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卷(1)(3 / 3)

猴子為了食欲,做出種種媚人的把戲,欄外的人也用了極少的誘惑,逗著他的動作;而且在每人的臉上,都輕泛著一層勝利的微笑,似乎表示他們是聰明的人類。

我和清都感到茫然,到底怎樣是生存競爭的工具呢?當我們笑著小猴子的時候,我覺著似乎猴子也正在竊笑著我們。

她們許多人都回頭望著我們微笑,我不知道為了什麼!瓊妹忍不住了。她說:“你看梅花小鹿!”我笑了,她們也笑了;清很注意地看著欄裏。瓊妹過去推她說:“最好你進去陪著她,直到月圓時候。”母親!梅花小鹿的故事,是今夏我坐在葡萄架下告訴過你的;當你想到時,一定要拿起你案上那隻泥做的梅花小鹿,看著她是否依然無恙;母親!這是我永遠留著它伴著你的。

經過了眠鷗橋,一池清水裏,漂浮著幾個白鵝;我望著碧清的池水,感到四周圍的寂靜。我的心輕輕地跳了,在這樣死靜的小湖畔,我的心不知為什麼反而這樣激蕩著?我尋著人們遺失了的,在我偶然來臨的路上;然而卻失丟了我自己競守著的,在這偶然走過的道上。

在這小橋上,我凝望著兩岸無窮的垂柳。垂柳!你應該認識我,在萬千來往的遊人裏,隻有我是曾經用心的眼注視著你,這一片秋心,曾在你的綠蔭深處停留過。

天氣漸漸黯淡了,陽光慢慢叫雲幕罩了;我們踏著落葉,信步走向不知道的一片野地裏去。過了福香橋,我們在一個小湖邊的山石上坐著,清告訴我她在這裏的一段故事。

四個月前清、瓊、逸來到這裏。過了福香橋有一個小亭,似乎是從未叫人發現過的桃源。那時正是花開得十分鮮豔的時候,逸和瓊折下柳條和鮮花,給她編了一頂花冠,逸輕輕地加在她的頭上。晚霞笑了,這消息已由風兒送遍園林,許多花草樹林都垂頭朝賀她!

她們戀戀著不肯走,然而這頂花冠又不能帶出園去,隻好仍請逸把它懸在柳絲上。

歸來的那晚上就接到翠湖的凶耗!清走了的第二個禮拜,瓊和逸又來到這裏,那頂花冠依然懸在柳絲上,不過殘花敗柳,已憔悴得不忍再睹。這時她們猛覺得一種淒涼緊壓著,不禁對著這枯萎的花冠痛哭!不願她再受風雨的摧殘,拿下來把她埋在那個小亭畔;雖然這樣,但是她卻造成一段綺豔的故事。

我要虔誠地謝謝上帝,清能由萬裏外載著那深重的愁苦歸來,更能來到這裏重憑吊四月前的遺跡。在這中秋,我們能團集著;此時此景,縱然淒慘也可自豪自慰!

母親!我不願追想如煙如夢的過去,我更不願希望那荒渺未卜的將來,我隻盡興盡情地快樂,讓幻空的繁華都在我笑容上消滅。

母親!我不敢欺騙你,如今我的生活確乎大大改變了,我不詛咒人生,我不悲歡人生,我隻讓屬於我的一切事境都像閃電,都像流星。我時時刻刻這樣盼著!當箭放在弦上時,我已想到我的前途了。

我們由動物園走到植物園,經過許多殘莖枯荷的池塘,荒蕪落葉的小徑;這似我心湖一樣的澄靜死寂,這似我心湖邊岸一樣的枯憔荒涼。我在豳風堂前望著那一池枯塘,向韻姊說:“你看那是我的心湖!”她不能回答我,然而她卻說:“我應該向你說什麼?”

我深深地了解她的心,她的心是這般淒冷。不過在這樣舊境重逢時,她能不為了過去的春光惆悵嗎?母親!她是那年你曾鑒賞過她的大筆的;然而,她如椽的大筆,未必能寫盡她心中的惆悵,因為她的愁恨是那樣深沉難測嗬!

天氣陰沉地令人感著不快,每個人都低了頭幻想著自己心境中的夢鄉;偶然有幾句極勉強的應酬話,然而不久也在沉寂的空氣中消失了。

清似乎想起什麼一樣,站起身來領著我就走,她說:“我領你到個地方去看看。”

這條道上,莫有逢到一個人。緣道的鐵線上都曬著些枯幹的荷葉,我低著頭走了幾十步,猛抬頭看見巍峨高聳的四座塔形的墓。荒叢中走不過去,未能進去細看;我回頭望望四周的環境,我覺著不如陶然亭的寥廓而且淒靜,蕭森而且清爽。陶然亭的月亮,陶然亭的晚霞,陶然亭的池塘蘆花,都是特別為墳墓布置的美景,在這個地方埋葬幾個烈士或英雄,確是很適宜的地方。

母親!在陶然亭蘆葦池塘畔,我曾照了一張獨立蒼茫的小相;當你看見它時,或許因為我愛的地方,你也愛它;我常常這樣希望著。

我們見了頹廢傾圮,荒榛沒脛的四烈士墓,真覺為了我們的先烈難過。萬牲園並不是荒野廢墟,實不當忍使我們的英雄遺骨,受這般冷森和淒涼!就是不為了紀念先賢,也應該注意怎樣點綴風景!我知道了,這或許便是中國內政的縮影吧!

