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辛天辛即高君宇的化名。
到如今我沒有什麼話可說,宇宙中本沒有留戀的痕跡,我祈求都像驚鴻的疾掠,浮雲的轉逝;隻希望記憶幫助我見了高山想到流水,見了流水想到高山。但這何嚐不是一樣的吐絲自縛呢!
有時我常向遙遠的理智塔下懺悔,不敢抬頭;因為瞻望著遙遠的生命,總令我寒噤戰栗!最令我難忘的就是你那天在河濱將別時,你握著我的手說:“朋友!過去的確是過去了,我們在疲倦的路上,努力去創造未來吧!”而今當我想到極無聊時,這句話便隱隱由我靈魂深處溢出,助我不少勇氣。但是終日終年戰兢兢地轉著這生之輪,難免有時又感到生命的空虛,像一隻疲於飛翔的孤鴻,對著蒼茫的天海,雲霧的前途,何處是新徑、何處是歸路地懷疑著,徘徊著。
我心中常有一個幻想的新的境界,願我自己單獨地離開群眾,任著腳步,走進了有虎狼豺豹的深夜森林中,跨攀過削岩峭壁的高岡,渡過了蒼茫扁舟的汪洋,穿過荊棘叢生的狹徑……任我一個人高呼,任我一個人低唱,即有危險,也隻好一個人量力紮掙與抵抗。求救人類,荒林空穀何來佳侶?祈福上帝,上帝是沉默無語。我願一生便消失在這裏,死也埋在這裏,雖然孤寂,我也寧願享茲孤苦的。不過這怕終於是一個意念的幻想,事實上我又如何能這樣,除了蔓草黃土堙埋在我身上的時候。
陶然亭公園裏的高君宇與石評梅雕像
如今,我並不懇求任何人的憐憫和撫慰,自己能安慰娛樂自己時,就便去追求著哄騙自己。相信人類深藏在心底的,大半是罪惡的種子,陳列在眼前的又都是些幻變萬象的屍骸;猜疑嫉妒既狂張起翅兒向人間亂飛,手中既無弓箭,又無彈丸的我們,又能奈何他們呢?辛!我們又如何能不受傷負創被人們譏笑。
過去的夢神,她常伸長玉臂要我到她的懷裏,因之,一切的淒愴失望像萬騎踏過沙場一樣蹂躪著我。使我不敢看花,看花想到業已埋葬的青春;不敢臨河,怕水中映出我憔悴的瘦影;更不敢到昔日棲息之地,怕過去的陳屍捉住我的驚魂。更何忍壓著淒酸的心情,在晚霞鮮明,鳥聲清幽時,向沙土上小溪畔重認舊日的足痕!
從前讚美朝陽,紅雲捧著旭日東升,我歡躍著說:“這是我的希望。”從前愛慕晚霞,望著西方絢爛的彩虹,我心告訴我:“這是我的歸宿。”天辛嗬!縱然今天我立在偉大莊嚴的天壇上,彩鳳似的雲霞依然飄停在我的頭上;但是從前我是沉醉在陽光下的薔薇花,現在呢,僅不過是古荒淒涼的神龕下,蜷伏著呻吟的病人。
這些話也許又會令你傷心的,然而我不知為什麼似乎一些幸福愉快的言語也要躲避我。今天推窗見落葉滿階,從前碧翠的濃幕,讓東風撕成了粉碎;因之,我又想到落花,想到春去的悠忽,想到生命的虛幻,想到一切……想到月明星爛的海,燈光輝煌的船,廣庭中婀娜的舞女,琴台上悠揚的歌聲;外邊是沉靜的海充滿了神秘,船裏是充滿了醉夢的催眠。洶湧的風波起時,舵工先感恐懼,隻恨我的地位在生命海上,不是沉醉嬌貴的少女,偏是操持危急的舵工。
說到我們的生命,更渺小了,一波一浪,在海上留下些什麼痕跡!
誕日,你寄來的象牙戒指收到了。誠然,我也願用象牙的潔白和堅實,來紀念我們自己靜寂像枯骨似的生命。
墓畔哀歌
一
我由冬的殘夢裏驚醒,春正吻著我的睡靨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紗,望見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讓丹彩的雲流,再認認我當年的顏色。
石評梅在高君宇墓前
披上那件繡著蛺蝶的衣裳,姍姍地走到塵網封鎖的妝台旁。嗬!明鏡裏照見我憔悴的枯顏,像一朵顫動在風雨中蒼白凋零的梨花。
我愛,我原想追回那美麗的皎容,祭獻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誰知道青春的殘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二
假如我的眼淚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綴織成繞你玉頸的圍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顆一顆的紅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愛心。
哀愁深埋在我心頭。
我願燃燒我的肉身化成灰燼,我願放浪我的熱情怒濤洶湧,天嗬!這蛇似的蜿蜒,蠶似的纏綿,就這樣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我愛,我吻遍了你墓頭青草在日落黃昏;我禱告,就是空幻的夢吧,也讓我再見見你的英魂。
三
明知道人生的盡頭便是死的故鄉,我將來也是一座孤塚,衰草斜陽。有一天嗬!我離開繁華的人寰,悄悄入葬,這悲豔的愛情一樣是煙消雲散,曇花一現,夢醒後飛落在心頭的都是些殘淚點點。
然而我不能把記憶毀滅,把埋我心墟上的殘骸拋卻,隻求我能永久徘徊在這壘壘荒塚之間,為了看守你的墓塋,祭獻那茉莉花環。
我愛,你知否我無言的憂衷,懷想著往日輕盈之夢。夢中我低低喚著你小名,醒來隻是深夜長空有孤雁哀鳴!
