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私塾因師資和生源的差異,教學效果不一,但在漢語教育上的功效,卻是不容否認的事實,這說明,傳統的學校教育方式,應該有其合乎漢語規律的成分,盡管它很土,很不現代。
不僅如此,私塾還告訴我們,對於中國人來說,語言的學習,並不隻是個文字的識別掌握和訓練的問題,漢語教育,原本就和中國文化的母體息息相關,當中國文化的命運淪落到被逐漸邊緣化地步的時候,學生對漢語的掌握不可能好,甚至,對漢語本身都不會太在意。
眼下,高考的英語已經和漢語語文一樣,達到150分的水平,意味著在中國的中小學裏,英語的學習的時間和力度都要超過漢語。教育部所提倡的英語教學,正在成為時髦,中國的現代化,終於迎來了它的雙語時代(其實是英語偏重的時代),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像香港一樣,學生會寫漢語不多了,人人說話都夾雜著一個又一個的英語單詞。西方人說,所謂的中國人,不是一個種族的概念,而是一個文化的概念,不知道按這個說法,到那時候,這個世界還有中國人沒有?
私塾的消亡,暴露的是一個巨大的文化黑洞,裏麵伸手不見五指,但正吞噬著一切。
2004年4月11日深夜
曆史在大學轉了一個圈
我曾經說過,曆史的好玩之處在於,它不見得總是推陳出新,而是經常舊戲重演,演員雖然變了,但戲的內容卻依然如故,有的時候連戲名都換了,曲牌也不講究,亂七八糟,但是細聽聽,還是那個老調子,連台步都按老規矩走得一板一眼。
按道理,舊戲重演,靠的是演員一輩輩地心口相傳,過去唱戲的師傅,除了教徒弟唱念做打,就是口授幾出戲,肚子裏的戲越多,師傅就越值錢。但是,曆史上的舊戲重演,卻沒有師徒相授,可一樣傳得真、演得像,看來,咱們中國人的曆史,背後有一個老是重複的大腳本。
蔡元培先生以北大知名,北大的前身,是京師大學堂。蔡先生回憶說,在他接掌北大之前,京師大學堂的遺風猶存,學生在學校,不是為了求學,“隻要年限滿後,可以得到一張畢業文憑。教員是自己不用功的,把第一次的講義,照樣印出來,按期分散給學生,在講壇上讀一遍,學生覺得沒有趣味,或瞌睡,或看看雜書,下課時,把講義帶回去,堆在書架上。等到學期、學年或畢業考試,教員認真的,學生就拚命的連夜閱讀講義,隻要把考試對付過去,就永遠不再去翻一翻了。要是教員通融一點,學生就先期要求教員告知他要出的題目,至少要求表示一個出題的範圍;教員為避免學生的懷恨與顧全自身的體麵起見,往往把題目或範圍告知他們了。”學生的另一個毛病是,專門研究學術的教員,並不見得受歡迎,“考試嚴格一點,他們就借個話頭反對他,雖罷課也在所不惜。若是一位在政府有地位的人來兼課,雖時時請假,他們還是歡迎得很,因為畢業後可以有闊老師做靠山。”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前蔡元培時代的大學,是前清衙門轉來的,清朝的大臣,奉旨辦學,辦的就是官學,京師大學堂原來隻招進士,科舉停辦,大家都把大學堂當成翰林院,畢業生就是翰林。以至於有個大學究陳漢章,大學堂請他去教書他不幹,非要去做學生,為的就是日後可以做“翰林”。因此,習慣上,學生被稱為老爺,而監督(校長)及教員都被稱為中堂或大人。
不幸的是,北大已經慶祝過自己110歲誕辰了,我們大學裏的學習景象,居然跟前蔡元培時代的北大如此相像。教師一份講義打天下,通吃多少年,紙黃頁爛不肯換,倒是可以評節約標兵。比那時進步的是,老師不發講義,要靠學生當堂記筆記。學生們平時不燒香,考前磨著老師要考試範圍,老師不肯給的,臨陣磨槍,狂背筆記,上課缺課多的,則借同學筆記複印完了再背。老師肯通融的,則師生皆大歡喜,掌聲雷動。對於相當多的學生而言,最好的老師,就是那些上課不負責、考試寬容放水的老師,他們不在乎學到了什麼,隻在乎那張畢業文憑。連當年學生對教師的態度,都在重演,認真負責而且有點學術水平的老師,不見得真受學生歡迎,而那些在政府裏身居高位,或者曾經身居高位的人,無論在學校裏做兼職也罷,來掛名也行,都無一例外地受到熱捧,哪個學校那些兼職的博導們,都有最多的人報考,得以廁身高官或者曾經高官的門牆之內,不僅在“畢業後可以有闊老師做靠山”,而且畢業的當口,就有若許進入仕途的便利。官大學問大,不僅在大學體係內是顛撲不破的鐵律,也得到相當一部分學生的認可。稍有不同的是,學生不再是老爺,他們已經變成了聽話的良民和不聽話的刁民,老師類似於三班衙役,而管理人員則是六房書吏,我們的校長和院長,則是不折不扣的大人,青天大老爺。
中國的大學,走過了百多年的曆史,曾經,我們的大學已經走出了文憑時代,這個出走,是以蔡元培北大的改革為標誌的,可是到今天,我們居然又轉了回來。奇怪的是,在已經早就不包分配的情況下,學生對於學校的要求,還隻是文憑,而學校方麵對於教學學生如何適應社會需要,也沒有多少改進,甚至感受不到改進的壓力。社會對於大學的期待,好像就是一個蓋章發文憑、戴方帽子的所在。
西方總是在嘲笑我們曆史的循環論,但是,中國的曆史還就是總是在轉圈,轉一個,又一個,什麼時候,我們能從這圈裏走出來,而且永遠不再鑽進去呢?
