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這時候,他們這般人,不知怎樣惹怒了一位國內的大軍閥,下了密令指明地逮捕他們,天辛也是其中之一。因為我病,這事他並未先告我,我二十餘天不看報,自然也得不到消息。有一夜,我紮掙起來在燈下給家裏寫信,告訴母親我曾有過點小病如今已好的消息。這時窗外正吹著狂風,振撼得這荒齋像大海洶湧中的小舟。樹林裏發出極響的嘯聲,我恐怖極了,想象著一切可怕的景象,覺著院外古亭裏有無數的骷髏在狂風中舞蹈。少時,又增了許多點滴的聲音,窗紙現出豆大的濕痕。我感到微寒,加了一件衣服,我想把這封信無論如何要寫完。
抬頭看鍾正指到八點半。忽然聽見沉重的履聲和說話聲,我驚奇地喊女仆。她推門進來,後邊還跟著一個男子,我生氣地責罵她,是誰何不通知我便引進來。她笑著說是“天辛先生”,我站起來細看,真是他,不過他是化裝了,簡直認不出是誰。我問他為什麼裝這樣子,而且這時候狂風暴雨中跑來。他隻苦笑著不理我。
半天他才告我杏壇已捕去了數人,他的住處現尚有遊警隊在等候著他。今夜是他冒了大險特別化裝來告別我,今晚十一時他即乘火車逃逸。我病中驟然聽見這消息,自然覺得突兀,而且這樣狂風暴雨之夜,又來了這樣奇異的來客。當時我心裏很戰栗恐怖,我的臉變成了蒼白!他見我這樣,竟強作出鎮靜的微笑,勸我不要怕,沒要緊,他就是被捕去坐牢獄他也是不怕的,假如他怕就不做這項事業。
他要我珍重保養初痊的病體,並把我吃的西藥的藥單留給我自己去配。他又告我這次想乘機回家看看母親,並解決他本身的糾葛。他的心很苦,他屢次想說點要令我了解他的話,但他總因我的冷淡而中止。他隻是低了頭歎氣,我隻是低了頭咽淚,狂風暴雨中我和他是死一樣的沉寂。
到了九點半,他站起身要走,我留他多坐坐。他由日記本中寫了一個Bovia遽給我,他說我們以後通信因檢查關係,我們彼此都另呼個名字;這個名字我最愛,所以贈給你,願你永遠保存著它。這時我強咽著淚,送他出了屋門,他幾次阻攔我病後的身軀要禁風雨,不準我出去;我隻送他到了外間。我們都說了一句前途珍重努力的話,我一直望著他的頎影在黑暗的狂風暴雨中消失。
我大概不免受點風寒又病了一星期才起床。後來他來信,說到石家莊便病了,因為那夜他披淋了狂風暴雨。
如今,他是寂然地僵臥在野外荒塚。但每屆狂風暴雨之夜,我便想起兩年前荒齋中奇異的來客。
十五年十一月廿五日。
我隻合獨葬荒丘
昨夜英送我歸家的路上,他曾說這樣料峭的寒風裏帶著雪意,夜深時一定會下雪的。那時我正瞻望著黑暗的遠道,沒有答他的話。今晨由夢中醒來,揭起帳子,由窗紗看見丁香枯枝上的雪花,我才知道果然,雪已在夢中悄悄地來到人間了。
窗外的白雪照著玻璃上美麗的冰紋,映著房中熊熊的紅爐,我散著頭發立在妝台前沉思,這時我由生的活躍的人間,想到死的冷靜的黃泉。
這樣天氣,坐在紅爐畔,飲著釅的清茶,吃著花生瓜子栗子一類的零碎,讀著喜歡看的書,或和知心的朋友談話,或默默無語獨自想著舊夢,手裏織點東西;自然最舒適了。我太矯情!偏是迎著寒風,撲著雪花,向荒郊野外,亂墳塋中獨自去徘徊。
我是怎樣希望我的生命,建在美的,冷的,靜的基礎上。因之我愛冬天,尤愛冬天的雪和梅花。如今,往日的綺夢,往日的歡榮,都如落花流水一樣逝去,幸好還有一顆僵硬死寂的心,尚能在寒風淒雪裏抖顫哀泣。於是我抱了這顆尚在抖戰,尚在哀號的心,無目的迷惘中走向那一片冰天雪地。
到了西單牌樓擾攘的街市上,白的雪已化成人們腳底汙濕的黑泥。我抬頭望著模糊中的宣武門,漸漸走近了,我看見白雪遮罩著紅牆碧瓦的城樓。
門洞裏正過著一群送葬的人,許多旗牌執事後麵,隨著大紅緞罩下黑漆的棺材;我知道這裏麵裝著最可哀最可怕的“死”!棺材後是五六輛驢車,幾個穿孝服的女人正在輕輕地抽噎著哭泣!這刹那間的街市是靜穆嚴肅,除了奔走的車夫,推小車賣蔬菜的人們外,便是引導牽係著這沉重的悲哀,送葬者的音樂,在這淒風寒雪的清晨顫蕩著。
淒苦中我被駱駝項下輕靈靈的鈴聲喚醒!車已走過了門洞到了橋梁上。我望著兩行枯柳夾著的冰雪罩了的護城河。這地方隻缺少一個月亮,或者一顆落日便是一幅疏林寒雪。
雪還下著,寒風刮得更緊,我獨自趨車去陶然亭。
高君宇與石評梅合葬墓(墓後為高、石二人的墓碑)