隔岸有鮮紅的山楂果,夾著鮮紅的楓樹,望去像一片彩霞。我和清拂著柳絲慢慢走到印月橋畔;這裏有一塊石頭,石頭下是一池碧清的流水;這塊石頭上,還刊著幾行小詩,是清四月間來此假寐過的。她是這樣處處留痕跡,我呢,我願我的痕跡,永遠留在我心上,默默地留在我心上。

我走到楓樹麵前,樹上樹下,紅葉鋪集著。遠望去像一條紅氈。我想揀一片留個紀念,但是我莫有那樣勇氣,未曾接觸它前,我已感到淒楚了。母親!我想到西湖紫雲洞口的楓葉,我想到西山碧雲寺裏的楓葉;我傷心,那一片片緋紅的葉子,都給我一樣的悲哀。

月兒今夜被厚雲遮著,出來時或許要到夜半,冷森淒寒這裏不能久留了;園內的遊人都已歸去,徘徊在暮雲暗淡的道上的隻有我們。

遠遠望見西直門的城樓時,我想當城圈裏明燈輝煌,歡笑歌唱的時候,城外荒野尚有我們無家的燕子,在暮雲底飛去飛來。母親!你聽到時,也為我們漂泊的遊兒傷心嗎?不過,怎堪再想,再想想可憐窮苦的同胞,除了懸梁投河,用死去辦理解決一切生活逼迫的問題外,他們求如我們這般小姐們的呻吟而不可得。

這樣佳節,給富貴人做了點綴消遣時,貧寒人確做了勒索生命的符咒。

七點鍾回到學校,瓊和清去買紅玫瑰,芝和韻在那裏料理果餅;我和俠坐在床沿上談話。她是我們最佩服的女英雄,她曾遊遍江南山水,她曾經過多少困苦;尤其令人心折的是她那嬌嫩的玉腕,能飛劍取馬上的頭顱!我望著她那英姿瀟灑的豐神,聽她由上古談到現今,由歐洲談到亞洲。

八時半,我們已團團坐在這天涯地角,東西南北湊合成的盛宴上。月兒被雲遮著,一層一層剛褪去,又飛來一塊一塊的絮雲遮上;我想執杯對月兒痛飲,但不能踐願,我隻陪她們淺淺地飲了個酒底。

我隻願今年今夜的明月照臨我,我不希望明年今夜的明月照臨我!假使今年此日月都不肯窺我,又哪能知明年此日我能望月?在這模糊陰暗的夜裏,淒涼肅靜的夜裏,我已看見了此後的影事。母親!逃躲的,自然努力去逃躲,逃躲不了的,也隻好靜待來臨。我想到這裏,我忽然興奮起來,我要快樂,我要及時行樂;就是這幾個人的團宴,明年此夜知道還有誰在?是否煙消灰熄?是否風流雲散?

母親!這並不是不祥的讖語,我覺著過去的淒楚,早已這樣告訴我。

雖然陳列滿了珍饌,然而都是含著眼淚吃飯;在輕籠虹彩的兩腮上,隱隱現出兩道淚痕。月兒朦朧著,在這淒楚的筵上,不知是月兒愁,還是我們愁?

杯盤狼藉的宴上,已哭了不少的人;瓊妹未終席便跑到床上哭了,母親!這般小女孩,除了母親的撫慰外,誰能解勸她們?瓊和秀都伏在床上痛哭!這謎揭穿後誰都是很默然地站在床前,清的兩行清淚,已悄悄地滴滿襟頭!她怕我難過,跑到院裏去了。我跟她出來時,忽然想到亡友,他在淒涼的墳墓裏,可知道人間今宵是月圓。

夜闌人靜時,一輪皎月姍姍地出來;我想著應該回到我的寓所去了。到門口已是深夜,悄悄的一輪明月照著我歸來。

月兒照了窗紗,照了我的頭發,照了我的雪帳;這裏一切連我的靈魂,整個都浸在皎清如水的月光裏。我心裏像怒濤湧來似的淒酸,撲到床緣,雙膝脆在地下,我悄悄地哭了,在你的慈容前。

父親的繩衣

石評梅故居位於山西省平定縣,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是一座清代民居建築,坐東朝西,占地麵積約1000平方米,建築麵積約700平方米,由前院、裏院和偏院組成。前院有倒座、照壁和大門;裏院有正房及南北廂房;偏院有三間二層小木樓一座,曰“棲雲閣”,為石評梅居住的“繡樓”。石評梅之父名石銘,字鼎丞,清末舉人,以教書為業,性格剛強,治學嚴謹,為當時社會所尊重。

