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的丁香(2 / 3)

“就是怕被找到時,兒子已經是蓬頭垢麵,狼狽不堪了。”

由於丈夫的最後一個假設,妻子開始為兒子擔心。她說:“離過年還有兩天了。這大年下的,到處兵荒馬亂,兒子可別吃了什麼虧。”丈夫安慰她說:“這個世界還是好人多的。孩子也大了,應該會照顧自己。”他依次輕拍著人行道上如標尺般整齊種植的樹木,感慨地說:“這些樹剛種下的時候,他還隻會讀連環畫呢。這一轉眼,都知道離家出走了。”

妻子在一個便利店前停下腳步。她提醒丈夫,他們都還沒有吃晚飯。丈夫沉著地點頭承認了這一點。他並沒有打算告訴妻子他每天下班後會被三五個同事拉著,一起出去小酌一番的事實。妻子拉著他進了便利店。妻子說:“就吃一些方便麵吧。”

聽到這話時,丈夫正站在葡萄酒貨架前,手提著一瓶幹紅,觀看圓潤的瓶身包裝上,唯美的法文圓體字。丈夫正想起兒子11歲的時候,第一次陪他喝葡萄酒的情形。他在兒子的玻璃杯中倒入半杯水,而後拔開軟木塞,讓優雅細長的瓶口與杯緣溫柔地接吻。嫣紅的液體撲入透明的水中,隨即氤氳彌散,柔情似水。

隔著玻璃杯望去,兒子那張好奇的澄淨臉兒和張大的明亮眼睛,也一時變成了淡紅色。一分鍾後,他轉過頭來,把鵝肝擺放在桌上時,兒子正放下喝空的玻璃杯。“你都喝了?”他問。兒子點頭,用無辜的眼神凝望著他。

丈夫忽然之間顫抖了。陣雨灑落在山巒之上時,雲的曲線那類微妙的顫抖。他的眼角難以自持地滲出了眼淚。他把葡萄酒放上貨架,繼而低下頭來,右手撐在貨架上。妻子提著內裝兩包方便麵、一瓶橙汁、一袋幹麵包從另一側貨架走了過來。他的背部感到了妻子手掌的溫暖。“沒事。”妻子默然不語地站在他身旁。“結賬吧。”他說。他從貨架上抽回手來。

年輕的收銀員嫻熟地觀看著貨物的價格標簽,修長的手指在電腦鍵盤上彈鋼琴一樣點動著。妻子手插在大衣口袋裏,無所事事地看著自己的皮靴尖。收銀員抬起頭來,冷漠地看著他們倆:“81塊。”

“81塊?”妻子像被蠍子叮了一下的狗一樣,幾乎毛發直豎。“你開什麼玩笑?你以為過年就可以亂開價嗎?”妻子從塑料袋裏把食品往外扯著。“方便麵、橙汁、麵包,撐死10塊。81塊?你開玩笑?”妻子歇斯底裏地說,“不要把我們當白癡。你想騙我們?你以為你能騙得了我們嗎?”

收銀員冷靜地看著妻子那漲紅的臉。“那裏。”他說:“少了一瓶××牌幹紅,原價88元,現在打八折銷售所以是70.4元。橙汁5元,方便麵每包1.8元,兩包3.6元,麵包2元,合計81元。”他輕敲了一下鍵盤,轉過電腦屏幕來給妻子看。“葡萄酒嘛,應該是您先生拿的。”他冷冷地補充了一句。

妻子看丈夫的臉。麵麵相覷了幾秒鍾後,丈夫開始盯著收銀員。他解開大衣扣子,抖了兩下。“你說我拿了葡萄酒。哪兒呢?”他問,“哪兒呢?!”收銀員的臉泛了一下紅。丈夫拿起塑料袋,拉著妻子朝門口走去。收銀員從櫃台裏追了出來。“先生,請您付款。”他堅持地說。丈夫毫不理會,大步邁出便利店門。收銀員扯住了丈夫的袖子。丈夫憤怒地回過身來。“撒手!”他說。

收銀員搖頭。一秒鍾之後,收銀員的眼前閃過了冬夜的星空和便利店門上掛的大紅新年條幅;他聽到自己的背部著地的聲音;再然後,疼痛才開始追襲他的鼻子。他的嘴唇能感覺到粘濡腥甜的液體。鼻子好像不存在了。就像他幼年的時候,被人從手裏奪去了棒棒糖,又被加上一腳之後,躺在河灘的感覺。

丈夫坐在了妻子幾小時前坐過的位置上,麵對著問訊的值班女警。“又是你們。”女警點了點頭,開始問話。年輕英俊的收銀員在隔壁,用一塊白色手帕捂著鼻子,手帕上點點嫣紅,猶如海棠花瓣灑落在梨花樹間。他用含混不清的音調敘述著事情的過程。而擊碎他鼻梁骨的那個男人則拒絕回答任何問話。他靠在椅背上,把一支煙叼上了嘴,伸手掏打火機。