四
黯淡的天幕下,沒有明月也無星光,這宇宙像數千年的古墓;皚皚白骨上,飛動閃映著慘綠的磷花。我匍匐哀泣於此殘鏽的鐵欄之旁,願烘我憤怒的心火,燒毀這黑暗醜惡的地獄之網。
命運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靈魂,罰我在冰雪寒天中,尋覓那凋零了的碎夢。求上帝饒恕我,不要再慘害我這僅有的生命,剩得此殘軀在,容我殺死那獰惡的敵人!
我愛,縱然宇宙變成燼餘的戰場,野煙都腥:在你給我的甜夢裏,我心長係駐於虹橋之中,讚美永生!
五
我整天踟躕於壘壘荒塚,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風景,拋棄了一切名利虛榮,來到此無人煙的曠野,哀吟緩行。我登了高嶺,向雲天蒼茫的西方招魂,在絢爛的彩霞裏,望見了我沉落的希望之隕星。
遠處是煙霧衝天的古城,火星似金箭向四方飛遊!隱約地聽見刀槍搏擊之聲,那狂熱的歡呼令人震驚!在碧草萋萋的墓頭,我舉起了勝利的金觥,飲吧我愛,我奠祭你靜寂無言的孤塚!
星月滿天時,我把你遺我的寶劍纖手輕擎,宣誓向長空:願此生永埋了英雄兒女的熱情。
六
假如人生隻是虛幻的夢影,那我這些可愛的映影,便是你贈與我的全生命。我常覺你在我身後的樹林裏,騎著馬輕輕地走過去。常覺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著等我的影消燈熄。常覺你隨著我喚你的聲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淚退到了牆角。常覺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帳外,哀哀地對月光而歎息!
在人海塵途中,偶然逢見個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視後,這顆心嗬!便如秋風橫掃落葉般冷森淒零!我默思我已經得到愛的之心,如今隻是荒草夕陽下,一座靜寂無語的孤塚。
我的心是深夜夢裏,寒光閃灼的殘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靜,永不再流的湖水。殘月照著你的墓碑,湖水環繞著你的墳,我愛,這是我的夢,也是你的夢,安息吧,敬愛的靈魂!
七
我自從混跡到塵世間,便忘卻了我自己;在你的靈魂我才知是誰?
記得也是這樣夜裏。我們在河堤的柳絲中走過來,走過去。我們無語,心海的波浪也隻有月兒能領會。你倚在樹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聽你的呼吸。抬頭看見黑翼飛來掩遮住月兒的清光,你抖顫著問我:假如這蒼黑的翼是我們的命運時,應該怎樣?
我認識了歡樂,也隨來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熱情,同時也隨來了冷酷的秋風。往日,我怕惡魔的眼睛凶,白牙如利刃;我總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趑趄不敢進,你一手執寶劍,一手扶著我踐踏著荊棘的途徑,投奔那如花的前程!
如今,這道上還留著你斑斑血痕,惡魔的眼睛和牙齒再是那樣凶狠。但是我愛,你不要怕我孤零,我願用這一纖細的弱玉腕,建設那如意的夢境。
八
春來了,催開桃蕾又飄到柳梢,這般溫柔慵懶的天氣真使人惱!她似乎躲在我眼底有意繚繞,一陣陣風翼,吹起了我靈海深處的波濤。
這世界已換上了裝束,如少女般那樣嬌嬈,她披拖著淺綠的輕紗,蹁躚在她那姹紫嫣紅中舞蹈。佇立於白楊下,我心如搗,強睜開模糊的淚眼,細認你墓頭,萋萋芳草。
滿腔辛酸與誰道?願此恨吐向青空將天地包。它糾結圍繞著我的心,像一堆枯黃的蔓草,我愛,我待你用寶劍來揮掃,我待你用火花來焚燒。
九
壘壘荒塚上,火光熊熊,紙灰繚繞,清明到了。這是碧草綠水的春郊。墓畔有白發老翁,有紅顏年少,向這一抔黃土致不盡的懷憶和哀悼,雲天蒼茫處我將魂招;白楊蕭條,暮鴉聲聲,怕孤魂歸路迢迢。
逝去了,歡樂的好夢,不能隨墓草而複生,明朝此日,誰知天涯何處寄此身?歎漂泊我已如落花浮萍,且高歌,且痛飲,拚一醉燒熄此心頭餘情。
我愛,這一杯苦酒細細斟,邀殘月與孤星和淚共飲,不管黃昏,不論夜深,醉臥在你墓碑旁,任霜露侵淩吧!我再不醒。
十六年清明陶然亭畔。
一片紅葉
這是一個淒風苦雨的深夜。
一切都寂靜了,隻有雨點落在蕉葉上,淅淅瀝瀝令人聽著心碎。這大概是宇宙的心音吧,它在這人靜夜深時候哀哀地泣訴!
