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萌·有關愛以及流年似水(3 / 3)

這樣一個單純而溫情款款的孩子,朵朵,你一直柔弱善良,你從來不會傷害任何人。可是,你決定要傷害他嗎?

你們都是上帝的孩子啊,你們是兄弟姐妹,永恒地在一起,相愛。相愛,就是相互給予愛。朵朵,這份承載著上帝恩澤的愛,你仍然害怕被它傷害嗎?

朵朵,親愛的孩子,我和Nigel一樣,期待著你又一次勇敢地微笑起來。朵朵,你注定會幸福。

在這個太陽非常好的天氣裏我去逛街,買夏天的花裙子。

朵朵,我看到了“播”的店子,在一條喧囂的馬路上,夾雜在一片張揚妖冶的店子中間,安安靜靜的。櫥窗裏掛著巨大的海報,呂燕坐在山坳裏,頭上插滿了野花,在樹葉的遮掩中咧著嘴開心地笑。呂燕多漂亮啊,細細的眼,長長的腿,還有一張性感的大嘴巴,嘿嘿。

朵朵,那個時候我們在一起翻雜誌上“播”的廣告,每一張都不肯錯過。呂燕走在雪地裏麵,呂燕躺在岩石上,呂燕光著腳坐在溪水旁邊。我們都喜歡這個大嘴巴的另類美女,她一直在笑,大方地露出好看的白牙齒,單純率性,不做作。

因為那些好看的照片,我們常常跑到專賣店去看新上架的款式。小小的店麵,紅色的底子上麵黑色的字,簡約極了。你在裏麵一件一件地試穿。店員很耐心地一件一件拿給你,因為她們覺得每一件穿在你身上都那麼好看。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播”的定位是給25歲到35歲的現代都市女性的。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你從15歲就開始穿它,仍舊那麼漂亮。你穿著它站在舞台上,不搶眼不張揚,像幽靜的水仙花。

等到“播”的裙子終於掛滿了整個衣櫃的時候,你離開了。你把所有心愛的裙子全部留給了我,除了一件紅色的連衣裙。濃釅的紅色,粘稠著化不開,像激烈的愛情。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朵朵,你執意穿著它離開。通過安檢你揮了揮手然後轉身登機的瞬間,你紅得灼目的裙子終於刺傷了我的眼睛。於是眼睛尖銳地疼痛起來。我蹲下身子扶著自己微微顫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哽咽著,眼淚掉下來落在候機大廳的地板上。可是你仍然離開了,那團驕傲而熾烈的紅色終於看不到。眼淚掉在地板上一瞬間就蒸發了,都消失了。

朵朵,你還在穿著那件紅裙子嗎?像火焰一樣滾燙的紅色。你在那個尋不到“播”的蹤跡的地方,變成了什麼模樣?

聖經已經讀到了啟示錄,很快就要完成。那已經翻過的厚厚的經文,幾乎每一頁都留下來我的筆跡。朵朵,我多麼努力,並且感覺到上帝已經敞開了懷抱迎接我。

《傳道書》裏說,我見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我把手指按在紙麵上。堅定地一遍一遍默念,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都是虛空,都是捕風。朵朵,也許我們一直不懈的努力最終隻是要讓自己明白這樣一句話。所有我們祈盼的,愛,或者未來,隻是一場惘然的輪回。

如同《天堂電影院》中,白發蒼蒼的多多坐在車裏打電話給曾經深愛的女孩,他說這些年來我一直獨身,你仍然這麼美。他們激烈地親吻而後相互離去。40年的守候隻是一場虛空的幻覺。但是,年華流逝容顏不再,昔日遙遠的戀人出現在眼前對我說,我一直在掛念你。於是我明白我用了一生的時間等待這樣一句溫暖的諾言。然後滿足地合上眼歸於塵土。朵朵,隻是虛空。

可是我仍然等待。

小米,是的,馬蹄蓮開了,我這樣深刻地想念你。

那條“播”的紅裙子我鎖在了箱子的最底層,大概再也不會穿了。那是以前的那個男孩子買給我的。我從來都沒有買過那樣熱烈的顏色的衣服,難道你沒有發現嗎?現在我告訴你了,小米,請你原諒我的自私。從小到大我一直心甘情願地和你分享所有的寶貝,隻有這一件東西不可以,小米,我舍不得。