“派出所不能吸煙。”女警提醒他。

丈夫把煙拿下來,夾在了耳邊。雙手插進大衣口袋裏,冷冷地看著女警。妻子在門外站著,忐忑不安。她嚐試著對每個從走廊經過的麵無表情的警察諂媚地微笑。她的嘴唇發幹。橙汁已作為證據被沒收,無法解燃眉之急。她看到了角落裏的一台飲水機,然而,幾次試圖鼓起勇氣,都沒有成功。

年輕的收銀員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還捂著鼻子。妻子遠遠地和他對望一眼,然後討好般地微笑了一下。一個花枝招展個子不高的女孩尖叫著從走廊裏跑過來,投入到收銀員的懷裏。“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你的鼻子還疼嗎?”她小心翼翼地抬手,試圖觸碰那方手帕。“別動!”收銀員甕聲甕氣地說。女孩畏縮地收起手來,訕笑著。

“你們可以走了。”收銀員身後的房間裏走出來的警察嚴肅地說。“有沒有搞錯?”女孩憤怒地喊道:“還沒有處理結果,我們怎麼能走呢?”

高大的警察俯視著這個女孩,半晌,他說:“有結果了我們會再叫你們來的。”他停了一下,接著說:“事實證明,那個男人沒有拿葡萄酒。有同誌在現場發現了,那個男人隻是把葡萄酒放錯了貨架。”

“打人總不能白打呀!”女孩兒持續地高喊。

“是不能白打,醫療費用什麼的當然得結算的。你們是願意在這裏等呢,還是回家等?”警察說。

“回家?我和他不住在一起呀!”女孩說。

警察無奈地籲了口氣。“這不歸我們管。”他平靜地說,“你們是什麼關係,跟這個案子沒關係。”

收銀員手按著鼻子大步往外走去。經過妻子身旁的時候,他抬頭盯了妻子一眼。女孩也效仿此舉,並對妻子嗤之以鼻:“缺德!”

5分鍾後,走廊又複歸平靜。妻子安靜地低頭站立,像雨中的樹。高大的警察靠在門框上,抱著雙臂,看著問訊室的門。牆上掛的貓頭鷹掛鍾,滴答滴答地鑿刻著時間。

“我丈夫大概什麼時候出來呢?”妻子怯生生地問道。

“不知道。”警察說,“應該不至於很久,也就是問幾個問題而已。罰點款吧。大過年的,誰願意這麼幹耗著?”

問訊室的門開了一條縫,女警陰沉的臉探了出來。“你來一下。”她說。高大警察的耳朵貼近了她的嘴。二人擦身而過的時刻,女警輕輕說了一句話。高大的警察點了點頭,閃進了問訊室。走廊裏隻留下了妻子。她努力地張起耳朵,企圖聽到問訊室裏麵的聲音。應當有拍桌子聲、吵架聲,這些符合電視劇中問案過程的花絮,足以讓她感到放心。然而,問訊室的門關住了一片空洞的沉默。她一無是處。

貓頭鷹的腹部,時針不斷趨近12這個數字,新一天即將到來。她想,又一天了,年二十九。兒子沒了,丈夫在問訊室裏。啊,兒子。一切又開始紊亂起來了。大過年的,她想。她仇恨地看著時鍾,別走得太快。又過了一天,又過了一天,沒有兒子的新年。

她忽然就開始仇恨起那個收銀員,仇恨起丁香花,仇恨這一天。

奇怪的一天,一切來得太快。

她想起了12年前,新年前兩天。她把兒子放在市第三針織廠廠長辦公室門外的長椅上,給了他一本連環畫《丁丁曆險記》。她推開了辦公室大門,看到了廠長的辦公桌上立著一台乳白色的取暖器。廠長叼著鄉鎮企業產的廉價香煙,一邊搓著手,一邊看報紙上關於紡織業染色科技突破的文章。廠長嘴邊香煙上那凝結的搖搖欲墜的長段煙灰令她感到惡心。她不聲不響地把一份停薪留職的申請放在了桌上。她刻意用手指點了一下申請書的表麵,那個時代並不多見的打印稿。廠長從報紙上方抬起眼來。接下來的半小時,辦公室中嫋嫋的香煙之上,沉浮了你一言我一語的挽留、威脅、陳述、祈求等等話語。兒子將連環畫翻到倒數第14頁的時候,她走出門來,讓門在身後留下了鏗鏘有力的拍擊聲。她拉起兒子,滿懷豪情地,像電影中的英雄兒女一樣地,大步走出了第三針織廠大樓。她清楚地記得,那時她滿心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12年後,曆任過某企業製衣主管、某外企人事主管、汽車銷售、汽車中介商等職位的她,又仿佛跌回到了那肮髒頹敗的處境———那陰暗潮濕的、充斥著縫紉機操作的嗡嗡聲的、讓她感覺到自身卑微的、紡織車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