窗外緩一陣緊一陣的雨聲,聽著像戰場上金鼓般雄壯,錯錯落落似鼓桴敲著的迅速,又如風兒吹亂了柳絲般的細雨,隻灑濕了幾朵含苞未放的黃菊。這時我握著破筆,對著燈光默想,往事的影兒輕輕在我心幕上顫動,我忽然放下破筆,開開抽屜拿出一本紅色書皮的日記來,一頁一頁翻出一片紅葉。這是一片鮮豔如玫瑰的紅葉,它挾在我這日記本裏已經兩個月了。往日我為了一種躲避從來不敢看它,因為它是一個靈魂孕育的產兒,同時它又是悲慘命運的紐結。誰能想到薄薄的一片紅葉,裏麵纖織著不可解決的生謎和死謎呢!我已經是泣伏在紅葉下的俘虜,但我絕不怨及它,可憐在萬千飄落的楓葉裏,它銜帶了這樣不幸的命運。我告訴你們它是怎樣來的:
一片紅葉任飄零,幾多相思幾多情
一九二三年十月廿六的夜裏,我翻讀著一本《莫愁湖誌》,有些倦意,遂躺在沙發上假睡;這時白菊正在案頭開著,窗紗透進的清風把花香一陣陣吹在我臉上,我微嗅著這花香不知是沉睡,還是微醉!懶鬆鬆的似乎有許多回憶的燕兒,飛掠過心海激動著神思的顫動。我正沉戀著逝去的童年之夢,這夢曾產生了金堅玉潔的友情,不可掠奪的鐵誌;我想到那輕渺渺像雲天飛鴻般的前途時,不自禁地微笑了!睜開眼見菊花都低了頭,我忽然擔心它們的命運,似乎它們已一步一步走近了墳墓,死神已悄悄張著黑翼在那裏接引,我的心充滿了莫名的悲緒!
大概已是夜裏十點鍾,小丫頭進來遞給我一封信,拆開時是一張白紙,拿到手裏從裏麵飄落下一片紅葉。“嗬!一片紅葉!”我不自禁地喊出來。怔愣了半天,用抖顫的手撿起來一看,上邊寫著兩行字:
滿山秋色關不住
一片紅葉寄相思
天辛采自西山碧雲寺十月二十四日
平靜的心湖,悄悄被夜風吹皺了,一波一浪洶湧著像狂風統治了的大海。我伏在案上靜靜地想,馬上許多的憂愁集在我的眉峰。我真未料到一個平常的相識,竟對我有這樣一番不能抑製的熱情。隻是我對不住他,我不能受他的紅葉。為了我的素誌我不能承受它,承受了我怎樣安慰他;為了我沒有一顆心給他,承受了如何忍欺騙他。我即使不為自己設想,但是我怎能不為他設想。因之我陷入如焚的煩悶裏。
在這黑暗陰森的夜幕下,窗下蝙蝠飛掠過的聲音,更令我覺著戰栗!我揭起窗紗見月華滿地,斑駁的樹影,死臥在地下不動,特別現出宇宙的清冷和幽靜。我遂添了一件夾衣,推開門走到院裏,迎麵一股清風已將我心胸中一切的煩念吹淨。無目的走了幾圈後,遂坐在茅亭裏看月亮,那淒清皎潔的銀輝,令我對世界感到了空寂。坐了一會,我回到房裏蘸飽了筆,在紅葉的反麵寫了幾個字是:“枯萎的花籃不敢承受這鮮紅的葉兒。”仍用原來包著的那張白紙包好,寫了個信封寄還他。這一朵初開的花蕾,馬上讓我用手給揉碎了。為了這事他曾感到極度的傷心,但是他並未因我的拒絕而中止。他死之後,我去蘭辛那裏整理他箱子內的信件,那封信忽然又發現在我眼前!拆開紅葉依然,他和我的墨澤都依然在上邊,隻是中間裂了一道縫,紅葉已枯幹了。我看見它心中如刀割,雖然我在他生前拒絕了不承受的,在他死後我覺著這一片紅葉,就是他生命的象征。上帝允許我的祈求罷!我生前拒絕了他的我在他死後依然承受他,紅葉縱然能去了又來,但是他呢!是永遠不能回來了,隻剩了這一片誌恨千古的紅葉,依然無恙地伴著我,當我抖顫的用手撿起它寄給我時的心情,願永遠留在這鮮紅的葉裏。
象牙戒指
記得那是一個楓葉如荼,黃花含笑的深秋天氣,我約了晶清去雨華春吃螃蟹。晶清喜歡喝幾杯酒,其實並不大量,僅不過想效顰一下詩人名士的狂放。雪白的桌布上陳列著黃赭色的螃蟹,玻璃杯裏斟滿了玫瑰酒。晶清坐在我的對麵,一句話也不說,一杯杯喝著,似乎還未曾澆灑了她心中的塊壘。我執著杯望著窗外,馳想到桃花潭畔的母親。正沉思著忽然眼前現出茫洋的大海,海上漂著一隻船,船頭站著激昂慷慨,願血染了頭顱誓誌為主義努力的英雄!
