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他們被押解到新浦,作為另外一群人的享樂品。他們仍舊受著各種奇特的虐待,這都是那些失去了人性的戰爭癲癇病者所創造。這時馬培亭已失去了鼻子,在那凹下去的地方不斷地流著血,蒼蠅時時振翅飛來。而孫鴻泰的腰骨都打斷了。他咬緊牙關,哼都不哼,認定了命運,心裏倒也泰然。不過每天仍得同大家演一點慘劇供人玩樂。沒有一個人身上有一塊完整的皮肉。那沾有煤油的火團燒到身上時,就象油鍋裏煎魚那樣吱吱地響。燒焦了的地方,起泡了的地方,揭去了一層皮的地方,全身都是。不能躺,也不能坐;不能生,也不能即死。八個人的精神都消耗盡了,瘦得不象人形。死神在旁邊蹲著,伸開了手,隨時都可以抹下他們的眼皮,安寧他們的靈魂的。然而這六天之中誰也沒有說一句可以辱沒八路軍三個字的話。他們是無比的堅定。
他們既不投降,倔強到底,那命運也仍會向著他們惟一可以希望的那點走去。在第七天下午,他們被解到南關外,決定第二天拿去燒死。他們是希望速死的,現在他們已經明白了,還有一夜可以活。在這最後的一夜裏,他們比親兄弟更好的八個人擠在一道,他們還需要什麼呢,他們是可以談談的。
“這群狗×的還當老子們都隻剩一口氣了,好定心,隻派一個哨兵!”孟昭格發現在心裏萌芽了一線光明。
“難道你還想……”是誰說了。
“呃,遲早左右是個死……”
“對,這不比城裏,讓他們看看咱們的顏色吧。”原飛友也來了更多的力量。
於是他們悄聲地計議著,等候著,他們都不甘象一隻打傷了的狼那樣被牽著去死的。
可是何北生,馬培亭,張秀閣,孫鴻泰四個人無論怎樣在他們的鼓勵之下,和自己的努力之下都是確定不能夠移動的,他們實在奄奄一息,即使沒有哨兵,他們也隻有等候燒死的前途。
當黎明的時候,四周顯得更為黑暗,早已掙脫了繩索的四個勇士,在趁著換哨的時候,爬到了外邊。他們忍著疼痛摸索著往前走。他們聽到後邊哨兵的咳嗽,聽到遠遠雞叫,黎明在前邊呼喚著他們。他們吸滿了清涼的自由的晨風,謹慎的向著未失去的土地奔去。
但走不了一裏多路,他們又跌入了水溝,這水溝是沿青江城挖下的,有七尺深,灌入了三尺多的水,人跌下去了是很難爬上來的。然而原飛友自願替他們做墊腳石,一個一個從他的肩頭爬上去。隻有他自己沒有辦法,他的傷也痛得很,可是孟昭格無論如何不能舍棄他。他是他的班長,他們在一道不知打過多少仗,結果總算也救上來了。然而在又走了一裏多地的時候,原飛友無論如何不能走了。孟昭格把他安置在一個樹林之中,獨自一人向西茫茫的走去。似乎在前邊充滿了光明,他想起了許多過去的生活,這些回憶卻搔著他,使他異常惶急和不安,然而也的確有些茫然,因為他也不能忘去那另外的十七個。
經過困苦的三天之後,他回到他的部隊了,他被所有人歡迎著,即使是不相識的人,也投來極親切的眼光,營長,團長,指導員,政治委員都親自來看視他,獎勵他,把他們的情形向旅長報告,向全團報告,作為所有戰士們的榜樣。
兩天之後,青江附近的工人把原飛友抬回來了。這個重逢比重見自己的爹娘還顯得更快樂,他們談講著這十來天的經曆,這個磨難將鍛煉得他們更堅強,更有膽量。他們也等候著,等候著再擁抱他們的難友,那從水溝裏先爬走的孫玉昆和李無元,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消息終於沒有來。
1942年7月3日為抗戰五周年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