在車上我想到十四年正月初五那天,也是我和天辛在雪後來遊陶然亭,是他未死前兩個月的事。說起來太傷心,這次是他自己去找墓地。我不忍再言往事,過後他有一封信給我,是這樣寫的:
“珠!昨天是我們去遊陶然亭的日子,也是我們曆史上值得紀念的日子。我們的曆史一半寫於荒齋,一半寫於醫院,我希望將來便完成在這裏。珠!你不要忘記了我的囑托,並將一切經過永遠記在心裏。
“我寫在城根雪地上的字,你問我:‘毀掉嗎?’隨即提足準備去碴:我笑著但是十分勉強地說:‘碴去吧!’雖然你並未曾真的將它碴掉,或者永遠不會有人去把它碴掉;可是在你問我之後,我覺著我寫的那‘心珠’好像正開著的鮮花,忽然從枝頭落在地上,而且馬上便萎化了!我似乎親眼看見那兩個字於一分鍾內,由活體立變成僵屍;當時由不得感到自己命運的悲慘,並有了一種送亡的心緒!所以到後來橘瓣落地,我利其一雙成對,故用手杖掘了一個小坑埋入地下,笑說:‘埋葬了我們吧!’我當時實在是禱告埋葬了我那種悼亡的悲緒。我願我不再那樣易感,那種悲緒的確是已像橘瓣一樣地埋葬了。
“我從來信我是頂不成的,可是昨天發現有時你比我還不成。當我們過了葛母墓地往南走的時候,我發覺你有一種悲哀感觸,或者因為我當時那些話說得令人太傷心了!唉!想起了,‘我隻合獨葬荒丘’的話來,我不由地低著頭歎了一口氣。你似乎注意全移到我身上來笑著喚:‘回來吧!’我轉眼看你,適才的悲緒已完全消失了。就是這些不知不覺的轉移,好像天幕之一角,偶然為急風吹起,使我得以窺見我的宇宙的隱秘,我的心意顯著有些醉了。後來吃飯時候,我不過輕微地咳嗽了兩下,你就那麼著急起來;珠!你知道這些成就得一個世界是怎樣偉大麼?你知道這些更使一個心貼伏在愛之淵底嗎?
“在南下窪我持著線球,你織著繩衣,我們一邊走一邊說話,太陽加倍放些溫熱送回我們;我們都感謝那樣好的天氣,是特為我們出遊布置的。吃飯前有一個時候,你低下頭織衣,我斜枕著手靜靜地望著你,那時候我腦際縈繞著一種綺思,我想和你說;但後來你抬起頭來看了看我,我沒有說什麼,隻拉著你的手腕緊緊握了一下。這些情形和蘇伊士夢境歸來一樣,我永永遠遠不忘它們。
“命運是我們手中的泥,我們將它團成什麼樣子,它就得成什麼樣子;別人不會給我們命運,更不要相信空牌位子前竹簽洞中瞎碰出來的黃紙條兒。
“我病現已算好那能會死呢!你不要常那樣想。”
兩個月後我的恐怖悲哀實現了他由活體變成僵屍!四個月後他的心願達到了,我真的把他送到陶然亭畔,葛母墓旁那塊他自己指給我的草地上埋葬。
我們一切都像預言,自己布下淒涼的景,自己去投入排演。如今天辛算完了這一生,隻剩我這漂泊的生命,尚在紮掙顛沛之中,將來的結束,自然是連天辛都不如的悲慘。
車過了三門閣,便有一幅最冷靜最幽美的圖畫展在麵前,那堅冰寒雪的來侵令我的心更冷更僵連抖戰都不能。下了車,在這白茫茫一片無人踐踏,無人經過的雪地上佇立不前。假如我要走前一步,白雲裏便要留下汙黑的足痕;並且要揭露許多已經遮掩了的缺陷和惡跡。
我低頭沉思了半晌,才鼓著勇氣踏雪過了小橋,望見掛著銀花的蘆葦,望見隱約一角紅牆的陶然亭,望見高峰突起的黑窯台,望見天辛墳前的白玉碑。我回顧零亂的足印,我深深地懺悔,我是和一切殘忍冷酷的人類一樣。
我真不能描畫這個世界的冷靜,幽美,我更不能形容我踏入這個世界是如何的冷靜,如何的幽美?這是一幅不能畫的畫,這是一首不能寫的詩,我這樣想。一切輕籠著白紗,淺淺的雪遮著一堆一堆凸起的孤墳,遮著多少當年紅顏皎美的少女,和英姿豪爽的英雄,遮著往日富麗的歡榮,遮著千秋遺跡的情愛,遮著蒼鬆白楊,遮著古廟蘆塘,遮著斷碣殘碑,遮著人們悼亡時遺留在這裏的悲哀。
潔白淒冷圍繞著我,白墳,白碑,白樹、白地,低頭看我白圍巾上卻透露出黑的影來。寂靜得真不像人間,我這樣毫無知覺地走到天辛墓前。我抱著墓碑,低低喚著他的名字,熱的淚融化了我身畔的雪,一滴一滴落在雪地,和著我的心音哀泣!天辛!你那能想到一年之後,你真的埋葬在這裏,我真能在這寒風凜冽,雪花飛舞中,來到你墳頭上吊你!天辛!我願你無知,你應該怎樣難受呢!怕這迷漫無際的白雪,都要化成瀲灩生波的淚湖。
我睜眼四望,要尋覓我們一年前來到這裏的遺痕,我真不知,現在是夢,還是過去是夢?天辛!自從你的生命如彗星一閃般隕墜之後,這片黃土便成了你的殯宮,從此後嗬!永永遠遠再看不見你的頎影,再聽不見你音樂般的語聲!
