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美散記(節選)(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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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麗的陽光照射在“五月花”公寓樓前的大草坪上。這是我們來美國以後每天都有的好日子。我們同往常一樣在樹陰下坐了一會,便走到小河邊去。愛荷華河流水淙淙,微風吹過,遠處有人吟唱。我心中不禁漾起美麗的遐想:下午不是要到安娜家去嗎?這裏的主人曾說那裏是一個非常幽靜美妙的莊園。“安娜,安娜!”是哪個安娜呢?是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的安娜呢?還是契訶夫的《吊在脖子上的安娜》的安娜呢?“安娜”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名字,而且又是多麼引人思索的名字嗬!

聶華苓(“國際寫作中心”的負責人)告訴我:安娜的丈夫是一個有名的有錢的大出版家。是保羅·安格爾(華苓的丈夫)的朋友,每年要向“國際寫作中心”捐贈一筆款項。可惜前年逝世了。他死以後,安娜繼承了他的財產,仍然住在原先的宅院裏,仍舊每年給“國際寫作中心”捐款,仍舊每年招待一次參加“國際寫作中心”的外國作家們去家裏做客。今年她旅遊去了一趟中國,瞻仰了中國首都北京的建築;在西安,十分欣賞那裏秦墓出土的文物石人石馬;又遊覽了風景如畫的西湖。回美國後,見人就述說她奇妙的旅行。今年聽說愛荷華又來了中國作家,還有女作家,她興奮地籌辦著,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她那冷寂的莊園又將有一次花團錦簇熱鬧非凡的晚宴。這大概是一年中最有生氣的一個晚上!安娜在盼著。我心中也漾起一片熱烘烘的幻景,我也在等著,今晚該是一個如何迷人的晚上嗬!

傍晚前,“寫作中心”的大車停在一條僻靜的、路邊一溜粉牆的兩扇木門前了。來自二十多個國家、地區的三十多位作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興致勃勃走下車來,站在有點像中國式的矮塌塌的原色的大木門前。我們隨著聶華苓夫婦走進大門。門的兩邊似乎有小房間,可是繞過一道屏風,眼前出現一間寬闊的金碧輝煌的客廳。客人們目不暇接,一時不知從哪裏欣賞起。一個年約六十的老婦人,微笑地望著大家。聶華苓把來客一一向她介紹。她依次的與人握手,說一兩句客套話。當我握著她的手時,感到很柔軟,她眉毛飛揚,笑得更歡了。她說她剛從中國回來不久,中國真美麗;她歡迎我,很高興看到我。我仔細打量她。她是純粹的白種人,白皮膚,藍眼睛,黃頭發中滲了許多白的。唇膏塗得很紅,穿一件白色繡花襯衫,著一條紅色的褲子,腳蹬半高跟涼皮鞋。樣子很文靜,但也掩蓋不住她的興奮。在她瘦瘦的身材後邊,還有兩三個稍微顯得有點胖的老太太,這些是她的好朋友。通廚房的門口,站著一群係著白圍裙的姑娘和著潔白襯衫的小夥子。她們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湧進來的客人們。

客人們,那些來自東歐、西歐、東亞、西亞、南亞、南美的作家們,一下就散滿屋子,有的在欣賞壁上的古典油畫,超現實主義的、現代派的……各種流派的畫。有的在瀏覽櫥櫃中的貴重瓷器、陶器、銅器、銀器……有愛斯基摩人的,有印度的,有墨西哥的,也有中國的以及西歐的。別的藝術品,我不能鑒別它的好壞,隻是其中有一幅中國的喜鵲鬧梅的貝雕,使我很慚愧,因為那實在是一件有一點俗氣的工藝品。自然,這裏不是真正的畫廊,也不是美術博物館。這裏隻是在美國隨處可以碰到的、時興的、大同小異、擁擠不堪、雅致與庸俗並存的擺設,是迭更斯小說中的老古玩店。隨主人的足跡所至,視金銀的多寡與鑒賞力的高低而作出各種表現。屋子裏坐滿了人,站滿了人,發出各種讚揚。女主人公總是含笑隨著人的讚揚而點首,她十分欣賞這一群有才氣的天之驕子。多可愛的一群作家!這些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有名望的優秀人物,才是她最滿意的在她的屋子裏活動著的藝術珍品。她覺得他們每個人都漂亮無比,她的臉上從胭脂中透出了新紅。