可是現在,我把它鎖在箱子底了,它變成我永遠掩埋掉的曆史。

並且,我再也沒有了“播”的裙子穿。

夏天來到的時候這座城市就變得繽紛耀眼起來。女孩子們身上穿起昂貴的衣裙。Versace,Levis, 甚至有人可以將Missoni繁複的條紋穿得韻味十足。她們這樣的光鮮迷人。可是,小米,這裏沒有“播”那樣簡約幹淨的裙子。或許它真的不適合頭發卷曲眼神迷離的西方女孩子吧。

早晨坐在鏡前梳妝的時候電話鈴突然響起,我站起來慌慌張張地去接電話,不留神衣襟將桌上的CHANELNO.5打翻,然後它掉下來,碎了一地。我驚呼著撲過去,濃鬱的香氣撲鼻而來。我趴在地板上心疼地看著那些碎片,覺得十分沮喪。

下午我去逛街,購物廣場的CHANEL專櫃前已經掛出了新一季度的公告。我仔細看每一款,它們全都那樣華麗誘人。可是我還是買了NO.5。小米,其實這早就是一個過時的款式,可是我是一個固執而守舊的人,就像我傻瓜一樣地抓著過去,如同抓著一根虛無的救命稻草,並且念念不忘。

其實我還是去了CD的專櫃,蹲下來仔細地看櫃台裏麵的那瓶毒藥。樣式簡單的玻璃瓶子裏,那些妖嬈的綠色液體泛著淺淺的光,它仍然有著如此神秘的蠱惑力。這是我最愛的牌子,卻始終沒有買下來。要等待一個愛我的男人出現,然後送給我。小米,這是Rebecca告訴我的。我相信了她。

但是我不知道要等多久,這個人還會不會出現。

也許這世上真的沒有任何一個人是有責任對另外一個人從一而終的。任何一份愛,都是恩賜,我們沒有權利奢求永恒。我們隻是不願意放過自己,或者愛我們的人,用滯重的承諾彼此束縛、疏離。最後,終於看到一份一份的恩賜擦身而過。然後站在角落裏,抱著自己的肩膀,孤獨地哭泣。

可是,小米,是我們自己親手把愛扼殺了。

我每一天捧起門口的馬蹄蓮的時候就會想,這樣美麗的花朵能存活多久呢?會不會有一天枯萎下來,被我親手扼殺?

每當我看到Nigel潔白幹淨的笑靨時,就感覺上帝在無限遙遠的蒼穹笑盈盈地注視我,對我說,我會給你勇氣,我親愛的孩子。小米,那時我真的覺得,這是一份恩賜。

所以,請你們,所有愛我的人,給我一些時間,讓我慢慢站起來。

小米,我上個禮拜從教堂做完彌撒回來以後,在我的房間門口撿到一隻小狗。它渾身長滿白色的長毛,可是有些髒了。它那麼小一點點,臥在那裏,安安靜靜地望著我。眼睛很大,可是裝滿了淒楚。我看了它很久,然後蹲下來抱起它。

小米,你知道的,我從小都那麼害怕狗,有一次我們在操場旁邊玩,不知道誰家調皮的小狗跑過來,我立刻嚇得直冒冷汗,扯著你就往家跑。小米,其實那是隻多麼小的狗啊,跟在我們身後不停地跑,脖子上掛著鈴鐺,丁鈴鈴地響。最後它追不上我們了,轉身跑回去。你拉著我的手,我嚇得簡直說不出話來。

可是那一刻我抱起它來,一點都不害怕。我不知道這個小東西是從哪裏來的,可是它來到我的房間門口,一直臥在那裏等著我,它注定要和我在一起的。

我把它帶回去,給它洗澡,喂它東西吃。把它打扮起來。

小米,你不知道它有多麼漂亮,白色的毛長長的,蓋住了眼睛。我坐在地板上看碟的時候它就跑過來,蹙起小鼻子,在我的胳膊上嗅啊嗅,然後一聲不吭地臥在我身邊。

小米,它是我的寶貝,它叫丹尼爾。

每天去琴房我都把它帶在身邊。練琴的時候它就安安靜靜地趴在琴凳旁邊,從來不亂動,耐心地等著我休息的時候喂它香腸吃。它多乖啊,對不對?我們回來的路上有時會繞到噴泉廣場上去,它就撒開腿盡情地跑。跑一段路以後停下來,轉身等著我,得意地對著我叫。我看著它,覺得那麼開心。小米,它一定是上帝賜給我的小精靈。

於是我每天早晨去超級市場買牛奶、新鮮水果,還有給丹尼爾的香腸。我和它已經無法分離。

小米,愛是不是可以很輕易?