雪下得更緊了,一片一片落到我的襟肩,一直融化到我心裏;我願雪把我深深地掩埋,深深地掩埋在這若幹生命歸宿的墳裏。寒風吹著,雪花飛著,我像一座石膏人形一樣矗立在這荒郊孤塚之前,我昂首向蒼白的天宇默禱;這時候我真覺空無所有,亦無所戀,生命的靈焰已漸漸地模糊,忘了母親,忘了一切愛我憐我同情我的朋友們。
正是我心神寧靜得如死去一樣的時候,蘆塘裏忽然飛出一對白鴿,落到一棵鬆樹上;我用哀憐的聲音告訴它,告訴它不要輕易泄漏了我這悲哀,給我的母親,和一切愛我憐我同情我的朋友們。
我遍體感到寒冷僵硬,有點抖戰了!那邊道上走過了一個銀須飄拂,道貌巍然的老和尚,一手執著傘,一手執著念珠,慢慢地到這邊來。我心裏忽然一酸,因為這和尚有幾分像我故鄉七十歲的老父。他已驚破我的沉寂,我知此地不可再久留,我用手指在雪罩了的石桌上寫了“我來了”三個字,我向墓再凝視一度,遂決然地離開這裏。
歸途上,我來時的足痕已被雪遮住。我空虛的心裏,忽然想起天辛在病榻上念茵夢湖:“死時候嗬!死時候,我隻合獨葬荒丘!”
腸斷心碎淚成冰
如今已是午夜人靜,望望窗外,天上隻有孤清一彎新月,地上白茫茫滿鋪的都是雪,爐中殘火已熄隻剩了灰燼,屋裏又冷靜又陰森;這世界嗬!是我腸斷心碎的世界;這時候嗬!是我低泣哀號的時候。禁不住地我想到天辛,我又想把它移到了紙上。墨凍了我用熱淚融化,筆幹了我用熱淚溫潤,然而天嗬!我的熱淚為什麼不能救活塚中的枯骨,不能喚回逝去的英魂呢?這懦弱無情的淚有什麼用處?我真痛恨我自己,我真詛咒我自己。
高君宇(1896—1925),原名高尚德,字錫三。山西靜樂人。“五四”運動時為北京大學學生會負責人。1920年與鄧中夏共同組織馬克思學說研究會。1921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22年當選為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一屆中央執行委員。他還是中國共產黨第二、三屆中央委員。1925年在北京病逝。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
出了德國醫院的天辛,忽然又病了,這次不是吐血,是急性盲腸炎。病狀很利害,三天工夫他瘦得成了一把枯骨,隻是眼珠轉動,嘴唇開合,表明他還是一架有靈魂的軀殼。我不忍再見他,我見了他我隻有落淚,他也不願再見我,他見了我他也是隻有咽淚;命運既已這樣安排了,我們還能再說什麼,隻靜待這黑的幕垂到地上時,他把靈魂交給了我,把軀殼交給了死!