“榮枯事過都成夢,憂喜情忘便是禪。”人生本來一夢,在當時興致勃然,未嚐不感到香馥溫暖,繁華清麗。至於一枕淒涼,萬象皆空的時候,什麼是值得喜歡的事情,什麼是值得流淚的事情?我們是生在世界上的,隻好安於這種生活方程,悄悄地讓歲月飛逝過去。消磨著這生命的過程,明知是鏡花般不過是一瞥的幻夢,但是我們的情感依然隨著遭遇而變遷。為了天辛的死,令我覺悟了從前太認真人生的錯誤,同時懺悔我受了社會萬惡的蒙蔽。死了的明顯是天辛的軀殼,死了的慘淡潛隱便是我這顆心,他可詛咒我的殘忍,但是我呢,也一樣是齧殘下的犧牲者嗬!

我的生活是陷入矛盾的,天辛常想著隻要他走了,我的腐蝕的痛苦即刻可以消逝。這是一個錯誤的觀念,事實上矛盾痛苦是永不能免除的。現在我依然沉陷在這心情下,為了這樣矛盾的危險,我的態度自然也變了,有時的行為常令人莫名其妙。

這種意思不僅父親不了解,就連我自己何嚐知道我最後一日的事實;就是近來倏起倏滅的心思,自己每感到奇特驚異。

清明那天我去廟裏哭天辛,歸途上我忽然想到與父親和母親結織一件繩衣。我心裏想得太可憐了,可以告訴你們的就是我願意在這樣心情下,做點東西留個將來回憶的紀念。母親他們穿上這件繩衣時,也可想到他們的女兒結織時的憂鬱和傷心!這個悲劇閉幕後的空寂,留給人間的固然很多,這便算埋葬我心的墳墓,在那密織的一絲一縷之中,我已將母親交付給我的那顆心還她了。

我對於自己造成的厄運絕不詛咒,但是母親,你們也應當體諒我,當我無力撲到你懷裏睡去的時候,你們也不要認為是缺憾吧!

當夜張著黑翼飛來的時候,我在這淒清的燈下坐著。案頭放著一個銀框,裏麵刊裝著天辛的遺相,相的前麵放著一個紫玉的花瓶,瓶裏插著幾枝玉簪,在花香迷漫中,我默默地低了頭織衣;疲倦時我抬起頭來望望天辛,心裏的感想,我難以寫出。深夜裏風聲掠過時,塵沙向窗上瑟瑟地撲來,淒淒切切似乎鬼在啜泣,似乎鴟鴞的翅兒在顫栗!我仍然低了頭織著,一直到我伏在案上睡去之後。這樣過了七夜,父親的繩衣成功了。

父親的信上這樣說:“……明知道你的心情是如何的惡劣,你的事務又很冗繁,但是你偏在這時候,日夜為我結織這件繩衣,遠道寄來,與你父防禦春寒。你的意思我自然喜歡,但是想到兒一腔不可宣泄的苦衷時,我焉能不為汝淒然!……”

讀完這信令我慚愧,縱然我自己命運負我,但是父母並未負我;他們希望於我的,也正是我願為了他們而努力的。父親這微笑中的淚珠,真令我良心上受了莫大的責罰,我還有什麼奢望呢!我願暑假快來,我紮掙著這創傷的心神,撲向母親懷裏大哭!我廿年的心頭埋沒的秘密,在天辛死後,我已整個地跪獻在父母座下了。我不忍那可怕的人間隔膜,能阻礙了我們天性的心之交流,使他們永遠隱蔽著不知道他們的女兒——不認識他們的女兒。

玉薇

久已平靜的心波,又被這陣風雨,吹皺了幾圈纖細的銀浪,覺著窒息重壓的都是鄉愁。誰能毅然決然用輕快的剪刀,揮斷這自吐自縛的羅網嗬!

昨天你曾倚著窗默望著街上往來的車馬,有意無意地問我:“波微!前些天你寄我那封信含蓄著什麼意思?”我當時隻笑了笑,你說了幾聲“神秘”就走了。今天我忽然想告你一切,大膽揭起這一角心幕給你看:隻盼你不要譏笑,也不要驚奇。

在我未說到正文以前,先介紹你看一封信,這封信是節錄地抄給你:

“飛蛾撲火而殺身,青蠶作繭以自縛,此種現象,豈彼蟲物之靈知不足以見及危害?要亦造物網羅有一定不可衝破之數耳。物在此網羅之中,人亦在此網羅之中,雖大力掙紮亦不能脫。

“君謂‘人之所幸幸而希望者,亦即我惴惴然而走避者’,實告君,我數年前即為堅抱此趨向之一人,然而信念自信念,事實則自循其道路,絕不與之相侔;結果,我所訕笑為追求者固溺矣,即我走避者,人何曾逃此藩籬?

