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卷(2)(1 / 3)

《薔薇》reference_book_ids\":[7154269345684655134]},{\"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53,\"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72,\"start_container_index\":153,\"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68},\"quote_content\":\"《濤語》reference_book_ids\":[6891491240173374472]}]},\"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漱玉

永不能忘記那一夜。

黃昏時候,我們由囂擾的城市,走進了公園,過白玉牌坊時,似乎聽見你由心靈深處發出的歎息,你抬頭望著青天閑雲,低吟著:“望雲慚高鳥,臨水愧遊魚……”

你挽著我的手靠在一棵盤蜷虯曲的鬆根上,夕陽的餘輝,照臨在臉上,覺著疲倦極了,我的心忽然搏跳起來!沉默了幾分鍾,你深呼了一口氣說:“波微!流水年華,春光又在含媚地微笑了,但是我隻有新淚落在舊淚的帕上,新愁埋在舊愁的墳裏。”我笑了笑,抬頭忽見你淡紅的眼圈內,流轉著晶瑩的清淚。我驚疑想要追問時,你已跑過鬆林,同一位梳著雙髻的少女說話去了。

從此像微風吹縐了一池春水,似深澗潛伏的蛟龍蠕動,那纖細的網,又緊縛住我。不知何時我們已坐在紅泥爐畔,我伏在桌上,想靜靜我的心。你忽然狂笑搖著我的肩說:“你又要自找苦惱了!今夜的月色如斯淒清,這園內又如斯寂靜,那能讓眼底的風景逝去不來享受呢?振起精神來,我們狂飲個醺醉,我不能騎長鯨,也想跨白雲,由白雲墜在人寰時,我想這活屍也可跌她個粉碎!”你又哈哈地笑起來了!

葡萄酒一口一口地啜著,冷月由交織的樹紋裏,偷覷著我們,暮鴉棲在樹陰深處,閉上眼靜聽這淒楚的酸語。想來這靜寂的園裏,隻有我們是明燈綠帷瑪瑙杯映著葡萄酒,晶瑩的淚映著桃紅的腮。

沉寂中你忽然提高了玉琴般的聲音,似乎要哭,但莫有哭;輕微地咽著悲酸說:“朋友!我有八年埋葬在心頭的隱恨!”經你明白的敘述之後,我怎能不哭,怎能不哭?我欣慰由深邃死靜的古塔下,掘出了遍覓天涯找不到的同情!我這幾滴滴在你手上的熱淚,今夜才找到承受的玉盂。真未料到紅泥爐畔,這不燦爛,不熱烈的微光,能照透了你嚴密的心幕,揭露了這八年未示人的隱痛!上帝嗬!你知道嗎?虛渺高清的天空裏,飄放著兩顆永無歸宿的小心。

在那夜以前,莫有想到地球上還有同我一樣的一顆心,同我共溺的一個海,愛慰撫藉我的你!去年我在古廟的廂房臥病時,你坐在我病榻前講了許多幼小時的過去,提到母親死時,你也告過我關乎醒的故事。但是我那能想到,悲慘的命運,係著我同時又係著你呢?

漱玉!我在你麵前流過不能在別人麵前流的淚,敘述過不能在別人麵前泄漏的事,因此,你成了比母親有時還要親切的朋友。母親何曾知道她的女兒心頭埋著紫蘭的荒塚,母親何曾知道她的女兒,懷抱著深沉在死湖的素心——唯有你是地球上握著我庫門金鑰的使者!我生時你知道我為了什麼生,我死時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麼死;假如我一朝悄悄地曳著羽紗,踏著銀浪在月光下舞蹈的時候,漱玉!唯有你了解,波微是隻有海可以收容她的心。

那夜我們狂飲著醇醴,共流著酸淚,小小杯裏盛著不知是酒,是淚?咽到心裏去的,更不知是淚,是酒?