她的那幾位女朋友,也都是好人,殷勤地幫助她周旋,向客人們介紹她為人的和善、好客,講她的尊貴、富有、慷慨,也講她的旅遊,她幾乎到過半個世界。她的丈夫認識許多作家,在這間客廳裏曾經招待過不少名流:法官、律師、經紀人、掮客、作家、畫家、音樂家……但像這樣多世界聞名的外國作家,卻是難得。她的丈夫很早就認識保羅·安格爾,並且支持他的事業,每年都要舉行這樣一次精彩的酒會,招待保羅的客人。她們這幾個要好的女朋友,也是每年來幫忙,這成了神聖職務。她們能同客人們一道參加這樣一次酒會就很滿意了。那群穿白圍裙白襯衣的年輕人,是主人臨時雇來的,是要付錢的,大約每人每個鍾頭得付五六元錢。他們穿梭似的給客人們端茶送水,冰鎮的檸檬汁、紅的白的葡萄酒、威士忌、白蘭地,各種飲料蕩漾在玻璃杯中。“幹杯!”“祝你健康!”“祝你好運氣!”“幹杯!”多麼醉人嗬!

客套話說完了。我同幾個年輕客人便走出客廳。咿!原來好天下卻在這裏嗬!像氈子似的綠草坪,比“五月花”公寓前的草坪好多了的草坪,從台階下一直鋪到遠處,參天大樹環繞著。嗬!這就叫莊園嗬!大約有七八畝地的草坪綠樹,陽光從濃陰中橫射過來,樹葉也好,草坪也好,都像塗了一層油似的那麼發光。我們在這裏散步,好像第一次見到這樣寧靜而闊大的園子,好像第一次呼吸到這樣新鮮的空氣。那幾間水晶宮似的廳堂,靜靜地為兩棵大樹掩護著。我心中忽然發問:“她一個人要這麼大的園子幹什麼?一個人就長年關在那水晶宮裏麼?”適才微笑著的和氣的女主人公忽然在我眼前閃出孤單寂寞的影子。據說安娜就是獨自一個人住在這裏邊。她有一個兒子,同他的妻子一起住在附近另一棟屋子裏,這幾天不在家,出外打獵去了。她已經六十多歲了,自己處理生活家務。每天有一個用人來替她收拾房間、打掃衛生。家裏裝有電話,需要什麼,打一個電話別人就會給她送來,即使是往紐約打電話,什麼貴重東西也能按時郵寄來的。房屋四周的門窗都裝有警鈴,壞人不易闖入。美國的科學發達,警鈴造得非常敏感;美國的警務工作,也做得很周密準確,警鈴一響,不需三分鍾警車就能迅速趕到出事地點。因此安娜老太太一人住在這裏,還是很安全的。這裏確像世外桃源,神仙洞府,而安娜的生活隻有比神仙還舒適。她悶了時,可以打開電視機,靠在沙發上欣賞那紅塵中凡人的享受。那裏有音樂、舞蹈、誘人的“迪斯科”(disco),有香豔的故事,戀愛,性欲,還有陰謀和凶殺,更多的是新式的汽車、各種美容的香膏香水和各色蛋糕點心的廣告,男女老少都在那裏吃得津津有味。但安娜有時也很厭倦這種生活,於是她就出國旅遊,她從這個美好的籠子裏飛出去一會,透透新鮮空氣。她和臨時組成的一群伴侶往返西方和東方。她對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每一座古建築,每一件曆史文物都是傾心的愛。她搜羅一些美術珍品,把它帶回家陳設展覽,朝夕把玩。過去,她丈夫在世的時候,她就這樣生活,她丈夫死後,她更是這樣生活。安娜!安娜!多可愛的人嗬!