“世界以有生命而存在,我在其狂渦囈夢之中,君亦在其狂渦囈夢之中;吾人雖有時認得狂渦囈夢,然所能者僅不過認識,實際命運則隨此輪機之旋轉,直至生命靜寂而後已。

“吾人自有其意誌,然此意誌,乃絕無權處置其命運,宰製之者乃一物的世界。人苟勸我以憬悟,勿以世為有可愛溺之者;我則願舉我之經驗以相告,須知世界絕不許吾人自由信奉其意誌也。

“我乃希望世人有超人,但卻絕不信世上會有超人,世上隻充滿庸眾。吾人雖或較認識宇宙;但終不脫此庸眾之範圍,又何必堅持違生命法則之獨見,以與宇宙抗?”

看完這封信,你不必追究內容是什麼。相信我是已經承認了這些話是經驗的事實的。

近來,大概隻有兩個月吧!忽然覺得我自己的興趣改變了,經過許多的推測,我才敢斷定我,原來在不知什麼時候,我忽然愛戀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她是我的學生。

這自然是一種束縛,我們為了名分地位的隔絕,我們的心情是愈壓伏愈興奮,愈冷淡愈熱烈;直到如今我都是在心幕底潛隱著,神魂裏係念著。她棲息的園林,就是我徘徊縈繞的意境,也就是命運安排好的囚籠。兩月來我是這樣沉默著抱了這顆迂回的心,求她的收容。在理我應該反抗,但我決不去反抗,縱然我有力毀碎,有一切的勇力去搏鬥,我也不去那樣做。假如這意境是個樂園,我願做個幸福的主人,假如這意境是囚籠,我願做那可憐的俘虜。

我確是感到一種意念的疲倦了。當桂花的黃金小瓣落滿了雪白的桌布,四散著清澈的濃香,窗外橫抹著半天紅霞時;我每每沉思到她那冷靜高潔的豐韻。朋友!我心是這樣癡,當秋風吹著枯黃的落葉在地上旋舞,枝上的小鳥悼傷失去的綠蔭時,我心淒酸地欲流下淚來;但這時偶然聽見她一聲笑語,我的神經像在荒沙絕漠尋見綠洲一樣地欣慰!

我們中間的隔膜,像竹籬掩映著深密芬馥的花朵,像浮雲遮蔽著幽靜皎潔的月光,像坐在山崖上默望著燦爛的星輝,聽深澗流水,疑惑是月娥環珮聲似的那樣令人神思而夢遊。這都是她賜給我的,惟其是說不出,寫不出的情境,才是人生的甜蜜,藝術的精深呢!

我們天天見麵,然而我們都不說什麼話,隻彼此默默地望一望。嚐試了這種神秘隱約的力的驅使,我可以告訴你,似在月下輕彈琵琶的少女般那樣幽靜,似深夜含枚急驅的戰士般那樣渺茫,似月下踏著紅葉,輕叩寺門的老僧那樣神遠而深沉。但是除了我自己,絕莫有人相信我這毀情絕義的人,會為了她使我像星星火焰,燒遍了原野似的不可撲滅。

有一天下午,她輕輕推開門站在我的身後,低了頭編織她手中的絨繩,一點都沒有驚動我;我正在低頭寫我的日記,恰巧我正寫著她的名字。她輕輕地叫了一聲,我抬起頭來從鏡子裏看見她,那時我的臉紅了!半晌才說了一句不幹緊要的話敷衍下去;坦白天真的她,何曾知道我這樣局促可憐。

我隻好保留著心中的神秘,不問它銀濤雪浪怎樣淹沒我,相信那裏準有個心在——那裏準有個海在。

寫到這裏我上課去了。吃完飯娜君送來你的信,我欽佩你那超越世界係縛的孤渺心懷,更現出你是如何的高潔偉大,我是如何的沉戀渺小嗬!最後你因為朋友病了,戰爭阻了你的歸途,你萬分詛恨和惆悵!誠然,因為人類才踏壞了晶潔神秘的原始大地,留下這疏散的鴻爪;因為人類才廢墟變成宮殿,宮殿又變成丘陵;因為人類才竭血枯骨,攫去大部分的生命,裝潢一部分的光榮。

我們隻愛著這世界,並不願把整個世界供我支配與踐踏。我們也願意戴上銀盔,騎上駿馬,馳騁於高爽的秋郊,馬前有獻花的村女,四周有致敬的農夫;但是何忍白玉杯裏酌滿了鮮血,旗麾下支滿了枯骨呢?自然,我們永遠是柔弱的女孩,不是勇武的英雄。

這幾夜月兒皎瑩,心情也異常平靜。心幕上掩映著的是秋月,沙場,凝血,屍骸;要不然就是明燈綠帷下一個琴台上沉思的倩影。玉薇!前者何悲壯,後者何清怨?