武夫軍漢辦大學
大家都知道,北洋時期是武夫軍漢當家,這些武夫軍漢我們平常管他們叫軍閥。在現代中國,凡是被稱為“閥”的,都帶有貶義,軍閥尤甚,所以一提起軍閥,人們腦海裏立刻冒出來的,就是些專橫跋扈的軍人,打砸搶,吃飯不給錢,搶女學生做小老婆,隨便殺人,等等。當然,這麼幹的軍人不是沒有,打起仗來,尤其是打了敗仗之後,幹得比這過份的也不少。但是如果用這些行為來概括所有的軍閥和軍閥所有的行為,好像也不合適。
北洋時期,媒體罵軍閥,罵也就罵了,最大的懲罰是派人封了報館,往往是這邊封,那邊又開了;抓記者槍斃,那是北洋末期,胡子出身的張大帥當家時候的事。大學裏,教授們愛講什麼講什麼,當局如果想派進個校長去,教授如果不同意,任誰也沒轍,武夫們居然就是不敢派兵護送強行進入。更有意思的是,某些武夫軍漢,居然自己辦大學,比如唐繼堯辦了東陸大學(即後來的雲南大學),張學良辦東北大學,連布販子出身的曹錕,也辦了一所大學——保定的河北大學。
唐繼堯和張學良,都是喝過墨水的人,出過洋,見識過,有點閑錢,辦個大學,不奇怪,曹錕一個粗人,雖說也上北洋速成軍事學堂,但那是混出來的,在家鄉,人送外號曹三傻子,而且,他所在的直係,一向錢緊,居然也有興致辦大學。
曹三傻子辦的大學,不是軍校,而是一所綜合性大學,在原保定農業專門學校基礎上擴建而成,那一年,是著名的1919年,那年,曹錕在做直隸督軍。督軍是一省的天,但在這所大學裏,教授是天。
曹錕出錢,管事,但是,辦大學,靠教授。進學校來,如孔夫子進太廟,每事問,問誰?問教授。他經常說,自己就是一個推車賣布的老粗,什麼都不懂,大學得靠教授。隻要他在學校,就經常在教授休息室候著,對下課的教授噓寒問暖。大暑天,在教室外麵看見教授講課講得滿麵流汗,就命令校工上課的時候送毛巾到課堂上,給教授們擦汗,後來幹脆往教室裏裝了鐵櫃,放冰塊降溫。每逢發工資的時候,曹錕都囑咐行政人員把大洋用紅紙包好,用托盤托著,舉案齊眉式地送給教授。
河北大學的教授工資,要比北京的一些大學稍低,但對於物價比北京低得多的保定,一個月二三百大洋的工資,已屬天價,曹錕的副官們,能拿到零頭,已經要念佛了。但是這樣的工資,曹錕居然感到有些歉疚,看見教授在用顯微鏡做試驗,居然說,你們這樣用腦子,每月那點錢,抵不上你們的血汗呢。
這位粗魯的軍漢,對學生要粗一點,文化低、詞少的曹督軍曹大帥,偏愛給學生訓話,每訓必強調尊重教授,說這些教授都是我辛辛苦苦請來的,如果誰敢對教授不禮貌,就要誰的腦袋。然而,沒有哪個教授把所謂的學生不禮貌行為,告訴曹錕,因此,也沒有誰真的掉了腦袋。
事實上,對曹錕這種人來說,辦大學,跟比較開通的財主在家裏辦私塾的心態差不多,無論布販子出身的曹錕怎麼開明,怎麼喜歡附庸風雅,他辦大學,也隻是給他的家鄉辦一個大個大私塾,教授,都是他為家鄉父老請來的“西席”。對教授的尊敬、厚供給,就如同一心希望子孫爭氣的鄉下財主,自己舍不得吃,也要讓老師食有魚,起居有禮。而且學生不聽話,也都放任老師去責罰,如果老師為此告狀,學生多半要挨一頓揍。這樣的財主,這樣的事情,在過去的時代,每個好一點的鄉村教師,都會遇到。
曹錕其實根本不明白什麼叫學術自由,什麼叫教授治校,連什麼叫做現代的大學,他都沒有見過,他熟悉的,隻是怎樣管大兵,立正稍息,齊步走,獎就是大洋、升官,罰就是軍棍、禁閉和砍頭。但是他沒用軍隊的一套來辦大學、管大學,盡管他也在大學裏安排了一些昔日的副官馬弁,但是這些人,都成了伺候教授的跑腿,連曹大帥都對教授一說話三點頭,他手下的這些小軍漢們,還不隻有聽喝的份?
