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白(2 / 2)

後來我把它寫成了。我以為寫得還好,寫得很深入。每天寫七八頁,每頁七八百字。寫的時候,是感覺得很快活的。那時,我每天沉思默想:假使我是書中的女人時,應怎樣對付?我想用更好的方法寫它,用辯證法寫它,但不知怎樣寫,寫好後,我拿給也頻看,他說不好。我但願他說不好,但不願他說太壞。他說:太不行了,必須重寫!我們為此大吵特吵起來。結果,我又重寫一遍。

有人說:這東西早些日子寫就好了,現在未免太遲了。有的朋友很不滿意,說我把《韋護》赤裸裸地印上紙麵了,但我以為與本來麵目大不相同;但一點影子都沒有,這也難說。

我這篇題材——《韋護》——很不好,依然取之於戀愛的事情。我覺得我寫小說有一個缺點,我不能像他人寫小說那樣一下筆就寫得很長。在我的作品裏,我不願寫對話,寫動作,我以為那樣不好,那樣會拘束在一點上。《韋護》中的人物。差不多都是我的朋友的化身,大家都有一看的必要。看了之後,請大家批評一下,給我一種進取的力量。

現在批評我的創作。哦!自己不好批評自己的東西。我很願把自己覺得不好的地方說出來,然後再請大家給以批判。哦,還是不談它吧。

我不相信,我除了寫文章之外,就不能做別的事情。正因為丁玲是一個寫文字的人,而又沒有更多的人去寫,所以我覺得寫下去,或者有一點小小用處吧。我著作並不是為了幾個稿費。我著作並不全靠靈感。實際上,事實是極關重要的。我希望大家給以忠實的批評,我亦更加特別注意著。

寫的材料多得很,有人說,把作者自身有關的材料寫完就算了。然絕不能這樣說。我以後絕不再寫戀愛的事情了,現在已寫了幾篇不關此類事情的作品。我也不願寫工人農人,因為我非工農,我能寫出什麼!我覺得我的讀者大多是學生,以後我的作品的內容,仍想寫關於學生的一切。因為我覺得,寫工農就不一定好,我以為在社會內,什麼材料都可寫。現在我正打算寫一個長篇,取材於我的家庭——啊啊!我講得太多了。假使諸君不疲乏的話,我還可以繼續講下去。

現在講我的家庭:我的家庭,現在還有三千人——遠近親戚都在內,彼此都十二分親近。家中還算有錢,我的祖父,做過很大的官。我在家裏看到父親留下許多榮耀的衣服飾物。可是我的父親在玩樂有趣之下,把家產都敗光了。自父親死後,那時我還很年幼,就從大家庭裏脫離出來,我沒有姊姊們受到大家庭熏染那樣的深。我跟隨母親在學校裏長大起來。連父親的麵目,我都記不清楚。可是,從他遺留的東西,我能窺出他的性情,他的舉動。家中吃飯,非常熱鬧,每次開飯,都是好幾桌。家中時常向外挑戰,或任性購物。我聽說父親有一天叫工人整日做馬鞍子的繡工,而他自己不會騎馬;等做好後,他請旁人騎,自己在後麵跟著跑。現在我的家庭裏還少不了有這種人。我不會再享受這種生活了。我曾回家一次,為了我的創作,我很希望把家中的情形,詳詳細細弄個明白。

我的母親在家裏曾享過大家庭的福,而我得到什麼?憂鬱地,住在有二百多間屋子的門院裏,床鋪非常大,每張床都帶著窗格子的。我這樣講,大家都會推想到一切吧。每天晚上,家人都怕進那無人住的空屋子。我曾做了土匪叔叔的侄女。那時的社會是一個非常混亂的局麵。我的家中,差不多無一人讀書,全在酒色之中完蛋了。家中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有精神。說打架,沒有一個可以稱對手的。家中藏著許多杆槍,白天都躺在屋子裏,不敢出來。

現在時候已經很晚,我不再嚕蘇下去。最後希望大家讀了我的著作之後,給我以忠實的批評。

193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