露沙

昨夜我不知為了什麼,繞著回廊走來走去地踱著,雲幕遮蔽了月兒的皎靨,就連小星的微笑也看不見,寂靜中我隻渺茫地瞻望著黑暗的遠道,毫無意誌地癡想著。

算命的鼓兒,聲聲顫蕩著,敲破了深巷的沉靜。我靠著欄杆想到往事,想到一個充滿詩香的黃昏,悲歌慷慨的我們。

記得,古蒼的虯鬆,垂著長須,在晚風中;對對暮鴉從我們頭上飛過,急箭般隱入了深林。在平坦的道上,你慢慢地走著,忽然停步握緊了我手說:“波微!隻有這層土上,這些落葉裏,這個時候,一切是屬於我們的。”我沒有說什麼,撿了一片鮮紅的楓葉,低頭夾在書裏。當我們默然穿過了深秋的鬆林時,我慢走了幾步,留在後麵,望著你雙聳的瘦肩,急促的步履,似乎告訴我你肩上所負心裏隱存的那些重壓。

梅香如故石評梅故居所立石碑碑刻

走到水榭荷花池畔,坐在一塊青石上,抬頭望著蔚藍的天空;水榭紅柱映在池中,蜿蜒著像幾條飛舞的遊龍。雲雀在枝上叫著,將睡了的秋蟬,也引得啾啾起來。白鵝把血紅的嘴,黑漆的眼珠,都曲頸藏在雪絨的翅底;鴛鴦激蕩著水花,昂首遊泳著。那翠綠色的木欄,是聰明的人類巧設下的藩籬。

這時我已有點醺醉,看你時,目注著石上的蒼苔,眼裏轉動著一種神秘的訕笑,猜不透是詛咒,還是讚美!你慢慢由石上站起,我也跟著你毫無目的地走去。到了空曠的社稷壇,你比較有點勇氣了,提著裙子昂然踏上那白玉台階時,臉上輕浮著女王似的驕傲尊貴,晚風似侍女天鵝的羽扇,拂著溫馨的和風,嫋嫋地圈繞著你。望西方蔭深的森林,煙雲冉冉,樹葉交織間,露出一角靜悄悄重鎖的宮殿。

我們依偎著,天邊的晚霞,似紗帷中掩映著少女的桃腮,又像愛人手裏抱著的一束玫瑰。漸漸地淡了,漸漸地淡了,隻現出幾道青紫的臥虹,這一片模糊暮雲中,有詩情也有畫景。

遠遠的軍樂,奏著鬱回悲壯之曲,你輕踏著蠻靴,高唱起“古從軍”曲來,我雖然想笑你的狂態浪漫,但一經沉思,頓覺一股冰天的寒風,吹散了我心頭的餘熱。無聊中我繞著壇邊,默數上邊刊著的青石,你忽然轉頭向我說:“人生聚散無常,轉眼漂泊南北,回想到現在,真是千載難遇的良會,我們努力快樂現在吧!”當時我淒楚地說不出什麼;就是現在我也是同樣地說不出什麼,我想將來重翻起很厚的曆史,大概也是說不出什麼。

往事隻堪追憶,一切固然是消失地逃逸了。但我們在這深夜想到時,過去總不是概歸空寂的,你假如能想到今夜天涯淪落的波微,你就能想到往日浪漫的遺跡。但是有時我不敢想,不願想,月月的花兒開滿了我的園裏,夜夜的銀輝,照著我的窗帷,她們是那樣萬古不變。我呢!時時在上帝的機輪下回旋,令我留戀的不能駐停片刻,令我恐懼的又重重實現。露沙!從前我想著盼著的,現在都使我感到失望了!

自你走後,白屋的空氣沉寂得像淡月淒風下的荒塚,我似暗穀深林裏往來飄忽的幽靈;這時才感到從前認為淒絕冷落的談話,放浪狂妄的舉動,現在都化作了幸福的安慰,愉快的興奮。在這長期的沉寂中,屢次我想去信問候你的近況,但慵懶的我,擱筆直到如今。上次在京漢路中讀完《前塵》,想到你向我索感的信,就想寫信,這次確是能在你盼望中遞到你手裏了。

讀了最近寫的信,知你柔情萬縷中,依稀仍珍藏著一點不甘雌伏的雄心,果能如此,我覺十分欣喜!原知宇宙網羅,有時在無意中無端地受了係縛;雲中翱翔的小鳥,獵人要射擊時,誰能預防,誰能逃脫呢!愛情的陷入也是這樣。

你我無端邂逅,無端結交,上帝的安排,有時原覺多事,我於是常奢望著你,在錦帷繡帷中,較量柴米油鹽之外,要承繼著從前的希望,努力做未竟的事業;因之,不憚煩囂在香夢朦朧時,我常督促你的警醒。不過,一個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嶇荊棘的路上,由崎嶇荊棘又進了柳暗花明的村莊,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這期內,徹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種人生。

在學校時,我見你激昂慷慨的態度,我曾和婉說你是“女兒英雄”,有時我逢見你和宗瑩在公園茅亭裏大嚼時,我曾和婉說你是“名士風流”,想到扶桑餘影,當你握著利如寶劍的筆鋒,鋪著雲霞天樣的素紙,立在萬丈峰頭,俯望著千仞飛瀑的華嚴瀧,凝思神往的時候,原也曾獨立蒼茫,對著眼底河山,吹彈出雄壯的悲歌;曾幾何時,櫛風沐雨的蒼鬆,化作了醉醺陽光的薔薇。

但一想到中國婦女界的消沉,我們懦弱的肩上,不得不負一種先覺覺人的精神,指導奮鬥的責任,那麼,露沙嗬!我願你為了大多數的同胞努力創造未來的光榮,不要為了私情而拋棄一切。

我自然還是那樣屏絕外緣,自謀清靜,雖竭力規避塵世,但也不見得不墜落人間;將來我計劃著有兩條路走,現暫不告你,你猜想一下如何?