星期三下午我去東交民巷看了他,便走了。那天下午蘭辛和靜弟送他到協和醫院,院中人說要用手術割治,不然一兩天一定會死!那時靜弟也不在,他自己簽了字要醫院給他開刀,蘭辛當時曾阻止他,恐怕他這久病的身軀禁受不住,但是他還笑蘭辛膽小,決定後,他便被抬到解剖室去開肚。開刀後據蘭辛告我,他精神很好,蘭辛問他:“要不要波微來看你?”他笑了笑說:“她願意來,來看看也好,不來也好,省得她又要難過!”蘭辛當天打電話告我,起始他願我去看他,後來他又說:“你暫時不去也好,這時候他太疲倦虛弱了,禁不住再受刺激,過一兩天等天辛好些再去吧!省得見了麵都難過,於病人不大好。”我自然知道他現在見了我是要難過的,我遂決定不去了。但是我心裏總不平靜,像遺失了什麼東西一樣,從家裏又跑到紅樓去找晶清,她也伴著我在自修室裏轉,我們誰都未曾想到他是已經快死了,應該再在他未死前去看看他。到七點鍾我回了家,心更慌了,連晚飯都沒有吃便睡了。睡也睡不著,這時候我忽然熱烈地想去看他,見了他我告訴他我知道懺悔了,隻要他能不死,我什麼都可以犧牲。心焦煩得像一個狂馬,我似乎無力控羈它了。朦朧中我看見天辛穿著一套玄色西裝,係著大紅領結,右手拿著一枝梅花,含笑立在我麵前,我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便醒了,原來是一夢。這時候夜已深了,揭開帳帷,看見月亮正照射在壁上一張祈禱的圖上,現得陰森可怕極了,擰亮了電燈看看表正是兩點鍾,我不能睡了,我真想跑到醫院去看看他到底怎麼樣?但是這三更半夜,在人們都睡熟的時候,我黑夜裏怎能去看他呢!勉強想平靜下自己洶湧的心情,然而不可能,在屋裏走來走去,也不知想什麼?最後跪在床邊哭了,我把兩臂向床裏伸開,頭埋在床上,我哽咽著低低地喚著母親!
我一點都未想到這時候,是天辛的靈魂最後來向我告別的時候,也是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之火最後閃爍的時候,也是他四五年中刻骨的相思最後完結的時候,也是他一生苦痛煩惱最後撒手的時候。我們這四五年來被玩弄,被宰割,被蹂躪的命運醒來原來是一夢,隻是這拈花微笑的一夢嗬!
自從這一夜後,我另辟了一個天地,這個天地中是充滿了極美麗,極悲淒,極幽靜,極哀惋的空虛。
翌晨八時,到學校給蘭辛打電話未通,我在白屋的靜寂中焦急著,似乎等著一個消息的來臨。
十二點半鍾,白屋的門砰的一聲開了!進來的是誰呢?是從未曾來過我學校的晶清。她慘白的臉色,緊嚼著下唇,抖顫的聲音都令我驚奇!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是:“菊姐有要事,請你去她那裏。”我問她什麼事,她又不痛快地告訴我,她隻說:“你去好了,去了自然知道。”午飯已開到桌上,我讓她吃飯,她恨極了,催促我馬上就走;那時我也奇怪為什麼那樣從容?昏亂中上了車,心跳得厲害,頭似乎要炸裂!到了西河沿我回過頭來問晶清:“你告我實話,是不是天辛死了!”我是如何的希望她對我這話加以校正,那知我一點回應都未得到,再看她時,她弱小的身軀蜷伏在車上,頭埋在圍巾裏。一陣一陣風沙吹到我臉上,我暈了!到了騎河樓,晶清扶我下了車,走到菊姐門前,菊姐已迎出來,菊姐後麵是雲弟,菊姐見了我馬上跑過來抱住我叫了一聲:“珠妹!”這時我已經證明天辛真的是死了,我撲到菊姐懷裏叫了聲“姊姊”便暈厥過去了。經她們再三的喊叫和救治,才慢慢醒來,睜開眼看見屋裏的人和東西時,我想起來天辛是真死了!這時我才放聲大哭。他們自然也是一樣咽著淚,流著淚!窗外的風虎虎地吹著,我們都腸斷心碎地哀泣著。
這時候又來了幾位天辛的朋友,他們說五點鍾入殮,黃昏時須要把棺材送到廟裏去;時候已快到,要去醫院要早點去。我到了協和醫院,一進接待室,便看見靜弟,他看見我進來時,他跑到我身邊站著哽咽地哭了!我不知說什麼好,也不知該怎麼樣哭:號啕呢還是低泣,我隻側身望著豫王府富麗的建築而發呆!坐在這裏很久,他們總不讓我進去看;後來雲弟來告我,說醫院想留天辛的屍體解剖,他們已回絕了,過一會便可進去看。
在這時候,我便請晶清同我到天辛住的地方,收拾我們的信件。踏進他的房子,我急跑了幾步倒在他床上,回顧一周什物依然。三天前我來時他還睡在床上,誰能想到三天後我來這裏收檢他的遺物。記得那天黃昏我在床前喂他橘汁,他還能微笑地說聲:“謝謝你!”如今一切依然,微笑尚似恍如目前,然而他們都說他已經是死了,我隻盼他也許是睡吧!我真不能睜眼,這房裏處處都似乎現著他的影子,我在零亂的什物中,一片一片撕碎這顆心!
