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與世界對話(2 / 3)

(○學生●餘秋雨)

○請問您對中學生的寫作有何建議?

●我剛才在考慮一個問題:中學生的寫作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認為,不要把寫作過早地看成是一個職業的開始。作文比賽隻能改變少數人的選擇。得了一個獎就期許一份職業——如果是這樣,我覺得是把這件事看小了。學校老師教我們學好作文的時候,並不是想在我們這些年輕的生命中預先培養一群作家。我們的國家和社會不需要那麼多作家,作家多了也未必是好事。我們麵臨的職業選擇是成千上萬的,不必拘泥於一種,也不必太早做選擇。

其實在這個識字已經比較普及的時代,寫作首先是練習一種與社會、與人溝通的方式,如果學會了很好的寫作技能的話,實際上就學會了一種很好的與人溝通的方式,學會了一種和世界對話的方式——這是健康人生的重要開端。

我讀過楊振寧先生的文章,還讀過李政道先生的文章。讀了以後很驚訝——他們怎麼寫得那麼好!他們的散文如果和作家一樣好作家也已經很慚愧了,因為他們還有那麼顯著的物理學的成績,作家沒有,可是他們的散文比我們很多作家還要好,這說明什麼呢?——他們實際上比較早地就獲得了一種和世界、和他人、和生命的對話與溝通的方式。無論從事何種職業,這份本領都是健康人生的重要開端,是對自己內在靈魂的挖掘方式、表述方式。一個不被挖掘、不被表述的靈魂是深刻不了、開闊不了的。不被表述的靈魂無法不斷地獲得重組。不斷的表述實際上就是在不斷地組建自己的靈魂。當你被一種很好的表述方式打動時,其實是語言背後的那個靈魂讓你感到有魅力,而不是它的主語謂語有魅力。要學會表述靈魂、挖掘靈魂,然後更好地與世界溝通、對話。

更深刻的人還會進入另一層次,視作文為思考者的起點。譬如你現在寫作文,努力想說一些別人沒有說過的話,你才感到痛快,感到滿意,這就表明你已經開始進入思考層麵了,你要創造這個世界上未曾有過的思想火花,你要點燃它。久而久之,當你有更多的知識之後,你就會成為一個很好的思考者。為了思考,你就需要有更多的素材作為你思考的原料。於是,你就成為了一個觀察者。一個思考者必然是觀察者。

作文並不僅僅是一項可以預期的職業、一種語文老師點頭的成績、一份同學當中互相可以傳遞的喜悅——不完全是這樣。綜上所述,作文是和世界對話、和世界溝通的一種方式,是靈魂的表述方式,也是靈魂的挖掘方式;作文更可能使其中一部分人成為一個比較有意識的思考者和觀察者。作文是超越具體專業選擇的現代人必備的素質。

○現在像韓寒這樣的學生很多,十六七歲甚至十二三歲就開始投身寫作。您如何看待這種寫作低齡化的傾向?

●作為一種特殊現象,它有存在的理由,但是我們不要把社會上的特殊現象都作普遍化的考慮。比如現在文學界存在這樣一種情況,有的作家創作了一些比較特殊的小說,立刻就有批評家說,如果小說都這麼寫怎麼了得!但是小說怎麼可能都這麼寫呢?我想,有一些人年紀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寫作,在我們人口眾多的國家裏,這應該不是一件壞事。我們要容忍特殊。韓寒已經退學去寫作了——不可能大家都退學去寫作,永遠不會有這樣的事。古今中外都有一些早慧的人很小就開始寫作,而且有的作家活了八九十歲,但他最好的作品還是他19歲的處女作。我當然不是說韓寒將來一定能夠成為偉大的作家,更沒有任何惡意說他最好的作品一定是現在寫的,以後就寫不出更好的了。我隻是認為,我們千萬不要把特殊看作一般。我不認識韓寒。如果看過他的文章的話,我也許可以和他作跨年齡的交談,從我的角度,看看他哪些方麵還需要多看點書,哪裏還需要多充實。也許他的文章會引起我的驚喜。我有這樣的經曆,的確有同學的作品給我帶來巨大的新鮮感和衝擊力。

○楊振寧先生在一次訪談時說,中國至今無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可能是因為國外一些文學評論家認為中國的文學創作手法過於保守,對這個問題您怎麼看?另外機械文明發展到今天,文學要不要擺脫目前的現狀,升華到純粹的精神領域?

●你的問題包含幾個小問題。楊振寧先生說我們的文學整體上藝術方式比較保守,創作方式缺少創新,我想大概是這樣。這(文學創作)和你們的作文不同,是另外一個範疇。我們整體的創作方式——不僅是思維方式——缺少創新。創新無論在文學上,在藝術上,在科學上,在任何領域都是非常重要的。我們在中學階段學習作文的基本規範,要了解中文語言的傳統表述方式,但是在座各位如果將來真的成為作家的話,你要明白,你必須成為一個創造者,你千萬不要重複人們已經有過的思維方式和表述方式。由於中國文化的許許多多曆史原因,中國文化的創新精神是遠遠不夠的。我了解中國的曆史,我知道中國的創造勢頭從唐代以後開始減弱——宋代還可以——後來就減弱得比較厲害。當然也有一些特例,但社會整體的創造力日漸衰弱。改革開放以後,社會各方麵都發展得比較好,但要在文化思維領域重新激起創作的勁頭,顯然還遠遠不夠,這點楊振寧先生的批評肯定是對的。他是愛國的科學家,而且有西方文化和中華文化的對比,有高屋建瓴的比較,所以我比較相信他的判斷。不僅是文化,我們在許多方麵,包括科技都需要創新。

至於在現在這樣一個科技高速發展的時代,文學是不是要擺脫世俗生活,我看不完全。文化很重要的一點是追求精神的感性溝通,而這不能擺脫我們的世俗圖像。如果完全擺脫我們生活當中的實際狀態,隻去作一些非常抽象的思考,那和文學的感性走向又有衝突了,因為文學畢竟不是形而上的存在,它無法離開感性。這個感性有很大一部分就和我們的世俗生活有關,和我們的腳印有關。文學家都會遇到一個困難:既要求精神層麵能夠滿足自己,打動讀者,構成社會精神上的製高點;同時又不能離開社會給予的很多感性圖像。在這兩者當中不斷地摸索,不斷地協調,不斷地尋找它們的中介,可能是一切從事文學的人所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