紅泥爐中的火也熄了,杯中的酒也空了。月影娟娟地移到窗上;我推開門向外邊看看,深暗的鬆林裏,閃耀著星光似的小燈;我們緊緊依偎著,心裏低喚著自己的名字,高一步,低一步地走到社稷壇上,一進了那圓形的宮門,頓覺心神清爽,明月吻著我焦炙的雙腮,涼風吹亂了我額上的散發,我們都沉默地領略這刹那留在眼上的美景。

那時我想不管她是夢回,酒醒,總之:一個人來到世界的,還是一個人離開世界;在這來去的中間,我們都是陷溺在釀中沉醉著,奔波在夢境中的遊曆者。明知世界無可愛戀,但是我們不能不在這月明星燦的林下痛哭!這時偌大的園兒,大約隻剩我兩人;誰能同情我們呢?我們何必向冷酷的人間招攬同情,隻願你的淚流到我的心裏,我的淚流到你的心裏。

那夜是悱惻哀婉的一首詩,那夜是幽靜孤淒的一幅畫,是寫不出的詩,是畫不出的畫;隻有心可以印著她,念著她!歸途上月兒由樹紋內,微笑地送我們;那時踏著春神喚醒的小草,死靜臥在地上的斑駁花紋,冉冉地飄浮著一雙瘦影,一片模糊中,辨不出什麼是樹影,什麼是人影?

一片瘦影對暮雲

可憐我們都是在靜寂的深夜,追逐著不能捉摸的黑影,而馳騁於荒塚古墓間的人!

“宛如風波統治了的心海,忽然因一點外物的誘惑,轉換成幾於死寂的沉靜;又猛然為了不經意的遭逢,又變成洶湧山立的波濤,簸動了整個的心神。我們不了解,海濤為什麼忽起忽滅;但我們可以這樣想,隻是因那裏有個心,隻是因那裏有個海吧!”我是卷入這樣波濤中的人,未曾想到你也悄悄地沉溺了!因為有心,而且心中有羅曼舞踏著,這心就難以了解了嗎?因為有海,而且海中有巨濤起伏著,這海就難以深測了嗎?明知道我們是錯誤了,但我們的心情,何曾受了理智的警告而節製呢!既無力自由處置自己的命運,更何力逃避係纏如毒蟒般的煩悶?它是用一雙冷冰的手腕,緊握住生命的火焰。

縱然有天辛飛濺著血淚,由病榻上躍起,想拯救我沉溺的心魂;哪知我潛伏著的舊影,常常沒有現在,憶到過去的苦痛著!不過這個心的洶湧,她不久是要平靜;你是知道的,自我去年一月十八日堅決地藏裹起一切之後,我的願望既如虹橋的消失,因之靈感也似乎麻木,現在的急掠如燕影般的煩悶,是最容易令她更歸死寂的。

我現在恨我自己,為什麼去年不死,如今苦了自己,又陷溺了別人,使我更在隱恨之上建了隱痛;坐看著忠誠的朋友,反遭了我的摧殘,使他幸福的鮮花,植在枯寂的沙漠,時時受著狂風飛沙的撼擊!

漱玉!今天我看見你時,我不敢抬起頭來;你雙眉的鬱結,麵目的黃瘦,似乎告訴我你正在苦悶著呢!我應該用什麼心情安慰你,我應該用什麼言語勸慰你?

什麼是痛苦和幸福呢?都是一個心的趨避,但是地球上誰又能了解我們?我常說:“在可能範圍內賜給我們的,我們同情地承受著;在不可能而不可希望的,我們不必違犯心誌去破壞他。”現在我很平靜,正為了枯骨的生命鼓舞愉樂!同時又覺著可以驕傲!

這幾天我的生活很孤清,去了學校時,更感著淡漠的淒楚:今天接到Celia的信,說她這次病,幾次很危險地要被死神接引了去,現在躺在床上,尚不敢轉動;割的時候誤傷了血管,所以時時頭暈發燒。她寫的信很長,在這草草的字跡裏,我抖顫地感到過去的恐怖!我這不幸的人,她肯用愛的柔荑,撿起這荒草野塚間遺失的碎心,盛入她溫馨美麗的花籃內休養著,我該如何地感謝她呢?上帝!祝福她健康!祝福她健康如往日一樣!

