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太脆弱了,看到這裏,全都扒在船沿上站不住,要把胃裏的一切全都翻騰出來。連我們強壯的隊長郭瀅,也終於坐倒在船板上。
我請讀者原諒,不得不動用一些讓人很不舒服的描寫,這與我過去唯美主義的習慣完全不同。我不想借此表現對另一個民族的鄙視,卻也不想掩飾我對眼前景觀的鮮明態度,因為這裏的悲哀關及全人類。
人之為人,應該知道一些最基本的該做和不該做。世間很難找到一頭死象,因為連象群也知道掩蓋。再一次感謝我們的先秦諸子,早早地教會中國人懂得那麼多“勿”: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動、已之不欲,勿施於人……有時好像管得嚴了一點,但沒有禁止,何以有文明?沒有圍欄,何以成社會?沒有遮蓋,何以有羞恥?沒有規矩,何以成方圓?在恒河邊,我看到的是,人的肮髒、人的醜陋、人的死亡,都可以誇張地裸露,都可以毫無節製地釋放給他人、釋放給自然。由於人口爆炸,這種行為正在變成一個前所未有的聚集,龐大的人群正日以繼夜向河邊趕來。
說什麼要把自己的生命自始至終依傍著恒河,實際上是畢其一生不留任何餘地地糟踐恒河。我忿恨地想,早年恒河還清,尚能照見人臉的時候,人們至少還會懂得一點羞恥吧,現在在恒河眼中,這群每天早晨破衣爛衫地一個勁兒排汙、長時間擁塞在河邊等死,死了後還要把生命的殘渣丟在河水中飄蕩、炫耀的人,到底算是什麼?
我知道一定會有人向我解釋一個天天被河水洗滌的民族多麼幹淨,一個在晨霧中男女共浴的圖景多麼具有詩意,而一種古老的文明習慣又多麼需要尊重。這正如一直有人勸我,寫得輕鬆愉快一點吧,別再那麼較勁、那麼沉重。對這一切解釋和勸說我全然拒絕。今後哪怕有千條理由讓我來說幾句“恒河晨浴”的美麗,我的回答是:眼睛不答應,良知不答應。我在那裏看到的不是一個落後的風俗,而是一場人類的悲劇,因此不能不較勁,不能不沉重。
惡濁的煙塵全都融入了晨霧,恒河彼岸上方,隱隱約約的紅光托出一輪旭日,沒有耀眼的光亮,隻是安靜上升。我看著旭日暗想,對人類,它還有多少耐心?
陽光照到岸上,突然發現,河邊最靠近水麵的水泥高台上,竟然坐著一個用白布緊包全身、隻露臉麵的女子,她毫無表情,連眼睛也不轉一轉,像泥塑木雕一般坐在冷峭的晨風中。更讓我們吃驚的是:她既不像日本女子,也不像韓國女子,而分明是一個中國女子!估計是一個華僑,不知來自何方。
一定是遇到什麼事情了吧,或作出了決絕的選擇?我們找不到任何理由呼喊她或靠近她,而隻是齊齊地抬頭看著她,希望她能看見我們,讓我們幫她一點什麼。
我們心裏都在呼喊:回去吧,這哪裏是你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