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輕喚把她追回了現實。“這不是徐經理嗎?”她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她抬起頭來,看到一對夫婦正站在她麵前。她辨認了好久,認出了對麵的女人。“張先生,張太太。”她笑著說,“你們好。”
“徐經理你怎麼半夜還在派出所呢?”張太太問,“你家老張呢?”
四
丈夫仰起頭來,冷冷地望著對麵的人。高大的警察和值班女警無可奈何地彼此望望,又將目光轉向他。
“你這樣做對你我都沒有好處。”高大的警察說,“我們也冷。快過年了,我們也想回家去,陪著老婆孩子,吃點夜宵,早點睡覺。看春節晚會,走親戚。這個時候誰被問案子,都不舒服。可是,你這樣耗著,我們隻能陪你等下去,大家都過不了消停年。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配合呢?”
“我的兒子呢?”丈夫問。
“你兒子的事我們已經在查了。”值班女警說。
“為什麼你們查我兒子的事查不到,查我的事倒這麼積極?”丈夫問。
高大的警察咳嗽了一聲,他伸手到口袋裏掏煙,女警伸手製止了他。高大的警察煩躁地走了兩步:“我們了解你的情緒。
你兒子的事,我們也很遺憾。可是,你的案子和他的事畢竟是兩碼事。本來挺簡單的事,問完話,你就可以走了。你這樣算是幹什麼呢?”
“我的兒子的事怎麼就不能這麼快完事?”丈夫說,“都這麼長時間了,他怎麼還沒有被找回來?”
高大的警察聽到了敲門聲。他剛轉動了門的把手,門就被推開了,妻子的臉衝了進來。她瞪大雙眼,嘴唇發抖。“老公!”
她喊道。“你還記得張先生嗎?那個蘇州人,他老婆是銀行的。我們在兒子高中家長會上認識的。她女兒是我們兒子的高中同學。後來他們還問我們買過一輛帕薩特。我們一起在王阿姨家打過麻將的。你記得嗎?”
“我們正在問案!”值班女警虛弱無力的聲音底氣不足。
“怎麼了?”丈夫問。
“他們也在派出所!他們的女兒也出走了!那個小張姑娘,那個戴眼鏡的,身材瘦瘦高高的那個女孩子!就今天!她和我們兒子是高中同學呀!”
“他們現在在哪裏?!”
高大的警察眼看著丈夫跳了起來。眼看著他神色大變,太陽穴上浮起了青筋。他竭力在腦海裏思索著一句合適的話。他花了好幾秒鍾,直到丈夫拉著妻子的手準備出門時,他才喊道:“對不起,太太!我們正在問案!”
五
“您好,您找哪位?是是,我是姓吳。我是一高中的化學老師。是的。啊,派出所?我……什麼,那兩個孩子嗎?是是,去年,前年,是在我教的畢業班上。他們倆是2002年夏天畢業的了。
男孩很聰明,文科很好,可是就化學很不好。他老是把明礬寫成綠礬,綠礬是藍色的嘛。他還老是把乙醇和醋酸的化學式寫顛倒了,我每次用紅筆給他勾出來他都改不了。他上課還愛看閑書。女孩倒是很好的,她理科成績好,當過數學課代表。他們兩個人好像走得是蠻近的。女孩子蠻漂亮,戴眼鏡的,瘦瘦的,愛生病。男孩子高高大大的。還有什麼?高三的時候,副班長跟我說,說他們在談戀愛。我還叫了他們談話,說高三畢業班,高考是最重要的。有時間要想誌願怎麼填,要多做題,要多背一下化學周期表。學生以學為主,怎麼可以老想著什麼男男女女的?後來?後來男孩子考去了上海,女孩子考去了南京。女孩子寒假暑假會回來看我。男孩子隻回來過一次。我知道他對我有意見,難免的嘛。好老師就得讓男孩子怕。他們都還算是好學生。女孩子學習很認真,成績也好。男孩子很聰明,理科成績,尤其是化學成績不好,可是文科好。而且不惹事,操行等等都是優。女孩子一直是三好生。他們還得過學校獎學金。還有什麼?也就這些了。他們怎麼了?什麼事呢?他們出事了嗎?噢,沒有。沒什麼麻煩的。謝謝您。哦不是。麻煩您了。沒什麼。再見。”
六
丈夫再度推開家門的時候,已是2月7日的淩晨時分。他開了日光燈。他和他的妻子先後換下皮鞋,換上了做成絨布狗造型的棉拖鞋。丈夫看到了木地板上散落的紫色丁香,有幾朵的花瓣已經卷起,顯示出死亡的前兆;有幾朵的花瓣零散在枝幹的周圍,已經失去了生命,隻餘下黯淡的色彩和單薄的香氣。