晶清再三催我,我從床上紮掙起來,開了他的抽屜,裏麵已經清理好了,一束一束都是我寄給他的信,另外有一封是他得病那晚寫給我的,內容口吻都是遺書的語調,這封信的力量,才造成了我的這一生,這永久在懺悔哀痛中的一生。這封信我看完後,除了悲痛外,我更下了一個毀滅過去的決心,從此我才能將碎心捧獻給憂傷而死的天辛。還有一封是寄給蘭辛菊姐雲弟的,寥寥數語,大意是說他又病了,怕這幾日不能再見他們的話。讀完後,我遍體如浸入冰湖,從指尖一直冷到心裏:扶著桌子撫弄著這些信件而流淚!晶清在旁邊再三讓我鎮靜,要我勉強按壓著悲哀,還要掙紮著去看他的屍體。
臨走,晶清扶著我,走出了房門,我回頭又仔細望望,我願我的淚落在這門前留一個很深的痕跡。這塊地是他碎心埋情的地方。這裏深深陷進去的,便是這宇宙中,天長地久永深的缺陷。
回到豫王府,殮衣已預備好,他們領我到冰室去看他。轉了幾個彎便到了,一推門一股冷氣迎麵撲來,我打了一個寒戰!一塊白色的木板上,放著他已僵冷的屍體,遍身都用白布裹著,鼻耳口都塞著棉花。我急走了幾步到他的屍前,菊姐在後麵拉住我,還是雲弟說:“不要緊,你讓她看好了。”他麵目無大變,隻是如蠟一樣慘白,右眼閉了,左眼還微睜著看我。我撫著他的屍體默禱,求他瞑目而終,世界上我知道他再沒有什麼要求和願望了。我仔細地看他的屍體,看他慘白的嘴唇,看他無光而開展的左眼,最後我又注視他左手食指上的象牙戒指;這時候,我的心似乎和沙樂美得到了先知約翰的頭顱一樣。我一直極莊嚴神肅地站著,其他的人也是都靜悄悄地低頭站在後麵,宇宙這時是極寂靜,極美麗,極慘淡,極悲哀!
夢回寂寂殘燈後
我真願在天辛屍前多逗留一會,細細地默誌他最後的容顏。我看看他,我又低頭想想,想在他憔悴蒼白的臉上,尋覓他二十餘年在人間刻畫下的殘痕。誰也不知他深夜怎樣輾轉哀號地死去,死時是清醒,還是昏迷?誰也不知他最後怎樣咽下那不忍不願停息的呼吸!誰也不知他臨死還有什麼囑托和言語!他悄悄地死在這冷森黯淡的病室中,隻有淺綠的燈光,蒼白的粉壁,聽見他最後的呻吟,看見他和死神最後戰鬥的紮掙。
當我凝視他時,我想起前一星期在夜的深林中,他抖顫地說:“我是生於孤零,死於孤零。”如今他的屍骸周圍雖然圍了不少哀悼涕泣的人,但是他何嚐需要這些呢!即是我這顆心的祭獻,在此時隻是我自己懺悔的表示,對於魂去渺茫的他又有何補益?記得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二日他由滬去廣州的船上,有一封信說到我的矛盾,是: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於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說可以做我唯一知己的朋友。前於此的一信又說我們可以做以事業度過這一生的同誌。你隻會答複人家不需要的答複,你隻會與人家訂不需要的約束。
“你明白地告訴我之後,我並不感到這消息的突兀,我隻覺心中萬分淒愴!我一邊難過的是:世上隻有吮血的人們是反對我們的,何以我唯一敬愛的人也不能同情於我們?我一邊又替我自己難過,我已將一個心整個交給伊,何以事業上又不能使伊順意?我是有兩個世界的:一個世界一切都是屬於你的,我是連靈魂都永禁的俘虜;在另一個世界裏,我是不屬於你,更不屬於我自己,我隻是曆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祿蠹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這樣做嗎?你不滿意於我的事業,但卻萬分懇切地勸勉我努力此種事業;讓我再不憶起你讓步於吮血世界的結論,隻悠久地欽佩你犧牲自己而鼓舞別人的義俠精神!
“我何嚐不知道:我是南北漂零,生活日在風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狀態;所以我決定:你的所願,我將赴湯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願,我將赴湯蹈火以阻之。不能這樣,我怎能說是愛你!從此我決心為我的事業奮鬥,就這樣飄零孤獨度此一生,人生數十寒暑,死期忽忽即至,奚必堅執情感以為是。你不要以為對不起我,更不要為我傷心。
“這些你都不要奇怪,我們是希望海上沒有浪的,它應當平靜如鏡;可是我們又怎能使海上無浪?從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為了你死,亦可以為了你生,你不能為了這樣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嗎?我希望你從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這世上是沒有什麼可使我悲哀了!