石評梅像
在我神思飛越的時候,晶清已微醉了,她兩腮的紅采,正照映著天邊的晚霞,一雙惺忪似初醒時的眼,她注視著我執著酒杯的手,我笑著問她:“晶清!你真醉了嗎?為什麼總看著我的酒杯呢!”
“我不醉,我問你什麼時候帶上那個戒指,是誰給你的?”她很鄭重地問我。
本來是件極微小的事吧!但經她這樣正式的質問,反而令我不好開口,我低了頭望著杯裏血紅瀲灩的美酒,呆呆地不語。晶清似乎看出我的隱衷,她又問我道:“我知道是辛寄給你的吧!不過為什麼他偏要給你這樣慘白枯冷的東西?”我聽了她這幾句話後,眼前似乎輕掠過一個黑影,頓時覺著桌上的杯盤都旋轉起來,眼光裏射出無數的銀線。我暈了,暈倒在桌子旁邊!晶清急忙跑到我身邊扶著我。過了幾分鍾我神經似乎複原,我抬起頭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我向晶清說:“真的醉了!”
“你不要難受,告訴我你心裏的煩惱,今天你一來我就看見你帶了這個戒指,我就想一定有來由,不然你決不帶這些妝飾品的,尤其這樣慘白枯冷的東西。波微!你可能允許我脫掉它,我不願意你帶著它。”
“不能,晶清!我已經帶了它三天了,我已經決定帶著它和我的靈魂同在,原諒我朋友!我不能脫掉它。”她的臉漸漸變成慘白,失去了那酒後的紅采,眼裏包含著真誠的同情,令我更感到淒傷!她為誰呢!她確是為了我,為了我一個光華燦爛的命運,輕輕地束在這慘白枯冷的環內。
天已晚了,我遂和晶清回到學校。我把天辛寄來象牙戒指的那封信給她看,信是這樣寫的:
“我雖無力使海上無浪,但是經你正式決定了我們命運之後,我很相信這波濤山立狂風統治了的心海,總有一天風平浪靜,不管這是在千百年後,或者就是這握筆的即刻;我們隻有候平靜來臨,死寂來臨,假如這是我們所希望的。容易丟去了的,便是兢兢然戀守著的;願我們的友誼也和雙手一樣,可以緊緊握著的,也可以輕輕放開。宇宙作如斯觀,我們便毫無痛苦,且可與宇宙同在。
“雙十節商團襲擊,我手曾受微傷。不知是幸呢還是不幸,流彈洞穿了汽車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車裏不死!這裏我還留著幾塊碎玻璃,見你時贈你做個紀念。昨天我忽然很早起來跑到店裏購了兩個象牙戒指;一個大點的我自己帶在手上,一個小的我寄給你,願你承受了它。或許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紅葉一樣的命運。願我們用“白”來紀念這枯骨般死靜的生命。”
晶清看完這信以後,她雖未曾再勸我脫掉它,但是她心裏很難受,有時很高興時,她觸目我這戒指,會馬上令她沉默無語。
這是天辛未來北京前一月的事。
他病在德地醫院時,出院那天我曾給他照了一張躺在床上的像,兩手撫胸,很明顯地便是他右手那個象牙戒指。後來他死在協和醫院,屍骸放在冰室裏,我走進去看他的時候,第一觸目的又是他右手上的象牙戒指。他是帶著它一直走進了墳墓。
最後的一幕
人生騎著灰色馬和日月齊馳,在塵落沙飛的時候,除了幾點依稀可辨的蹄痕外,遺留下什麼?如我這樣整天整夜地在車輪上回旋,經過荒野,經過鬧市,經過古廟,經過小溪;但那鴻飛一掠的殘影又遺留在那裏?在這萬象變幻的世界,在這表演一切的人間,我聽著哭聲笑聲歌聲琴聲,看著老的少的俊的醜的,都感到了疲倦。因之我在眾人興高采烈,沉迷醺醉,花香月圓時候,常願悄悄地退出這妃色幕帷的人間,回到我那淒枯冷寂的另一世界。那裏有唯一指導我,呼喚我的朋友,是誰呢?便是我認識了的生命。
