他不備,將嘴唇貼上他的:“你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