“寫到這裏,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樣平靜。好吧,我們互相遵守這些,去建築一個富麗輝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這雖然是六個月前的信,但是他的環境和他的意念是不允許他自由的,結果他在六個月後走上他最後的路,他真的在一個深夜悄悄地死去了。
唉!辛!到如今我才認識你這顆迂回宛轉的心,然而你為什麼不紮掙著去殉你的事業,做一個轟轟烈烈的英雄,你卻柔情千縷,吐絲自縛,遺我以餘憾長恨在這漠漠荒沙的人間呢?這豈是你所願?這豈是我所願嗎?當我佇立在你的麵前千喚不應時候,你不懊悔嗎?在這一刹那,我感到宇宙的空寂,這空寂永遠包裹了我的生命;也許這在我以後的生命中,是一種平靜空虛的愉快。辛!你是為了完成我這種愉快才毅然地離開我,離開這人間嗎?我細細默記他的遺容,我想解答這些疑問,因之,我反而不怎樣悲痛了。
終於我要離開他,一步一回首我望著陳列的屍體,咽下許多不能敘說的憂愁。裝殮好後,我本想再到棺前看看他,不知誰不讚成地阻止了,我也莫有十分固執地去。
我們從醫院前門繞到後門,看見門口停著一副白木棺,旁邊站滿了北京那些穿團花綠衫的杠夫;我這時的難過真不能形容了,這幾步遠的一副棺材內,裝著的是人天隔絕的我的朋友,從此後連那可以細認的屍體都不能再見了;隻有從記憶中心衣底浮出夢裏拈花含笑的他,醒後屍體橫陳的他。
許多朋友親戚都立在他棺前,我和菊姐遠遠地倚著牆,一直望著他白木棺材上,罩了一塊紅花綠底的繡幕,八個穿團花綠衫的杠夫抬起來,我才和菊姐雇好車送他到法華寺。這已是黃昏時候,他的棺材一步一步經過了許多鬧市,出了哈德門向法華寺去。幾天前這條道上,我曾伴著他在夕陽時候來此散步,誰也想不到幾天後,我伴著他的棺材,又走這一條路。我望著那抬著的棺材,我一點也不相信這裏麵裝著的便是我心中最畏避而終不能逃脫的“死”!
到了法華寺,雲弟伴我們走進了佛堂,稍待又讓我們到了一間黯淡的僧房裏休息。菊姐和晶清兩個人扶著我,我在這間幽暗的僧房裏低低地啜泣,聽見外麵杠夫安置棺材的動作和聲音時,我心一片一片碎了!辛!從此後你孤魂寂寞,飄遊在這古廟深林,也還記得繁華的人間和一切係念你的人嗎?
法華寺
一陣陣風從紙窗縫裏吹進,把佛龕前的神燈吹得搖晃不定,我的隻影蜷伏在黑暗的牆角,戰栗的身體包裹著戰栗的心。晶清緊緊握著我冰冷的手,她悄悄地咽著淚。夕陽正照著淡黃的神幌。有十五分鍾光景,靜弟進來請我出去,我和晶清菊姐走到院裏時,迎麵看見天辛的兩個朋友,他們都用哀憐的目光投射著我。走到一間小屋子的門口,他的棺材停放在裏麵,前麵放著一張方桌,掛著一幅白布藍花的桌裙,燃著兩枝紅燭,一個銅爐中繚繞著香煙。我是走到他靈前了,我該怎樣呢!我聽見靜弟哭著喚“哥哥”時,我也不自禁地隨著他號啕痛哭!唉!這一座古廟裏布滿了愁雲慘霧。
黑暗的幕漸漸低垂,菊姐向晶清說:“天晚了我們該回去了。”我聽見時更覺傷心,日落了,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隨著沉落在一個永久不醒的夢裏;今夜月兒照臨到這世界時,辛!你隻剩了一棺橫陳,今夜月兒照臨在我身上時,我隻覺十年前塵恍如一夢。
靜弟送我們到門前,他含淚哽咽著向我們致謝!這時晶清和菊姐都低著頭擦淚!我猛抬頭看見門外一片鬆林,晚霞照得鮮紅,鬆林裏現露出幾個凸堆的墳頭。我呆呆地望著。上帝嗬!誰也想不到我能以這一幅淒涼悲壯的境地,做了我此後生命的背景。我指著向晶清說:“你看!”她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她撫著我肩說:“現在你可以謝謝上帝!”
我聽見她這句話,似乎得了一種暗示的驚覺,我的悲痛不能再忍了,我靠在一棵鬆樹上望著這晚霞鬆林,放聲痛哭!辛!你到這時該懺悔吧!太忍心了,也太殘酷了,你最後賜給我這樣悲慘的境象,這樣悲慘的景象,深印在我柔弱嫩小的心上;數年來冰雪友誼,到如今隻博得隱恨千古,撫棺哀哭!辛!你為什麼不流血沙場而死,你為什麼不瘐斃獄中而死?卻偏要含笑陳屍在玫瑰叢中,任刺針透進了你的心,任鮮血淹埋了你的身,站在你屍前哀悼痛哭你的,不是全國的民眾,卻是一個別有懷抱,負你深愛的人。辛!你不追悔嗎?為了一個幻夢的追逐捕獲,你遺棄不顧那另一世界的建設毀滅,輕輕地將生命迅速地結束,在你事業尚未成功的時候。到如今,隻有詛咒我自己,我是應負重重罪戾對於你的家庭和社會。我抱恨怕我縱有千點淚,也抵不了你一滴血,我用什麼才能學識來完成你未竟的事業呢!更何忍再說到我們自己心裏的痕跡和環境一切的牽係!