朵朵,你就要19歲了,巨蟹座的柔軟的女孩子。

你19歲了,然後就會長大。我不知道我們兩人會不會真的像我寫過的一篇小說裏麵那樣,女孩子一到20歲就要開始蒼老了,所以,這是我們最後的一點點時間。

嗬嗬,朵朵,你說,我們會不會真的隻剩下這最後的一點點時間?我知道,你會對我堅定地搖頭,你會告訴我,我們還沒有去好好地愛,去撫養一個孩子成長,我們仍然有著滿腦子的幻想。你還會對我說,我們都是上帝的公主,一直被他愛撫。

朵朵,你這個可愛的孩子,你怎麼會輕易地老去呢?你看我的媽媽,她40多歲的時候仍舊這樣溫潤而美麗,所有的人都誇她漂亮。即使她額頭和眼角都已經有皺紋了,皮膚也不再細膩,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人們仍然那樣喜歡她。她衝著我撒嬌,和我亂開玩笑,搶我的零食吃。我叫她老太太,她也總是爽快地應和我,從來都沒有感覺難堪。可是朵朵,我一點都不覺得她老了。

朵朵,我多麼羨慕我的媽媽,並且一直想要做一個像她一樣的女人。美麗,堅強,懂得愛,還有一個很乖的女兒,嗬嗬。

朵朵,我這裏下起了很大的雨。連續幾天,整日整夜地在下。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都能聽到窗外的雨聲,嘩嘩嘩的。

沒有雷聲也沒有閃電,隻是不停息地下雨。像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人突然止不住地流眼淚。

我搬著椅子坐在窗戶裏麵看,遠處的樹林氤氳著水汽,迷蒙著,看不透徹。天空黯淡。我想起來《重慶森林》裏那個等不到女朋友回來的警察六六三,站在窗口看著下雨的天空,覺得它在哭。

雨停不下來,我無處可去,躲在寢室裏收拾房間。我打開櫥子整理它,裏麵堆滿了書和CD。朵朵,我居然有那麼多的書和CD,我把它們全部帶在了身邊。它們疊起來那麼高,搖搖欲墜的樣子。我伸手去抽《IndescribableNight》出來,你走之前留給我的CD。我隻是輕輕地去把它抽出來,然後一瞬間,所有的書、CD、所有藏在裏麵的雜物全都坍塌下來,散了一地板。

朵朵,我坐在地板上,看著包圍在我身邊的林林總總,你留下來的《spiritualized》、《DanceHallAtLousePoint》、《Grace》、《DarkSideOfTheMoon》、《尋羊冒險記》、《京華煙雲》、《副領事》《平靜的歲月》,還有維尼熊、發卡和奇形怪狀的布偶。朵朵,那裏麵幾乎全部是你留下來的東西,填滿了一個櫥子。可是,我把它們搞得亂七八糟。

朵朵,我攤開雙手坐在那裏,像個傻瓜一樣不知所措。

你離開我的這個夏天,這裏被我搞得麵目全非。這個潮濕的夏天裏,我喝掉了無數盒咖啡,每晚熬夜寫小說,曠了很多的課,換了3個牌子的洗麵奶,兩條腿被蚊子叮得斑斑駁駁。

朵朵,其實我知道,我並沒有習慣你離開的生活。我把這些你留給我的寶貝始終帶在身邊。我來上大學的時候把它們塞進箱子裏,拖著繁冗的行李。朵朵,其實我們都是抱著過去不放的傻瓜,把自己弄得一塌糊塗。

我們應該長大了,沒有權利再去任性。就如同我們小時候坐在爸爸的大自行車後座上,周末各自為我們長大以後而打拚。朵朵,我們真的應該再一次地長大了。

我去買了一隻很大的塑料盒子,把所有散落在地上的東西一點一點地塞進裏麵。我用了很長的時間,可是終於把一切都整理好了。整個櫥子立刻顯得空蕩蕩的。朵朵,我筋疲力盡地坐在地上,看著晃晃悠悠的櫥子門,突然覺得有些難過。