高、石雕像後二人的簡介及有關說明
高君宇同誌(1896-1925),山西靜樂縣人,曾任黨的二大代表、中共北方局委負責人、北京社會主義青年團第一任書記,一九二五年病逝,葬於陶然亭。
石評梅女士(1902-1928),山西平定縣人,高君宇同誌之友,作家,一九二八年病逝,葬於高君宇墓旁。
為緬懷君宇同誌的業績,紀念高石之間純真的友誼,特建此像。
共青團北京市委員會
北京青年報社
(其他單位略)
朋友們!我願你們仔細咀嚼一下,那盛筵散後,人影零亂,杯盤狼藉的滋味;綺夢醒來,人去樓空,香渺影遠的滋味;禁得住你不深深地呼一口氣,禁得住你不流淚嗎?我自己常怨恨我愚傻——或是聰明,將世界的現在和未來都分析成隻有秋風枯葉,隻有荒塚白骨;雖然是花開紅紫,葉浮碧翠,人當紅顏,景當美麗時候。我是愈想超脫,愈自沉溺,愈要撒手,愈自係戀的人,我的煩惱便絞鎖在這不能解脫的矛盾中。
今天一個人在深夜走過街頭,每家都悄悄緊閉著雙扉,就連狗都蜷伏在牆根或是門口酣睡,一切都停止了活動歸入死寂。我驅車經過橋梁,望著護城河兩岸垂柳,一條碧水,星月燦然照著,景致非常幽靜。我想起去年秋天天辛和我站在這裏望月,恍如目前的情形而人天已隔,我不自禁地熱淚又流到腮上。
“珠!什麼時候你的淚才流完呢?”這是他將死的前兩天問我的一句話。這時我仿佛餘音猶繚繞耳畔,我知他遺憾的不是他的死,卻是我的淚!他的墳頭在雨後忽然新生了一株秀麗的草,也許那是他的魂,也許那是我淚的結晶!
我最怕星期三,今天偏巧又是天辛死後第十五周的星期三。星期三是我和辛最後一麵,他把人間一切的苦痛煩惱都交付給我的一天。唉!上帝!容我在這明月下懺悔吧!
十五周前的星期三,我正伏在我那形銷骨立枯瘦如柴的朋友床前流淚!他的病我相信能死,但我想到他死時又覺著不會死。可憐我的淚滴在他熾熱的胸膛時,他那深凹的眼中也湧出將盡的殘淚,他緊嚼著下唇握著我的手抖顫,半天他才說:“珠!什麼時候你的淚才流完呢!”
我聽見這話更加哽咽了,哭得抬不起頭來,他掉過頭去不忍看我,隻深深地將頭埋在枕下。後來我扶起他來,喂了點橘汁,他睡下後說了聲:“珠!我謝謝你這數月來的看護……”底下的話他再也說不出來,隻瞪著兩個凹陷的眼望著我。那時我真覺怕他,渾身都出著冷汗。我的良心似乎已輕輕撥開了雲翳,我跪在他病榻前最後向他說:“辛,你假如僅僅是承受我的心時,現在我將我這顆心雙手獻在你麵前,我願它永久用你的鮮血滋養,用你的熱淚灌溉。辛,你真的愛我時,我知道你也能完成我的主義,因之我也願你為了我犧牲,從此後我為了愛獨身的,你也為了愛獨身。”他抬起頭來緊握住我手說:“珠!放心。我原諒你,至死我也能了解你,我不原諒時我不會這樣纏綿地愛你了。但是,珠!一顆心的頒賜,不是病和死可以換來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換你那顆本不願給的心。我現在並不希望得你的憐恤同情,我隻讓你知道世界上有我是最敬愛你的,我自己呢,也曾愛過一個值的我敬愛的你。珠!我就是死後,我也是敬愛你的,你放心!”他說話時很有勇氣,像對著千萬人演說時的氣概,我自然不能再說什麼話,隻默默地低著頭垂淚!