從前我常笑你那句“我一生遊戲人間,想不到人間反遊戲了我”。如今才領略了這種含滿了血淚的訴述。我正在解脫著一種係縛,結果雖不可預知,但情景之悲慘,已揭露了大半,暗示了我悠遠的恐懼。不過,露沙!我已經在心田上生根的信念,是此身雖朽,而此誌不變的;我的血脈莫有停止,我和情感的決鬥沒有了結,自知誤己誤人,但愚頑的我,已對我靈魂宣誓過這樣去做。

十三,九,二十。

小蘋

五月九號的夜裏,我由暈迷的病中醒來,翻身向窗低低地叫你;那時我辨不清是些誰們,總有三四個人圍攏來,用驚喜的目光看著我。當時,並未感到你不在,隻覺著我的呼聲發出後,回應隻渺茫地歸於沉寂。

十號清晨,夜夢歸來,紅霞映著朝日的光輝,穿透碧紗窗帷射到我的臉上,感到溫暖的舒適;芷給我煎了藥拿進來時,我問她:“小蘋呢?”她踟躕了半天,才由抽屜裏拿出一封信給我。拆開看完,才知道你已經在七號的夜裏,離開北京——離開我走了。

當時我並未感到什麼,隻抬起頭望著芷笑了笑。吃完藥,她給我掩好絨單,向我耳畔低低說:“你好好靜養,下課後我來伴你,晚上新月社演戲,我不願意去了。你睡吧,醒來時,我就坐在你床邊了。”她輕拿上書,披上圍巾,向我笑了笑,掩上門出去了。

她走後不到十分鍾,這小屋沉寂地像深夜墟墓般陰森,耳畔手表的聲音,因為靜默了,仿佛如塔尖銀鍾那樣清悠,雪白的帳子,被微風飄拂著似乎在動,這時感到宇宙的空寂,感到四周的淒靜,一種冷澀的威嚴,逼得我蜷伏在病榻上低低地哭了!沒有母親的撫愛,也無朋友的慰藉,無聊中我想到小時候,懷中抱著的貓奴,和足底跳躍的小狗,但現在我也無權求它們來解慰我。

水波上無意中飄遊的浮萍,逢到零落的花瓣,刹那間聚了,刹那間散了,本不必感離情的淒惘;況且我們在這空虛無一物可取的人間,曾於最短時間內,展開了心幕,當春殘花落,星爛月明的時候,我們手相攜,頭相依,在天涯一角,同聲低訴著自己的命運而淒楚呢!隻有我們聽懂孤雁的哀鳴;隻有我們聽懂夜鶯的悲歌,也隻有你了解我,我知道你。

自從你由學校辭職,來到我這裏後,才能在夜深聯床,低語往事中,了解了你在世界上的可憐和空虛。原來你縱有明媚的故鄉,不能歸去,雖有完滿的家庭,也不能駐棲;此後萍蹤浪跡,漂泊何處,小蘋!我為你感到了地球之冷酷。

你窈窕的倩影,雖像晚霞一樣,漸漸模糊地隱退了,但是使我想著的,依然不能忘掉;使我感著永久隱痛的,更是因你走後,才感到深沉。記得你來我處那天,搬進你那簡單的行裝,隨後你向我慘慘地一笑!說:“波微!此後我向哪裏去呢?”就是那天夜裏,我由夢中醒來,依稀聽到你在啜泣,我問你時,你硬賴我是做夢。

一個黃昏,我已經病在床上兩天了,不住地呻吟著,你低著頭在地下轉來轉去地踱著,自然,不幸的你更加心情雜亂,神思不定為了我的病。當時我尋不出一句相當的話來解慰你,解慰自己,隻覺著一顆心,漸漸感到寒顫,感到冷寂。蘋!我不敢想下去了,我感到的,自然你更覺得深刻些。所以,我病了後,我常顧慮著,心頭的淒酸,眉峰的鬱結,怕憔悴瘦削的你肩載不起。

但真未想到你未到天津,就病在路上了!你現在究竟要到哪裏去?