棲雲閣位於石評梅故居,她曾在此居住的房間。

這幾夜月光真愛人,昨夜我很早就睡了,窗上的花影樹影,混成一片;靜極了,雖然在這雕梁畫棟的朱門裏,但是景致宛如在三號一樣;隻缺少那古蒼的茅亭和盤蜷的老鬆樹。我看著月光由窗上移到案上,案上移到地上,地上移到床上,灑滿在我的身上,灑滿在我的身上。那時我靜靜地想到故鄉鎖閉的棲雲閣,門前環抱的桃花潭,和高岡上姐姐的孤墳。母親上了棲雲閣,望見桃花潭後姐姐的墳墓,一定要想到漂泊異鄉的女兒。

這時月兒是照了我,照了母親,照著一切異地而懷念的人。

十三,二,十三。

小玲

“又是今宵,孤檠做伴,病嫌裘重,睡也無聊。能禁幾度魂消,盡腸斷紫簫,春淺愁深,夜長夢短,人近情遙。”今天慧由圖書館回來時,我剛睡著。醒來時枕畔放著一張紅箋,上邊抄著這首詞,我知道是慧寫的,但她還笑著不承應,硬說是夢婆婆送給我的。她天真爛漫得有趣極了,一見我不喜歡,她總要說幾句滑稽話逗我笑,在這古荒的廟裏,想不到得著這樣的佳鄰。

放心吧,愛的小玲!我已經好了;我決誌做母親的女兒,不管將來如何苦痛不幸,我總挨延著在地球上陪母親。因我病已漸好,所以芷溪在上星期就回學校了,現在依然剩了我一個人。昨夜睡覺的時候,我揭起碧紗窗帷,望了望那閃爍的繁星,遼闊的天宇;靜悄悄的院裏,樹影臥在地下,明月掛在天上,一盞半明半暗的燈光,照著壓了重病,載了深愁的我;窗外一陣陣風大起來,卷了塵土,撲在窗紙上沙沙作響。這時隔屋的慧大概已進了夢鄉,隻有我蜷伏在床上,撫著抖顫欲碎的心,低喚著數千裏外的母親。這便是生命的象征,洶湧怒濤的海裏,撐著這葉似的船兒和狂飆掙搏;誰知道哪一層浪花淹沒我,誰知道哪一陣狂飆卷埋我?

朦朧中我夢見吟梅,穿著淺藍的衣服,頭上罩著一塊白的羽紗,她的臉色很好看,不是病時那樣憔悴;她不說什麼話隻默默望了我微笑!我這時並莫有想到她已經死了,我走上去握住她的手要想說話,但喉嚨裏壓著聲浪,一點音也發不出來;我正焦急的時候,她說了句:“波微!我回去了,再見吧!”轉瞬間黑漆一片渺茫的道路,她活潑的倩影,不知向何處去了。醒來時枕上很濕,我點起洋燭一看,原來斑斑駁駁不知何時掉下的眼淚。這時,窗上月色很模糊,風也小了;樹影映在窗帷上,被風搖蕩著,像一個魂靈的頭在那裏瞭望;靜沉沉不聽見什麼聲息,枕畔手表仍錚錚地很協和地擺動!

覺著眼裏很模糊,忽然一陣風沙,吹著窗幕瑟瑟地響;似乎有人在窗下走著!不由得我打了幾個寒噤,雖然不恐怖,但也毫無勇氣坐著,遂擰滅了燈仍舊睡下。心潮像怒馬一樣地奔馳,過去的痕跡,像電影一樣,一幕一幕迅速地揭著;我這時懷疑人生,懷疑生命,不知人生是夢?夢是人生?

潭畔桃花依舊笑春風

“吟梅嗬!我要問萬能的上帝,你現在向何處去了?桃花潭畔的雙影,何時映上碧波?陽春樓頭的玉簫,何時吹入雲霄?你無語默默,悄悄披著羽紗走了,是仙境,是海濱,在這人間何處找你纖細的玉影?”唉!小玲!我這次病的近因,就是為了吟梅的死;我難受極了!