這時候一個俄國少年進來,很誠懇地半跪著在他枯蠟似的手背上吻了吻,掉頭他向我默望了幾眼,辛沒有說話隻向他慘笑了一下,他向我低低說:“小姐!我祝福他病愈。”說著帶上帽子匆匆忙忙地去了。這時他的腹部又絞痛得厲害,在床上滾來滾去地呻吟,臉上蒼白得可怕。我非常焦急,去叫他弟弟的差人還未見回來,叫人去打電話請蘭辛也不見回話,那時我簡直呆了,隻靜靜地握著他焦熾如焚的手垂淚!過一會弟弟來了,他也莫有和他多說話隻告他腹疼得厲害。我坐在椅子上麵開開抽屜無聊地亂翻,看見上星期五的他那封家書,我又從頭看了一遍。他忽掉頭向我說:“珠!真的我忘記告你了,你把它們拿去好了,省的你再來一次檢收。”我聽他話真難受,但怎樣也想不到星期五果然去檢收他的遺書。他也真忍心在他決定要死的時候,親口和我說這些訣別的話!那時我總想他在幾次大病的心情下,不免要這樣想,但未料到這就是最後的一幕了。我告訴靜弟送他進院的手續,因為學校下午開校務會我須出席,因之我站在他床前說了聲:“辛!你不用焦急,我已告訴靜弟馬上送你到協和去,學校開會我須去一趟,有空我就去看你。”那時我真忍心,也莫有再回頭看看他就走了,假如我回頭看他時,我一定能看見他對我末次目送的慘景……
嗬!這時候由天上輕輕垂下這最後的一幕!
他進院之後蘭辛打電話給我,說是急性盲腸炎已開肚了。開肚最後的決定,蘭辛還有點躊躇,他笑著拿過筆自己簽了字,還說:“開肚怕什麼?你也這樣腦筋舊。”蘭辛怕我見了他再哭,令他又難過;因之,他說過一二天再來看他。哪知就在蘭辛打電話給我的那晚上就死了。
死時候莫有一個人在他麵前,可想他死時候的悲慘!他雖然莫有什麼不放心在這世界上,莫有什麼留戀在這世界上;但是假如我在他麵前或者蘭辛在他麵前時,他總可瞑目而終,不至於讓他睜著眼等著我們。
緘情寄向黃泉
石評梅為高君宇所書碑文
我是寶劍,我是火花。
我願生如閃電之耀亮,
我願死如彗星之迅忽。
這是君宇生前自題像片的幾句話,死後我替他刊在碑上。
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隻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
評梅
我如今是更冷靜,更沉默地挾著過去的遺什去走向未來的。我四周有狂風,然而我是掀不起波瀾的深潭;我前邊有巨濤,然而我是激不出聲響的頑石。
顛沛搏鬥中我是生命的戰士,是極勇敢,極鄭重,極嚴肅地向未來的城壘進攻的戰士。我是不斷地有新境遇,不斷地有新生命的;我是為了真實而奮鬥,不是追逐幻象而疲奔的。
知道了我的走向人生的目標。辛,一年來我雖然有不少的哀號和悲憶,你也不須為生的我再抱遺恨和不安。如今我是一道舒暢平靜向大海去的奔流;縱然緣途在山峽巨穀中或許發出淒痛的嗚咽!那隻是積沙岩石旋渦衝擊的原因,相信它是會得到平靜的,會得到創造真實生命的愉快的,它是一直奔到大海去的。
辛!你的生命雖不幸早被腐蝕而夭逝,不過我也不過分地再悼感你在宇宙間曾存留的幻體。我相信隻要我自己生命閃耀存在於宇宙一天,你是和我同在的。辛!你要求於人間的,你希望於我自己的,或許便是這些吧!
深刻的情感是受過長久的理智的熏陶的。是由深穀底潛流中一滴一滴滲透出來的。我是投自己於悲劇中而體驗人生的。所以我便犧牲人間一切的虛榮和幸福,在這冷墟上,你的墳墓上,培植我用血淚澆灑的這束野花來裝飾點綴我們自己創造下的生命。辛!除了這些我不願再告你什麼,我想你果真有靈,也許讚助我一樣的努力。
一年之後,世變幾遷,然而我的心是依然這樣平靜冷寂的,抱持著我理想上的真實而努力。有時我是低泣,有時我是痛哭;低泣,你給與我的死寂;痛哭,你給與我的深愛。然而有時我也很快樂,我也很驕傲。我是睥視世人微微含笑,我們的聖潔的高傲的孤清的生命是巍然峙立於皚皚的雲端。
生命的圓滿,生命的圓滿,有幾個懂得生命的圓滿?那一般庸愚人的圓滿,正是我最避忌恐怖的缺陷。我們的生命是肉體和骨頭嗎?假如我們的生命是可以毀滅的幻體,那麼,辛!我的這顆迂回潛隱的心,也早應隨你的幻體而消逝。我如今認識了一個完成的圓滿生命是不能消滅,不能丟棄,不能忘記;換句話說,就是永遠存在。多少人都希望我毀滅,丟棄,忘記,把我已完成的圓滿生命拋去。我終於不能。才知道我們的生命並未死,仍然活著,向前走著,在無限的高處創造建設著。