夕陽西下了,莊園裏一片朦朧暮色,有的人在這裏散步,也有人在這裏悄悄談情說愛。廳堂裏各式古色古香的台燈都亮了。透過玻璃望去,真仿佛是天上。晚宴開始了。客人圍在一張長桌旁取菜。紅紅綠綠擺滿了一大桌。西紅柿、洋蔥、青椒、胡蘿卜、美國特產的芥蘭菜,洗得幹幹淨淨,陳列在這桌上,還有好吃的沙拉、鮮酪、果醬……還有雞塊,是用奶燴的。雞在美國是最便宜的,也算最不好吃的肉食。但賓主都不在意,隻全被這種富貴豪華的氣氛沉醉了。主人輪流和各國來賓寒喧,隨便說幾句笑話,或無任何意思的閑話,總之,她已經認識他們了。客人喝了酒,更隨便了,熟人找熟人,互相祝賀,碰杯。安娜的臉更紅潤了,眼神卻顯得有些遲滯了。看著主人高興,我好像得到許多安慰,靜靜地看著他們。

北京舞蹈學校的我國民族舞專家許淑英同誌推辭不過,舞著扇子為賓主作席間表演。這時安娜坐到我旁邊來,迷人似的對我說:“我在中國看過中國舞,真是高尚的藝術嗬!”她和大家一齊鼓掌,再三歡迎。這酒會將拖延到什麼時候呢?

十點鍾了,因為回公寓得有兩個鍾頭的路程,客人們隻得依依不舍地向主人告別。安娜又站在客廳門口微笑著,依次和客人握手。當許淑英走在她麵前時,她想擁抱她卻沒有伸出手來,隻是癡癡地望著她。我趕忙去拉著她的手,覺得她的手很涼。她又顯得高興了,像從夢中醒過來似的說了句什麼,大意是很高興見到你。我就混在人群中離別了她,走出那扇中國式的原色木門。

夜涼如水,汽車在閃閃的燈光中往回去的路上急馳,人們大概都感到疲乏了。我還在想那間水晶宮的屋子現在該怎樣了。一陣熱鬧之後,該更顯得空廓、冷寂吧?現在安娜在做什麼呢?她在回憶她美麗的一生,還是沉湎在剛剛逝去的非凡的酒會?在她稱心如意的一生裏,她究竟喜歡什麼?她還需要什麼,想些什麼呢?她是快樂的呢?還是不快樂的呢?……

第二天,我們又準備作一次新的旅行,到近郊一個農民家去作客。這也是我急於想接觸和了解的。我們正要出發的時候,華苓來電話,說她不能同我們一道去了,因為她要準備花圈,下午去參加一個朋友的悼別儀式。她告訴我們一個壞消息:昨天夜晚,大約是十一點鍾光景,她們的朋友安娜穿著長長的睡衣,一個人坐在客廳裏的沙發上逝世了;今天一早,那個去打掃的用人進門時才發現的。她看見滿屋子的燈都還燦爛地照著,隻有安娜一個人靜靜地靠在那裏。她兒子從打獵地點趕了回來,決定下午舉行殯禮。電話就是這樣簡單。

愛荷華的秋天,總是陽光明麗,風和日暖,我們幾十個人又興致勃勃地坐在一部大汽車裏。汽車在高速公路上急駛,疏落的精致的小舍,一閃即過,發黃了的莊稼地,一望無垠,田園風景畫般的愛荷華給了我們多麼好的印象,它滋潤著我們疲勞了的心神。我們迎著清涼的微風,享受著無憂的平穩的生活。可是,伴著車輪滾滾,腦子中回漾出無數思緒。安娜,安娜的一生,昨天,昨天的旋風似的生活,都是一幅幅色彩繽紛的長的畫卷。我該怎樣去理解、觀察和想象呢?現在除了一片悵惘,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1981年12月 寄自美國衣阿華