從前我相信地球上隻有母親的愛是真愛,是純潔而不求代價的愛,愛自己的兒女,同時也愛別人的兒女。如今,我才發現了人類的偏狹,忌恨,慘殺毒害了別人的兒女,始可為自己的兒女們謀到福利,表示篤愛。可憐的蘋!因之,你帶著由繼母臂下逃逸的小弟弟,向著無窮遙遠,陌生無親的世界中,掙紮著去危機四伏的人海中漂流去了。上帝嗬!你保佑他們,你保佑他們一對孤苦無人憐的姊弟們到哪裏去?

有時我在病榻上躍起來大呼著:“不如意的世界要我們自己的力量去粉碎!”自然生命一日不停止,我們的奮鬥不能休息。但有時,我又懦弱地想到死,為遠避這些煩惱痛苦,渴望著有一個如意的解決。不過,你為了扶植弱小的弟弟,尚且不忍以死卸責,我有年高的雙親,自然不能在他們的撫愛下自求解脫。為了別人犧牲自己,也是上帝的聰明,令人們一個一個係戀著不能自由的好處。

你相信人是不可加以愛憐的,你在無意中施舍了的,常使別人在靈魂中永遠浸沒著不忘。我自你走了之後,夢中常縈繞著你那幽靜的豐神,不管黃昏或深宵,你憔悴的倩影,總是飄浮在眼底。有時由恐怖之夢中醒來,我常喊著你的名字,希望你答應我,或即刻遞給我一杯茶水,但遭了無聲息的拒絕後,才知道你已拋棄下我走了。這種變態的情形,不願說我是愛你,我是正在病床上僵臥著想你吧!不知夜深人靜,你在漂泊的船上,也依稀憶到恍如夢境般,有個曾被你拋棄的朋友。

我的病現已漸好,她們說再有兩禮拜可以出門了。我也樂得在此密織神秘的病神網底,如疲倦的旅客,倚伏在綠蔭下求暫時的憩息。昨天我已能扶著床走幾步了,等她們走了不監視我時,我還偷偷給母親寫了幾個字,我騙她說我忙得很,所以這許久未寫信給她;但至如今我還擔心著,因為母親看見我傾斜顛倒的字跡,或者要疑心呢!

前一禮拜,天辛來看我,他說不久要離開北京,為了一個心的平靜,那個心應當悄悄地走了。今天清晨我接到他由天津寄我的一張畫,是一片森林夾著一道清溪,樹上地上都鋪著一層雪,森林後是一抹紅霞,照著雪地,照著森林。後麵寫著:

I have cast the world

And think me as nothing

Yes I feel cold on snowfalling day

And happy on flower day

我常盼我的隱恨,能如水晶屏一樣,令人清白了然;或者像一枝紅燭,搖曳在晦暗的帷底,使人感到光亮,這種自己不幸,同時又令別人不幸的事,使我憤怨詛咒上帝之不仁至永久,至無窮。

桃花依舊,春風不度,往事依稀

病以後,我大概可以變了性情,你也不必念到我,相信我是始終至死,不毀滅我的信仰,將來命運的悲愴,已是難免的災患,好吧!我已經靜靜地等候著有那麼一天,我閉著眼聽一個瑪瑙杯碎在岩石上的聲音。

今天是星期一,她們都很忙,所以我能寫這樣長信,從上午九點,寫到下午三點,分了幾次寫,自然是前後雜亂,顛倒無章,你當然隻要知道我在天之涯,尚健全地能揮毫如意地寫信給你,已感到欣慰了吧!

這次看到西湖時,還憶得仙霞嶺撿紅葉的人嗎?

一三年五月十九日病榻畔。

梅隱

五年前冬天的一個黃昏,我和你聯步徘徊於暮雲蒼茫的北河沿,拂著敗柳,踏著枯葉,尋覓梅園。那時群英宴間,曾和你共沐著光明的餘輝,靜聽些大英雄好男兒的偉論。昨天我由醫院出來,繞道去孔德學校看朋友,北河沿敗柳依然,梅園主人固然顛沛在東南當革命健兒,但是我們當時那些大英雄好男兒卻有多半是流離漂泊,誌氣頹喪,事業無成呢!

誰也想不到五年後,我由煩雜的心境中,檢尋出這樣一段回憶,時間一天一天地飛掠,童年的興趣,都在朝霞暮雲中慢慢地消失,隻剩有青年皎月是照了過去,又照現在,照著海外的你,也照著祖國的我。

今晨睡眼朦朧中,你廿六號的信遞到我病榻上來了。拆開時,粉色的紙包掉下來,展開溫香撲鼻,淡綠的水仙瓣上,傳來了你一縷縷遠道的愛意。梅隱!我欣喜中,含淚微笑輕輕吻著她,閉目凝思五年未見,海外漂泊的你。

你真的決定明春歸來嗎?我應用什麼表示我的歡迎呢?別時同流的酸淚,歸來化作了冷漠的微笑;別時清碧的心泉,歸來變成了枯竭的沙灘;別時鮮豔的花蕾,歸來是落花般迎風撕碎!何處重擷童年紅花,何時重攝青春皎顏?揮淚向那太虛,噓氣望著碧空,朋友!什麼都逝去了,隻有生之輪默默地轉著衰老,轉著死亡而已。