我不解你那時柔情似水,為什麼不能溫暖了我心如鐵?
在日落後暮雲蒼茫的歸途上,我仿佛是上了車,以後一切知覺便昏迷了。思潮和悲情暫時得能休息,恍惚中是想在縹渺的路上去追喚逝去的前塵呢!這時候我魂去了,隻留下一副蒼白的麵靨和未冷的軀殼臥在菊姐的床上,床前站滿了我的和辛的朋友還有醫生。
這時已午夜三點多鍾,冷月正照著紙窗。我醒了,睜開眼看見我是在菊姐床上,一盞殘燈黯然地對著我;床四周靜悄悄站了許多人,他們見我睜開眼都一齊嚷道:“醒了!醒了!”
我終於醒了!我遂在這醒了聲中,投入到另一個幽靜,冷寞,孤寂,悲哀的世界裏。
母親
母親!這是我離開你,第五次度中秋,在這異鄉——在這愁人的異鄉。
我不忍告訴你,我淒酸獨立在枯池旁的心境,我更不忍問你團圓宴上偷咽清淚的情況。
我深深地知道:係念著漂泊天涯的我,隻有母親;然而同時感到淒楚黯然,對月揮淚,夢魂猶喚母親的,也隻有你的女兒!
節前許久未接到你的信,我知道你並未忘記中秋;你不寫的緣故,我知道了,隻為了規避你心幕底的悲哀。月兒的清光,揭露了的,是我們枕上的淚痕;她不能揭露的,確是我們一絲一縷的離恨!
我本不應將這淒楚的秋心寄給母親,重傷母親的心;但是與其這顆心,懸在秋風吹黃的柳梢,沉在敗荷殘莖的湖心,最好還是寄給母親。假使我不願留這墨痕,在歸夢的枕上,我將輕輕地讀給母親。假使我怕別人聽到,我將折柳枝,蘸湖水,寫給月兒;請月兒在母親的眼裏映出這一片秋心。
挹清嫂很早告訴我,她說:“媽媽這些時為了你不在家怕談中秋,然而你的頑皮小侄女昆林,偏是天天牽著媽媽的衣角,盼到中秋。我正在愁著,當家宴團圓時,我如何安慰媽媽?更怎能安慰千裏外凝眸故鄉的妹妹?我望著月兒一度一度圓,然而我們的家宴從未曾一次團圓。”
自從讀了這封信,我心裏就隱隱地種下恐怖,我怕到月圓,和母親一樣了。但是她已慢慢地來臨,縱然我不願撕月份牌,然而月兒已一天一天圓了!
十四的下午,我拿著一個月的薪水,由會計室出來,走到我辦公處時,我的淚已滴在那一卷鈔票上。母親!不是為了我整天的工作,工資微少,不是為了債主多,我的錢對付不了,不是為了發得遲,不能買點異鄉月餅,獻給母親嚐嚐,博你一聲微笑。隻因:為了這一卷鈔票我才流落在北京,不能在故鄉,在母親的膝下,大嚼母親賜給的果品。然而,我不是為了錢離開母親,我更不是為了錢棄故鄉。
你不是曾這樣說嗎,母親:“你是我的女兒,同時你也是上帝的女兒,為了上帝你應該去愛別人,去幫助別人。去吧!潛心探求你所不知道的,勤懇工作你所能盡力的。去吧!離開我,然而你卻在上帝的懷裏。”因之,我離開你漂泊到這裏。我整天地工作,當夜晚休息時,揭開帳門,看見你慈愛的相片時,我跪在地下,低低告訴你:“媽媽!我一天又完了。然而我隻有懺悔和慚愧!我莫有撿得什麼,同時我也未曾給人什麼。”有時我勝利地微笑,有時我痛恨地大哭,但是我仍這樣工作,這樣每天告訴你。
這卷鈔票我如今非常愛惜,她曾滴滿了我思親淚!但是我想到母親的叮嚀時,我很不安,我無顏望著這重大的報酬。
因此,我更想著母親——我更對不起遙遠的山城裏,常默祝我盡職的母親!
十五那天早晨很早就醒了,然而我總不願起來;母親,你能猜到我為了什麼嗎?
林家弟妹,都在院裏唱月兒圓,在他們歡呼高亢的歌聲裏,激蕩起我潛伏已久的心波,揭現了心幕底沉默的悲哀。我悄悄地咽著淚,揭開帳門走下床來;打開我的頭發,我一絲一絲理著,像整理煩亂一團的心絲。母親!我故意慢慢地遲延,兩點鍾過去了,我成功了的是很鬆亂的髻。
小弟弟走進來,給我看他的新衣裳,女仆走進來望著我拜節,我都付之一笑。這笑裏映出我小時候的情形,映出我們家裏今天的情形;母親!你們春風沉醉的團圓宴上,怎堪想想寄人籬下的遊子!