記得我未病以前,父親來信說:“我聽見一個朋友說吟梅病得很重,星期那天我去她家看,她已經不能說話了,看見我時,隻對我呆呆地望著,瘦得像骷髏一樣,深陷的眼眶裏似乎還有幾滴未盡的淚;我看,過不了兩三天吧?”真的,莫有過三天,她姐姐道容來信說她四月十九的早晨死了!這封信我抄給你一看:

“波微:吟梅在一個花香鳥語的清晨,她由命運的鐵練下逃逸了;我不知你對她是悲慶,還是哀悼?在我們家裏起了無限的變態,父親和母親鎮日家哭泣,在夢寐中,飲食時,都默默然籠罩著一層悲愁的灰幕。我一方麵要解慰父母的愁懷,同時我又感到手足的摧殘;現在我宛如失群的孤雁在天邊徘徊,這虛寂渺茫的地球上,永找不著失去的雁侶。

“這消息母親囑我不要告你,不過我覺妹妹死時的情形,她的一腔心情,是極綣綣依戀的,我怎忍不告你?

“四月十九日的早晨五點鍾,她的麵色特別光彩,一年消失的紅霞,也驀然間飛上她的雙腮;她讓我在牆上把你的玉照取下來,她凝眸地望著紙上的你,起頭她還微笑著,後來麵目漸漸變了,她不斷地一聲聲喊著你的名字;這房裏隻有母親和我,還有表哥。——她死時父親不在這裏,父親在姨太太那裏打牌。——這種情形,真令人心酸淚落不忍聽!後來母親將你的相片拿去,但她的呼聲仍是不斷;甚至她自己叫自己的名字,自己答應著;我問她誰叫你呢?她說是波微!數千裏外的你,不能安慰她,與謀一麵,至死她還低低叫著你,手裏拿著你的相片!唉!真是生離易,死別難。

“這次慘劇,現在已經結束了,這時正是她前三天咽氣的時候,我伏在她的靈帷前,寫這封信給你;波微!誰能信天真活潑如吟梅,她隻活了十八歲就死了呢?幸而你早參透人生,願你珍重,不要為她太傷感。

“死者已矣,隻盼你仍繼續著吟梅生時的情誼,不要從此就和她一樣埋葬了這十幾年的友誼!母親很盼望你暑假回來,來這裏多盤桓幾天,或者父親母親看到你時能安慰些。……”

小玲,真未想到像我這樣漂泊的人,能得到一個少女的真心;我覺著我真對不住她,莫有回去看她一次。自從接了這信,我病到現在。前幾天我想了幾句話給她,現在寫給你看看:

因為這是夢,

才輕渺渺莫些兒蹤還;

飄飄的白雲,

我疑惑是你的衣襟?

輝輝的小星,

我疑惑是你的雙睛?

黑暗籠罩了你的皎容,

苦痛燃燒著你的朱唇,

十八年驚醒了這虛幻的夢,

才知道你來也空空,

去也空空!

死神用花籃盛了你的悲痛,

用輕紗裹了你的腐骨;

一束鮮花,

一杯清淚,

我望著故鄉默祝你!

才知道你生也聰明,

死也聰明。

她的病純粹是黑暗的家庭,萬惡的社會造成的;這是我們痛恨的事,有多少壓死在製度環境下的青年!她病有一年之久,但始終我不希望她好,我隻默禱著上帝,祝告著死神,早早解脫了她羈係的痛苦和那堅固的鐵鏈;使她可以振著自由的翅兒,向雲煙中嘯傲。

雖然我終不免於要回憶那煙一般輕渺的過去。

因為我們莫有勇氣毅力,做一個社會上摒棄的罪人,所以委曲求全,壓伏著萬丈的火焰,在這機械般最冷酷的人生之軌上蠕動。這是多麼可憐呢?自己摧殘了青春的花,自己熄滅了生命火光!我真不敢想到!小玲!人生的道上遠的很呢,崎嶇危險你自己去領略吧!