流雲也依依

前幾天皇姊由Sumatra來信,她對我上次勸她歸國的意見有點容納了,你明春可以繞道去接她回來,省得叫許多朋友都念著她的孤單。她說:“在我決誌漂泊的長途,現在確乎感到疲倦,在一切異樣的習慣情狀下,我常想著中華;但是破碎河山,糜爛故鄉,歸來後又何忍重來憑吊,重來撫慰呢?我漂泊的途程中,有青山也有綠水,有明月也有晚霞,波妹!我不留戀這刹那寄駐的漂泊之異鄉,也不留戀我童年嬉遊的故國;何處也是漂泊,何時也是漂泊,管什麼故國異地呢?除了死,哪裏都不是我靈魂的故鄉。”

有時我看見你壯遊的豪興,也想遠航重洋,將這一腔煩悶,投向海心,浮在天心;隻是母親係縛著我,她時時怕我由她懷抱中逸去,又在我心頭打了個緊結;因此,我不能離開她比現在還遠一點。許多朋友,看不過我這頹喪,常寫信來勉策我的前途,但是我總默默地不敢答複他們,因為他們厚望於我的,確是完全失望了。

近來更不幸了,病神常常用她的玉臂懷抱著我;為了病更使我對於宇宙的不滿和懷疑堅信些。朋友!何曾僅僅是你,僅僅是我,誰也不是生命之網的漏魚,病精神的或者不感受身體的痛苦,病身體的或者不感受精神的斧柯;我呢!精神上受了無形的腐蝕,身體上又受著遲緩而不能致命的痛苦。

你一定要問我到底為了什麼?但是我怎樣告訴你呢,我是沒有為了什麼的。

病中有一次見案頭一盆紅梅,零落得可憐,還有許多嬌紅的花瓣在枝上,我不忍再看她萎落塵土,遂乘她開時采下來,封了許多包,分寄給我的朋友,你也有一包,在這信前許接到了。玉薇在前天寄給我一首詩,謝我贈她的梅花,詩是:

話到飄零感苦辛,月明何處問前身?

甘將疏影酬知己,好把離魂吊故人;

玉碎香消春有恨,風流雲散夢無塵,

多情且為留鴻爪,他日芸窗證舊因。

同時又接到天辛寄我的兩張畫片:一張是一片垂柳碧桃交縈的樹林下,立著個緋衣女郎,她的左臂絆攀著楊柳枝,低著頭望著滿地的落花凝思。一張是個很黯淡蒼灰的背景,上邊有幾點疏散的小星,一個黑衣女郎伏在一個大理石的墓碑旁跪著,仰著頭望著星光祈禱——你想她是誰?

梅隱!不知道那個是象征著我將來的命運?

你給我寄的書怎麼還不寄來呢?揆哥給你有信嗎?我們整整一年的隔絕了,想不到在聖誕節的前一天,他寄來一張卡片,上邊寫著:“願聖誕節的仁風,吹散了人間的隔膜,願伯利恒的光亮,燭破了疑慮的悲哀。”其實,我和他何嚐有悲哀,何嚐有隔膜,所謂悲哀隔膜,都是環境眾人造成的,在我們天真潔白的心版上,有什麼值得起隔膜和悲哀的事。現在環境既建築了隔膜的幕壁,何必求仁風吹散,環境既造成了悲哀,又何必硬求燭破?

隻要年年聖誕節,有這個機會紀念著想到我們童年的友誼,那我們的友誼已是和天地永存了。揆哥總以為我不原諒他,其實我已替他想得極周到,而且深深了解他的;在這“隔膜”“悲哀”之中,他才可尋覓著現在人間的幸福;而賜給人間幸福的固然是上帝;但幫助他尋求的,確是他以為不諒解他的波微。

我一生隻是為了別人而生存,隻要別人幸福,我是犧牲了自己也樂於去幫助旁人得到幸福的;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不過我也隻是這樣希望著,有時不但人們認為這是一種罪惡,而且是一種罪惡的玩弄呢!雖然我不辯,我又何須辯,水枯了魚兒的死,自然都要陳列在眼前,現在何必望著深淵徘徊而疑慮呢!梅隱!我過去你是比較知道的,和揆哥隔絕是為了他的幸福,和梅影隔絕也是為了他的幸福……因為我這樣命運不幸的人,對朋友最終的披肝瀝膽,表明心跡的,大概隻有含淚忍痛的隔絕吧?

母親很念你,每次來信都問我你的近況。假如你有餘暇時你可否寄一封信到山城,安慰安慰我的母親,也可算是梅隱的母親。我的病,醫生說是肺管炎,要緊大概是不要緊,不過長此拖延,精神上覺著苦痛;這一星期又添上失眠,每夜銀彩照著紫蘭絨氈時,我常覺腐屍般活著無味;但一經我抬起頭望著母親的相片時,神秘的係戀,又令我含淚無語。梅隱!我應該怎樣,對於我的生,我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