曼哈頓街頭夜景

去年十一月四日,我到了紐約,這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傍晚,我住進了曼哈頓區的一家旅館,地處紐約最繁華的市區。夜晚,我漫步在銀行、公司、商店、事務所密聚的街頭。高樓聳立夜空,像陡峻的山峰,牆壁是透明的玻璃,好像水晶宮。五顏六色的街燈閃閃爍爍,遠遠近近,高高低低,時隱時現,走在路上,就像浮遊在布滿繁星的天空。汽車如風如龍,飛馳而過,車上的尾燈,似無數條紅色絲帶不斷地向遠方引伸。這邊,明亮的櫥窗裏,陳列著鋥亮的金銀餐具,紅的瑪瑙,青翠的碧玉,金剛鑽在耀眼,古銅器也在誘人。那邊,是巍峨的宮殿,門口站著穿製服的警士,美麗的花簾在窗後掩映。人行道上,走著不同膚色的人群,服裝形形色色,打扮五花八門,都那樣來去匆匆。這些人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他們走在通衢大道,卻似在險峻的山路上爬行,步步泥濘。曼哈頓是大亨們的天下,他們操縱著世界股票的升降,有些人可以榮華富貴,更多的人逃不脫窮愁的命運。是幸福或是眼淚,都係在這交易所裏電子數字的顯示牌上。我徜徉在這熱鬧的街頭四顧,燦爛似錦,似花,但我卻看不出它的美麗。我感到了這裏的複雜,卻不認為有多麼神秘。這裏有一切,這裏沒有我。但又像一切都沒有,惟獨隻有我。我走在這裏,卻與這裏遠離。好像我有緣,才走在這裏;但我們之間仍是缺少一絲緣分,我在這裏隻是一個偶然的,匆忙的過客。

看,那街角上坐著一個老人,傴僂著腰,半閉著眼睛,行人如流水在他身邊淌過,閃爍的燈光在他身前掠過。沒有人看他一眼,他也不看任何人,他在聽什麼?他在想什麼?他對周圍是漠然的,行人對他更漠然。他要什麼?好像什麼都不要,隻是木然地坐在那裏。他要幹什麼?他什麼也不幹,沒有人需要他幹點什麼,他坐在這熱鬧的街頭,坐在人流中間,他與什麼都無關,與街頭無關,與人無關。但他還活著,是一個活人,坐在這繁華的街頭。他有家嗎?有妻子嗎?有兒女嗎?他一定有過,現在可能都沒有了。他就一個人,他總有一個家,一間房子。他坐在那間小的空空的房子裏,也像夜晚坐在這繁華的街頭一樣,沒有人理他。他獨自一個人,半閉著眼睛傴僂著腰。就這樣坐在街頭吧,讓他來點綴這繁華的街道。總會有一個人望望他,想想他,並由他想到一切。讓他獨自在街頭,在鮮豔的色彩中塗上灰色的一筆。在這裏他比不上一盞街燈,比不上櫥窗裏的一個仿古花瓶,比不上掛在壁上的一幅亂塗的油畫,比不上掠身而過的一身紫色的衣裙,比不上眼上的藍圈,血似的紅唇,更比不上牽在女士們手中的那條小狗。他什麼都不能比,他隻在一幅俗氣的風景畫裏留下一筆不顯眼的灰色,和令人思索的一縷冷漠和淒涼。但他可能當過教授,曾經桃李滿天下;他可能是個拳王,一次一次使觀眾激動瘋狂;他可能曾在情場得意,半生風流;他可能在賭場失手,一敗塗地,輸個精光;他也可能曾是億萬富翁,現在卻落得無地自容。他兩眼望地,他究竟在想什麼?是回味那往昔榮華,詛咒今天的滿腹憂愁,還是在追想那如煙似霧的歡樂,重溫那香甜的春夢?老人,你就坐在那裏吧,半閉著眼睛,傴僂著腰,一副木然的樣子,點綴紐約的曼哈頓的繁華的夜景吧。別了,曼哈頓,我實在無心在這裏久留。

1982年9月25日於北京

保羅·安格爾和聶華苓

當我寫上這兩個名字的時候,就有一種親切感湧上心頭。雖然我離開他們已經半年,各自因為生活、工作的忙迫而很少通信,然而卻是多麼親切的兩個熱情的人的影子總是站在我麵前。在美國的時候,我常常想到他們有那麼多的工作、寫作,怎能那麼周到體貼,把時間精力完全放在對人、對朋友上?二十年來他們已經接待了這麼多的外國友人,至今還是無間斷地每年接待故人和結交新友,好像從不厭煩,從不疲倦,他們哪裏來的那麼多的細心、耐心?他們為這項事業耗費了多少寶貴的時間和心血?為的什麼呢?我想他們是自有他們的理想的。