我相信你的靈魂,你的永遠不死的心,你的在我心裏永存的生命;是能鼓勵我,指示我,安慰我,這孤寂淒清的旅途。我如今是願挑上這副擔子走向遙遠的黑暗的,荊棘的生到死的道上。一頭我挑著已有的收獲,一頭我挑著未來的耕耘,這樣一步一步走向無窮的。
自你死後,我便認識了自己,更深地了解自己。同時朋友中是賢最知道我,他似乎這樣說過:“她生來是一道大江,你隻應疏鑿沙石讓她舒暢地流入大海,斷不可堵塞江口,把水引去點綴帝王之家的宮殿樓台。”
辛!你應該感謝他!他自從由法華寺歸路上我暈厥後救護起,一直到我找到了真實生命;他都是啟示我,指導我,幫助我,鼓勵我。由積沙岩石的旋渦波湧中,把我引上了坦平的海道。如今,我能不怨憤,不悲哀,沒有沉重的苦痛永遠纏繞的,都是因為我已有了奔流的河床。隻要我平靜地舒暢地流嗬,流嗬,流到一個歸宿的地方去,絕無一種決堤泛濫之災來阻撓我。
辛!你應感謝他!你所要在死後希望我要求我努力的前途,都是你忠誠的朋友,他一點一滴地彙聚下偉大的河床,幫助我移我的泉水在上邊去奔流,無阻礙奔向大海去的。
像我目下這樣夜靜時的心情,能這樣平淡地寫這封信給你,你也會奇怪我吧!我已不是從前嗚咽哀號,頹喪消沉的我;我是沉默深刻,容忍涵蓄一切人間的哀痛,而努力去尋求生命的真確的戰士。
我不承認這是自騙的話。因為我的路是這樣自然,這樣平坦地走去的。放心!你別我一年多,而我能這般去辟一個理想的樂園,也許是你驚奇的吧!
你一定願意知道一點,關於弟弟的消息,前三天我忽然接到他一封信,他現在是被你們那古舊的家庭囚閉著,所以他已失學一年多了。這種情形,自然你會傷感的,假如你要活著,他絕對不能受這樣的苦痛,因為你是能幫助他脫卻一切桎梏而創造新生命的。如今他極憤激,和你當日同你家庭暗鬥的情形一樣。而我也很相信靜弟是能覓到他的光明的前途的,或者你所企望的一切事業誌願,他都能給你有圓滿的完成。他的信是這樣說的:
“自別京地回家之後,實望享受幾天家庭的樂趣,以慰我一年來感受了的苦痛。誰知我得到的,是無限量的煩惱!
“我回來的時候,家中已決定令我廢學,及我歸後,複屢次向我表示斯旨,我雖竭詞解釋,亦無濟於事。
“讀姊來信,說那片荒涼的境地,也被踐踏蹂躪而不得安靜,我更替我黃泉下的哥哥憤激!不料一年來的變遷,竟有如斯其悲慘!
“一切境遇,一切遭逢,皆足以使人傷心掉淚!
“我希望於家庭的,是要借得他來援助完成我的誌願,我的事業;但家庭則不然。他使我遠近遊學的一點心跡,是希望我獵得一些祿位金錢來光榮祖墓家風。這些事我們青年人看起來,就是頭銜金銀冠裏滿身,那也算不了什麼希奇的光榮!我每想到環境的壓迫,恒願一死為快。但是到了死的關頭,好像又有許多不忍的觀念來摯肘似的。我不願死,我死固不足惜;但我死而一切該死的人不能竟行死去。我將以此不死的軀骸,向著該死的城壘進攻!
“我現在的希望已絕,但我仍流連不忍即離去者,實欲冀家庭之能有一時覺悟,如我心願亦未可定!如或不然,我將決於明年為行期,毅然決然地要離開他,遠避他,和他行最後決裂的敬禮。
“願你勿為了一切黑暗的,荊棘的環境愁煩!我們從生到死的途徑上,就像日的初升;縱然有時被浮雲遮蔽,仍然是要繼續發光的。
“我們走向前去吧!我們走向前去吧!環境的阻撓在我們生命的途中,終於是等若浮雲。”
辛!是殘月深更,在一個冷漠枯寂的初冬之夜,我接讀靜弟這封依稀是你字跡,依稀是你語句的信。久不流的酸淚又到了眶邊,我深深地向你遺像歎息!記得靜弟未離京時,他曾告過賢以他將來前途的黯淡,他那時便決心要和家庭破裂。是我和賢婉勸他,能用善良的態度去感化而有效時,千萬不要和家庭破裂。因為思想的衝突,是環境時代不同的差別之爭。應該原諒老年人們的陳腐思想,是一時代中的產物;並不是他對於子女有意對壘似的向你宣戰。因之,能輾轉委婉去和家庭解釋。令他能覺悟到什麼是現代青年人應做的工作,自我的警策。令他知道我們青年人,絕對再不能為古舊的家庭或社會做塗飾油彩的機械傀儡。父母年老,假如一旦你的消息泄漏,靜弟再遠走憤去。那你們家庭的慘淡,黑暗,悲痛,定連目下都不如,這也不是你的願意和靜弟的希望吧!所以我一直都係念著靜弟,那最後決裂的敬禮。
