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被譽為“山水甲天下”的桂林,過去曾是令人畏懼的“瘴鄉”。《桂海碑林》一書引用古文獻記載,稱廣西“天氣炎熱,地氣卑濕,結為瘴鬁,瘴氣彌盛……其瘴,春曰青草,夏曰黃梅,秋曰新禾,冬曰黃茅。又有曰桂花、菊花者,四時不絕,而春冬尤甚。唐人諺雲:“青草黃茅瘴,不死成和尚!”
因此,廣西成了遭貶謫的官員流放之地。這些來自開放的京城或中原地區的人,常會碰上“蒸鬱為癘”的嵐煙氛霧而致病,能僥幸不死的也會脫層皮,毛發掉光。於是廣西就被士大夫們指斥為殺人如麻的“大法場”,談起來無不色變。
越是如此,曆代朝廷就越要把政治鬥爭的失敗者貶到這裏來,他們把京城的文化風物也一並帶來,無意中造成了廣西的開放。久而久之,反讓人們逐漸認識了桂林的真實麵貌,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瘴鄉”,卻原來還有美輪美奐的一麵。
與謝靈運齊名於江南的顏延之,性情孤直,恃才傲物,不免屢犯權要,到南朝宋少帝元年便被黜於桂林任郡太守。閑暇常在獨秀峰下的岩洞內讀書,並留下了最早歌頌桂林的詩句:“未若獨秀者,峨峨郛邑間。”
北宋書畫大家米芾的朋友李彥弼被朝廷貶至桂林,並永不起用,故心生怨氣。米芾贈詩勸慰:
“驂鸞碧玉林,琢句白瓊瑤,人間埃壒盡,青羅數分毫。程老列仙長,磊落粹露膘。玉瀝發大和,得君同逍遙。刻岩棲烏鴉,陟眼透紫霄。南風勿賦鵬,即是登雲軺。”桂林第一次被描寫成了仙境。
安徽人朱希顏,在任廣西經略使兼轉運使期間,幹脆就直截批駁了“瘴鄉”之說:“人言五嶺地皆熱,誰折一枝寒欲冰;浪道湘南是瘴鄉,玉壺銀闕四時涼……”“湘南”即今日的桂林。就這樣,廣西,當然也包括桂林,漸漸地摘掉了“瘴鄉”的帽子。也正因為此,才有了桂林今日的觀光旅遊之盛。
這個過程全部記錄在龍隱洞裏。
最為驚世駭俗的當數洞裏的《龍圖梅公瘴說》碑。“梅公”即梅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官至右諫議大夫,他在任廣西平樂縣知府期間,有感於當時的官場腐敗,寫了《五瘴說》一文:
“仕有五瘴。急征暴斂,剝下奉上,此租賦之瘴也。深文以逞,良惡不白,此刑獄之瘴也。昏晨醉宴,弛費王事,此飲食之瘴也。侵牟民利,以實私儲,此貨財之瘴也。盛揀姬妾,以娛聲色,此惟薄之瘴也。有一於此,民怨神怒,安者必病,病者必隕。雖在轂下,亦不可免,何但遠方而已。仕者或不自知,乃歸咎於土瘴,不亦謬乎?”
明明是貪官汙吏們在製造瘴氣,是“人自為瘴”,反誣賴是大自然在“瘴人”!梅摯所列舉的宋代官員的腐敗行徑,竟可以和今天社會上的某些現象對上號,原來腐敗也可遺傳。
我忽有所悟,是不是因為有了這塊驚世之碑,有些官員不敢或不願到龍隱洞來?於是也影響了對它的宣傳,致使許多遊客不知有此一洞,更不了解它的價值,才造成這般冷清。既想到了這兒,就按捺不住地要請教講解者:“古代的官員,不論遭貶的還是提升的,到廣西來必看龍隱洞。現在的領導幹部們到這兒來的多嗎?比如成克傑者流?”
年輕的講解員詫異地打量著我,緩緩說道:“談不上多,但也確有來的,他們隻是默默地看,默默地聽講解,一般不置一詞。像您這樣禁不住對洞大加讚賞的,幾乎可以猜得到不是領導幹部,身上肯定也沒有沾染五瘴之毒。”
我哈哈大笑,繼而向她深深一躬,感謝她話中的美意。這位講解員的眼睛很厲害,不是指她對我的恭維,而是指她對來看龍隱洞的人的觀察。
我慶幸沒有像許多到桂林來的遊客那樣漏掉了龍隱洞。和這個洞相比,別的地方即使都不去也不虛此行。
二〇〇一年七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