我想寫信,不能執筆;我想看書,不辨字跡;我想織手工,我想抄心經;但是都不能。我後來想拿下牆上的洞簫,把我這不寧的心緒吹出;不過既非深宵,又非月夜,哪是吹簫的時節!後來我想最好是翻書箱,一件一件拿出,一本一本放回,這樣挨過了半天,到了吃午餐時候。
不曉得怎樣,在這裏住了一年的旅客,今天特別局促起來,舉箸時,我的心顫跳得更利害;不知是否,母親你正在念著我?一杯紅灩灩的葡萄酒,放在我麵前,我不能飲下去,我想家裏的團圓宴上少了我,這裏的團圓宴上卻多了我。雖然人生旅途,到處是家,不過為了你,我才綣戀著故鄉;母懷是我永久倚憑的柱梁,也是我破碎靈魂,最終歸宿的墳墓。
母親!你原諒我吧!當我情感流露時,允許我說幾句我心裏要說的話,你不要迷信不吉祥而阻止,或者責怪我。
我吃飯時候,眼角邊看見爐香繞成個卍字,我忽然想到你跪在觀音麵前燒香的樣子,你唯一禱告的一定是我在外邊“身體康健,一切平安”!母親!我已看見你龍鍾的身體,慈笑的麵孔;這時候我連飯帶淚一塊兒咽下去。幹咳了一聲,他們都用憐憫的目光望我,我不由地低下頭,覺著臉有點燒了。母親!這是我很少見的羞澀。
林家妹妹,和昆林一樣大;她叫我“大姊姊”;今天吃飯時,我屢次偷看她,不曉得為什麼因為她,我又想起圍繞你膝下,安慰歡愉你的侄女。慚愧!你枉有偌大的女兒;母親!你枉有偌大的女兒!
吃完飯,晶清打電話約我去萬牲園。這是我第一次去看她們創造成功的學校:地址雖不大,然而結構確很別致,雖不能及石駙馬大街富麗的紅樓,但似乎仍不失小家碧玉的居處。
因此,我深深地感到了她們締造艱難的苦衷了!
石評梅好友陸晶清陸晶清(1907—1993),原名陸秀珍,筆名小鹿、娜君、梅影。雲南昆明人。1922年秋,陸晶清入北京女子高等師範文科班學習,開始了寫作生涯,所寫詩文發表在《晨報副刊》《文學旬刊》《語絲》等刊物上,1926年前後與石評梅共同編輯《薔薇周刊》。1948年回國後在暨南大學、上海財經學院任教,曾應中國新聞社之約為海外華僑報紙寫過一些散文。1965年退休。
清很淒清,因她本有幾分愁,如今又帶了幾分孝,在一棵垂柳下,轉出來低低喚了一聲“波微”時,我不禁笑了,笑她是這般嬌小!
我們聚集了八個人,八個人都是和我一樣離開了母親,和我一樣在萬裏外漂泊,和我一樣壓著淒哀,強作歡笑地度這中秋節。
母親!她們家裏的母親,也和你想我一樣想著她們;她們也正如我般綣懷著母親。
我們漂零的遊子能湊合著在天涯一角底勉為歡笑,然而你們做母親的,連湊合團聚,互談談你們心思的機會都莫有。因之,我想著母親們的悲哀一定比女孩兒們的深沉!
我們緣著傾斜亂石,搖搖欲墜的城牆走,枯幹一片,不見一株垂柳綠蔭。磚縫裏偶爾有幾朵小紫花,也莫有西山上的那樣令人注目;我想著這世界已是被人擯棄了的。
一路走著,她們在前邊,我和清留在後邊。我們談了許多去年今日,去年此時的情景;並不曾令我怎樣悲悼,我隻低低念著:
“驚節序,
歎沉浮,
穠華如夢水東流;
人間何事堪惆悵,
莫向橫塘問舊遊。”
走到西直門,我們才雇好車。這條路前幾月我曾走過,如今令我最惆悵的,便是找不到那一片翠綠的稻田,和那吹人醺醉的惠風;隻感到一陣陣冷清。
進了門,清低低歎了口氣,我問問:“為什麼事你歎息?”她莫有答應我。多少不相識的遊人從我身旁過去,我想著天涯漂泊者的滋味,沉默地站在橋頭。這時,清握著我手說:“想什麼?我已由萬裏外歸來。”母親!你當為了她傷心,可憐她無父無母的孤兒,單身獨影漂泊在這北京城;如今歧路徘徊,她應該向哪處去呢?縱然她已從萬裏外歸來,我固然好友相逢,感到快愉。但是她呢?她隻有對著黃昏晚霞,低低喚她死了的母親;隻有望著皎月繁星灑幾點悲悼父親的酸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