保羅是一個十足的美國人。他的祖宗是德國人,許久以前從德國移民來美洲,因此他賦有那種比較純樸、穩重、紮實的北歐人的性格。但他的作風仍是美國人,是屬於老一代的美國人。他熱情、坦率、正直、平等待人。自然他對共產主義是不感興趣的。他認為“極權”政治總是不好的。但他很喜歡毛澤東的詩,他們夫婦翻譯了他的詩詞。他對“四人幫”是厭棄的。他也反對還存在於我們社會中的某些封建、官僚主義。但當他遍遊了中國的大江南北和參觀了我們的首都,接觸了我們許多幹部、普通老百姓、作家、藝術家之後,他寫了很多讚美中國、留戀中國的深情的詩篇。

他喜歡中國人,但遇到意見不一致時,他是要爭辯的,不過爭辯之後,還像往常一樣。去年九月間的一個傍晚,我們有一位同誌在聶華苓家裏的走廊上同保羅·安格爾聊天。不知怎麼這位同誌偶爾談到“美帝國主義侵略者”這個名稱的時候,這位美國人聽不下去了,便說美國是一個崇尚民主的國家,她從來不是侵略者。這位同誌也忘記了是同一個美國人說話,很直率地說:“怎麼不是侵略者,朝鮮戰爭不知殺害了多少中國人、朝鮮人……”我馬上感到一場不愉快的爭論要發生了。這時聶華苓卻說:“保羅,我想我們不應該談這些,我們不能換一個題目嗎?”安格爾惘然若失地望著樓外的景色,然後恍然若有所悟,笑了一笑,對聶華苓說了幾句我們聽不懂的英語,便坦然地談別的事情去了。

我們之間一直都談得很投機。他講他的故事給我聽,小時候如何在家裏幫助父親馴馬,他從馬上掉下來,他的父親不打馬,而是打他。他在嚴格的家庭教育中長大,他又如何在貧苦的條件下學文學。他在愛荷華大學是第一個用詩作獲得畢業學位的。他又講了英國的劍橋大學如何給了他助學金,當他啟程去英國時,他的全家才忽然發現了他的才氣,母親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埋頭為他擦皮鞋,把他當一個最榮譽的人那樣對待。他講了他學成後曾回到德國一次,家鄉人當然不知道他,隻記得關於他老祖父去美洲的往事,並且還記得,可憐的老保羅至今下落不明。

我們的確相處得融洽,而且認為彼此都比較了解。但有一次,我們也幾乎爭吵起來。這是在歡送我們的家庭小酒宴上,大約有十來個人,是在我將離開愛荷華的前兩天,在我們兩個人的思想、性格的差異中,留下的一點有趣味的小爭執,也是有趣味的回憶。保羅是美國人,但對他的故土德國,仍是飽含感情的,現在他每年都要安排他的客人們去愛荷華的一個德國移民區的鄉村去看看,在充滿德國情調的地下酒吧間喝酒,在德國飯店吃牛排,在那間毛織品商店買點毛料衣服或毯子,那裏有許多美麗的純毛衣。我們已經去過兩次了,也知道那裏的一點情況。最早來美洲的德國人,是公社的社員,生活在一起,財產也是公共的,後來才逐漸分開,但現在這個賣純毛織品的店鋪,仍是集體公有的。這次保羅又談到他的祖先們的集體生活,我開玩笑說:“那是原始共產主義的生活,讓我們為美國最早的公社社員們幹杯!”也許保羅不願喝這杯酒,卻出於禮貌,勉強陪著我喝了一口。隨即說道:“公社老早就散了,散了以後才逐漸富起來的。原來很窮。”我也不願讓步,便說:“那可能是由於美國的資本主義,小小的原始的共產主義給美國龐大的資本主義吃掉了。”保羅忍不住又說:“現在美國公民的最大多數是中產階級……”看樣子他還要說下去,我有點後悔我不該惹他。這時聶華苓又來解圍了,她說:“保羅,不能再換個題目談話嗎?”於是保羅不再繼續談他的祖先們的生活,而是同我們碰杯,祝我們一路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