形勢比人強,那時的大學,全中國都這麼辦,武夫軍漢來辦,自然也得這麼辦,不這麼辦,就不叫大學。看來,誰來辦大學並不重要,即便是一個大學問家來辦大學,趕上一個大學不叫大學的年代,也隻能辦成衙門,反過來,武夫軍漢,趕上合適的時候,也能辦出一個像樣的大學來。
同文館的成就
1862年,北京出現了中國第一所國立的教西洋文字的學校,名叫同文館。
這所學校,教洋文的教師一概都是外國人(後來教西學的也大部分是外國人),一句中國話都不會說,上課絕對的“情景教學”。學生初進館,每月3兩銀子的補貼,以後陸續增加,最多可以達到每月12兩,當時一個七品的翰林,每年俸祿不過45兩。不僅補貼可觀,而且管吃管住,除了衣服之外什麼都管發,據進過館裏讀書的著名戲劇理論家齊如山回憶,館裏的學生每六人一桌,每餐四大盤、六大碗,有魚有肉有海鮮,夏天還有一個大海碗,放著水果蓮藕什麼的,冬天海碗改成火鍋,什錦鍋、白肉鍋和羊肉鍋任選。如果這些你都不樂意吃,那麼可以另外隨便點菜,如果學生來了客人,也可以隨便要菜,一個子都不用花。就這樣,同文館的學生還動不動就嫌夥食不好,摔碗砸碟鬧罷餐。
同文館開始的時候設英、法、俄文三館,隨後又加了德文館,分前館後館(高年級和低年級),後館比照西方的中學,前館比照西方的專科,學製八年,從小皇帝同治登基開始辦(1862),一口氣辦了20年,轉眼到了光緒年間,俄國人總是借勘界的機會,蠶食中國的領土,跟俄國人交涉成了大問題,總理衙門想起了同文館,於是到館裏找人才。一下子從俄文館找來了七八個學生,一個俄文學了13年,其餘的也學了7年,結果呢,沒有一個懂俄文的,成績最好的一個剛剛能把俄文字母念上來,其餘的連字母最多也不過認識一半。
原來這所西式的國立高等外語專科學校,雖然設施好、待遇優,但師資可是一般般,有學問的西方人,在那個時候根本沒有人樂意來中國教書,即使有樂意來的,中國的官僚機構也請不到,結果是一群粗通文墨,甚至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的老外混了進來,其中不乏下級軍官和士兵,自己連象樣的文章都讀不通,上課隻好呀呀嗚。好在從學校負責人到學生,對外國的事情什麼都不知道,隻要判定人家是洋人,也就可以了。師資差,管理更差,同文館從開辦那天起,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衙門,管理大臣外加提調、幫提調以及一群辦事人員,除了公文往來,就是麵上的安排,隻要學校開張,課堂有人,其他的什麼也不管,也管不了(還好,還沒有假裝懂行)。
同文館的畢業生,最出息最有名的一個,是齊如山,此人幫助梅蘭芳策劃了京劇的改革,使梅走向了世界。他在戲劇上的造詣,也許跟在同文館上學,待遇過好,課程太鬆,有時間有精力和閑錢去泡戲院有點關係。
最後說一句,京師大學堂開辦後,同文館的大部分呀呀嗚的外國教授,都進了大學堂,直到蔡元培時代才恨恨地走人。
(全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