認識我們,和我們要好的朋友,現在大半都雲散四方,去創造追求各個的生命希望去了。隻有你的賢哥,和我的晶妹,還在這塊你埋骨的地方,伴著你。朋友們都離京後,時局也日在幻變,陷入死境,要找尋前二年的那種環境和興趣已不可得。所以連你墳頭都那樣淒寂。去年那些小弟弟們,知道你未曾見過你的朋友們,他們都是常常在你的墓畔喝酒野餐,痛哭高歌的。幫助我建碑種樹修墓的都是他們。如今,連這個夢也閉幕了。你墓頭不再有那樣歡欣,那樣熱鬧的聚會了。他們都走向遠方去了。
自從那塊地方駐兵後,連我都不敢常去。任你墓頭變成了牧場,牛馬踐踏蹂躪了你的墓磚,吃光了環繞你墓的鬆林,那塊白石的墓碑上有了剝蝕的汙穢的傷痕。我們不幸在現代做人受欺淩不能安靜,連你做鬼的墳塋都要受意外的災劫;說起來真令人憤激萬分。辛!這世界,這世界,四處都是荊棘,四處都是刀兵,四處都是喘息著生和死的呻吟,四處都灑滴著血和淚的遺痕。我是撐著這弱小的身軀,投入在這腥風血雨中搏戰著走向前去的戰士,直到我倒斃在旅途上為止。
我並不感傷一切既往,我是深謝著你是我生命的盾牌;你是我靈魂的主宰。從此就是自在的流,平靜的流,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辛!一年之後,我在輾轉哀吟,流連痛苦之中,我能告訴你的,大概隻有這些話。你永久的沉默死寂的靈魂嗬!我致獻這一篇哀詞於你吐血的周年這天。
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
狂風暴雨之夜
該記得吧!太戈爾(現通譯泰戈爾——編者注)到北京在城南公園雩壇見我們的那一天,那一天是十三年四月二十八號的下午,就是那夜我接到父親的信,寥寥數語中,告訴我說道周死了!當時我無甚悲傷,隻是半驚半疑地沉思著。第二天我才覺到難過,令我什麼事都不能做。她那活潑的倩影,總是在我眼底心頭繚繞著。第三天便從學校扶病回來,頭疼吐血,遍體發現許多紅斑,據醫生說是猩紅熱。
拉賓德拉納特·泰戈爾(1861—1941),印度詩人、哲學家和印度民族主義者,191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獲該獎的第一位亞洲人。1924年,泰戈爾應北京大學之邀來華講學並訪問中國。
我那時住在寄宿舍裏院的一間破書齋,房門口有株大槐樹,還有一個長滿茅草荒廢傾斜的古亭。有月亮的時候,這裏別有一種描畫不出的幽景。不幸紮掙在旅途上的我,便倒臥在這荒齋中,一直病了四十多天。在這冷酷,黯淡,淒傷,荒涼的環境中,我在異鄉漂泊的病榻上,默咽著人間一杯一杯的苦酒。那時我很願因此病而撒手,去追蹤我愛的道周。在病危時,連最後寄給家裏,寄給朋友的遺書,都預備好放在枕邊。病中有時暈迷,有時清醒,清醒時便想到許多人間的糾結;已記不清楚了,似乎那令我病的原因,並不僅僅是道周的死。
在這裏看護我的起初有小蘋,她赴滬後,隻剩了一個女仆,幸好她對我很忠誠,像母親一樣撫慰我,招呼我。來看我的是晶清和天辛。自然還有許多別的朋友和同鄉。病重的那幾天,我每天要服三次藥;有幾次夜深了天辛跑到極遠的街上去給我配藥。在病中,像我這隻身漂零在異鄉的人,舉目無親,無人照管;能有這樣忠誠的女仆,熱心的朋友,真令我感激涕零了!雖然,我對於天辛還是舊日態度,我並不因感激他而增加我們的了解,消除了我們固有的隔膜。
有一天我病得很厲害,暈迷了三個鍾頭未曾醒,女仆打電話把天辛找來。那時正是黃昏時候,院裏屋裏都罩著一層淡灰的黑幕,沉寂中更現得淒涼,更現得慘淡。我醒來,睜開眼,天辛跪在我的床前,雙手握著我的手,垂他的頭在床緣;我隻看見他散亂的頭發,我隻覺他的熱淚濡濕了我的手背。
女仆手中執著一盞半明半暗的燭,照出她那悲愁恐懼的麵龐站在我的床前,這時候,我才認識了真實的同情,不自禁的眼淚流到枕上。我掉轉臉來,扶起天辛的頭,我向他說:“辛!你不要難受,我不會這容易就死去。”自從這一天,我忽然覺得天辛命運的悲慘和可憐,已是由他自己的祭獻而交付與上帝,這哪能是我弱小的力量所能挽回。因此,我更害怕,我更回避,我是萬不能承受他這顆不應給我而偏給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