妻子頹然坐倒在客廳的沙發上。窗外夜行的汽車聲,給這個寂靜的場景增添了必備的生機。丈夫走進廚房,用飲水機取了一杯熱水,加了一勺砂糖。他將杯子湊到妻子幹裂的嘴唇邊,妻子伸出雙手握住了杯子。丈夫坐了下來,端詳著滿地的丁香。拖鞋猶如小狗一樣趴在他麵前的地板上。丈夫試著讓拖鞋底擦了一下地,沙沙的聲音,猶如紙摩擦紙。
妻子把空杯子放在了沙發扶手上,她的喉嚨輕微地抖動。
她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張揉皺的紙,兒子頑皮的字跡躍然紙上。“打掃一下吧。”丈夫說。妻子沒有回應,她低下頭來,端詳著這一行字。丈夫站起身來,他從牆角取過藍柄的掃帚,掃帚接觸木地板地麵時的聲音,和拖鞋底摩擦地板的聲音聽來很相似。日光燈照耀之下,掃帚在地麵的影子好像一片碩大的芭蕉葉。丈夫用掃帚掃著地上的丁香,那些排布得儼然有油畫風姿的丁香花被灰色的掃帚歸攏為一堆,像灰燼一樣無力。丈夫細致無情地將一片片花瓣都掃向了同一個方向,所有的花枝,錯雜而紛亂地堆積,好像戰場上無人認領的屍首。
“別掃了。”妻子說。
丈夫沒有回答,他的掃帚穩定有力地刮擦著地麵,花瓣們不斷變灰。柔弱的枝幹抵受不住強硬的打掃,正不斷斷裂。
妻子再度說: “別掃了。”
丈夫手撐著掃帚站直了身體。“為什麼?”他問。
“我想看看它們。”妻子說,“它們多可憐啊。”
“可憐?”丈夫問。
“兒子就像它們一樣,扔出去了,碎了一地,被人拖來掃去的。兒子這個時候在幹什麼呢?”
“警察會找到他們的。”丈夫說,“有線索了嘛。”
“可是,找到的時候,兒子都不知道怎麼樣了。也許他已經破衣爛衫。也許他已經一文不名了。他從沒吃過苦頭。你讓他怎麼辦喲。”
“他活該。”丈夫說,“他自找的。大過年的。他自己要走。他八成是和那個女孩子一起走的。那個女孩子,我在開家長會時就看到了,他們站在走廊裏說話。那個女孩子的眼睛是狐狸眼,最能夠勾引男孩子了。他活該。都上大學的人了,還這麼天真。
他活該。他現在最好是在大街上餓著。”
“你太過分了。”妻子說,“那是兒子,我們的兒子。他比別的男孩子聰明,功課也好。他讀重點高中,沒讓我們掏讚助費。他現在在上大學,將來畢業了一定會有前途。他隻是受不了管,他耍孩子性子。”
“他活該。”丈夫說,“他活該。都是你們這些人害了他,你那些同事,你那些親戚,每天誇他,誇壞了他。他有什麼前途?他什麼都不會做,他到社會上一定會餓死,還不如現在就餓死。他活該。”
“你太過分了!”妻子的聲音變得很尖銳。“你還不是懶?你還不是一回家就看報紙不幹活?你還不是在房間裏抽煙?你還不是總晚回家,直接吃我燒的現成飯?你還不是周末去打牌打通宵?兒子至少不抽煙,不會跟你一樣到處玩。”
“你還好了?”丈夫把掃帚扔到了牆角。“你買那麼多衣服,都塞滿了衣櫃。兒子初中時買的衣服,現在商標都沒拆。你下雨天都拖地,弄得地板幹不了。你打牌不瘋?老是輸還牌癮老大。”
妻子不說話了,兩個人彼此沉默。幾分鍾後,房間裏響起了妻子的抽泣聲。丈夫站直著,他感到自己勝利了。然而這勝利過於空幻,毫無意義。他看著窗外,冬夜星辰之上,依稀有一層美麗的麵紗。黑藍色的夜空,沉靜著的美麗。他看到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表情,居然有幾分猙獰,他微微吃了一驚。
過了很久,妻子的抽泣聲開始變成不斷的吸氣聲。似乎是為了打破沉默,她再度開口,怯生生地:“這麼冷。我都冷起來了,兒子會冷的。他沒有帶羽絨服走。再說,大年下的,他去哪裏?外地工人乘車回家了,到處都亂著。兒子怎麼辦?兒子帶錢了嗎?如果和那個小女孩在一起,他們住哪裏?他們幹什麼不都危險嗎?他們吃什麼呢?”
丈夫站得直直的,他看著玻璃窗上映的透明的自己,這高大的形象讓他自己頗為滿意。作為這個形象的補足,他思考了一會兒,然後他想起了馬爾克斯小說裏的對白,作為對妻子疑問的回答,他脫口而出:“吃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