我把盒子蓋起來,放在寫字台底下,沉甸甸的。我終於把那些過去擱置起來了。朵朵,我們不在一起,我要適應一個人的生活。這很殘酷,但是讓我們心平氣和地接受吧。

親愛的朵朵,驕傲起來吧。現在回頭去看,我們所有的成長都如同一瞬間的事情,時間過得這樣快。朵朵,你19歲了,會出落成一個更高貴的公主。

我們會長大的,長大以後就沒事了。

小米,我抱著丹尼爾坐在窗子前。我喝冰水,它安靜地把腦袋倚在我的胳膊上。太陽一點一點地落下去了,小米,我開始想念我們的家。

我離開我們的家整整一年了。這裏的天空終年清澈,道路井然,可是不知為何,我卻常常找不到方向。

我已經習慣了那座生活了18年的城市。灰色的樓群和延綿不絕的自行車鈴聲。它們讓我的心脹得滿滿的,讓我知道我的家在哪裏。

現在我找不到家了。我隻有一個空落落的房間,一張床,一個大衣櫃,和散落一地的CD。冬天的時候夜晚很冷,我爬起來泡茶喝。端著茶杯坐在被子裏,聽見時鍾走動的聲音,滴滴答答。小米,那時候你一定睡得很甜美,因為有熱烘烘的暖氣,不會覺得冷。

Rebecca讓我搬去和她住在一起的時候,我很開心地點了點頭,我想我真的應該有一個家了。

我提著一隻很大的手提袋敲開Rebecca的門。隻有簡單的行李。聖經、CD、英文版的小說、洗麵奶和香水。還有我的小狗丹尼爾。Rebecca張開雙臂擁抱我。她的肌膚軟軟的,泛著淺淺的檸檬香。小米,她是我喜歡的女孩子,你們都這樣疼愛我。

晚上我們躺在一張大床上,閉起眼睛來鄭重其事地禱告。

然後打開音響聽thecranberries唱《DREAM》,我們把音量開到最大,Dolores的聲音冷冰冰的,像金屬一樣質感。我倆將腦袋晃來晃去,在床上亂跳,發出駭人的尖叫聲。

後來很累,倒下來合上眼睛。我摟著Rebecca的脖子把身體綣起來。就像小時候我們倆睡在一起時一樣。小米,我離開了這麼久,第一次覺得像睡在家裏麵。

於是現在我和這個叫Rebecca的女孩子,還有我的小狗丹尼爾生活在一起。Rebecca每天早晨做披薩和水果沙拉給我和丹尼爾吃。她學的是大提琴,有時候去琴房她會把丹尼爾帶在身邊。這個立場不堅定的小家夥,Rebecca隻需要拿一根香腸就可以把它俘虜。然後它抱歉地對我叫一聲,搖著尾巴跑掉了。

我看著他們離開,突然覺得安定。上帝在看著我,他一直在指引我向正確的方向去。

小米,我收到了你的禮物。飛過了半個地球的距離,一件白色的“播”的連衣裙,上麵有紛紛散落的花瓣。小米,我把臉貼在上麵,有來自於你的我熟悉的氣息,我的臉突然濕了。

19歲生日的晚上Rebecca在家裏為我布置了一個生日舞會。我們一大早爬起來,用彩帶和海報把房間裝扮起來,像個熱鬧花哨的HALL。中央有一張很長的餐桌,上麵有燭台、水果、匹薩和香檳。然後我們滿身灰塵地抱在一起失聲尖叫。

晚上很多的朋友來跳舞。Nigel捧著新鮮的馬蹄蓮走過來,他吃驚地看著我,說,朵朵,你的裙子好漂亮。我朝他笑了,小米。他多麼漂亮啊,瞳孔裏沒有一點憂鬱。

我們開始跳舞。我一直凝視他的眼睛,碧藍而安靜的眼睛。我對他說,你可不可以送給我一瓶CD的毒藥?

他欣喜地停下來,你很喜歡嗎,朵朵。那麼我一定會買來。

小米。我想我已經站起來了。

19歲的夜晚,我問一個男孩子要了一瓶叫做毒藥的香水。這是一個秘密,可是他永遠不需要知道答案。

我躺在床上,突然感到累了,想要沉沉地睡一覺。我的小米,我的爸爸媽媽,我的家和城市,我想念的這一切,都會在夢裏回到我的身邊。

我親愛的小米,在這似水的流年中,我們終於平安地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