這時夜靜了,隔壁有月琴聲斷斷續續地送來,我想閉著眼休息休息,聽聽這沙漠中的哀歌。

一三年三月五號古廟東廂。

素心

我從來不曾一個人走過遠路,但是在幾月前我就想嚐試一下這踽踽獨行的滋味;黑暗中消失了你們,開始這旅途後,我已經有點害怕了!我搏躍不寧的心,常問我:“為什麼硬要孤身回去呢?”因之,我蜷伏在車箱裏,眼睛都不敢睜,睜開時似乎有許多恐怖的目光注視著我,不知他們是否想攫住我?是否想加害我?有時為避免他們的注視,我抬頭向窗外望望,更冷森地可怕,平原裏一堆一堆的黑影,明知道是壘壘荒塚,但是我總怕是埋伏著的劫車賊呢。這時候我真後悔,為甚要孤零零一個女子,在黑夜裏同陌生的旅客們,走向不可知的地方去呢?因為我想著前途或者不是故鄉不是母親的樂園?

天亮時忽然上來一個老婆婆,我讓點座位給她,她似乎嘴裏喃喃了幾聲,我未辨清是什麼話;你是知道我的,我不高興和生人談話,所以我們隻默默地坐著。

我一點都不恐怖了,連他們驚訝的目光,都變成溫和的注視,我才明白他們是絕無攫住加害於我的意思;所以注視我的,自然因為我是女子,是旅途獨行無侶的女子。但是我為什麼要這樣呢?因為我身旁有了護衛——不認識的老婆婆;明知道她也是獨行的婦女,在她心裏,在別人眼裏,不見得是負了護衛我的使命,不過我確是有了勇氣而且放心了。

靠著窗子睡了三點鍾,醒來時老婆婆早不在了;我身旁又換了一個小姑娘,手裏提著一個籃子,似乎很沉重,但是她不知道把它放在車板上。後來我忍不住了說:“小姑娘!你提著不重嗎?為什麼不放在車板上?”可笑她被我提醒後,她紅著臉把它擱在我的腳底。

七月二號的正午,我換了正太車,踏入了我渴望著的故鄉界域,車頭像一條蜿蜒的遊龍,有時飛騰在崇峻的高峰,有時潛伏在深邃的山洞。由晶瑩小圓石堆集成的懸崖裏,靜聽著水澗碎玉般的音樂;你知道嗎?娘子關的裂帛濺珠,真有“蒼崖中裂銀河飛,空裏萬斛傾珠璣”的美觀。

娘子關飛瀑

火車箭似的穿過夾道的綠林,牧童村女,都微笑點頭,似乎望著繚繞來去的白煙歡呼著說:“歸來嗬!漂泊的朋友!”想不到往返十幾次的軌道旁,這次才感到故鄉的可愛和布置雄壯的河山。舊日禿禿的太行山,而今都披上柔綠;細雨裏行雲過岫,宛似少女頭上的小鬟,因為落雨多,瀑布是更壯觀而清脆,經過時我不禁想到Undine。

下午三點鍾,我站在桃花潭前的家門口了。一隻我最愛的小狗,在門口臥著,看見我陌生的歸客,它擺動著尾巴,掙直了耳朵,向我汪汪地狂叫。那時我家的老園丁,挑著一擔水回來,看見我時他放下水擔,顫巍巍向我深深地打了一躬,喊了聲:“小姐回來了!”

我急忙走進了大門,一直向後院去,喊著母親。這時候我高興之中夾著酸楚,看見母親時,雙膝跪在她麵前,撲到她懷裏,低了頭抱著她的腿哭了!

母親老了,我數不清她髻上的銀絲又添幾許?現在我確是一枝陽光下的薔薇,在這溫柔的母懷裏又醉又懶。素心!你不要傷心你的漂泊,當我說到見了母親的時候,你相信這刹那的快慰,已經是不可捉摸而消失的夢;有了團聚又襯出漂泊的可憐,但想到終不免要漂泊的時候,這團聚暫時的歡樂,豈不更增將來的悵惘?因之,我在笑語中低歎,沉默裏飲泣。為什麼呢?我怕將來的離別,我怕將來的漂泊。

隻有母親,她能知道我不敢告訴她的事!一天我早晨梳頭,掉了好些頭發,母親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我這樣一句說:“你在外邊莫有生病嗎?為什麼你臉色黃瘦而且又掉頭發呢?”素心!母親是照見我的肺腑了,我不敢回答她,裝著叫嫂嫂梳頭,跑在她房裏去流淚。

這幾天一到正午就下雨,魚缸裏的蓮花特別鮮豔,碧綠的荷葉上,銀珠一粒粒地亂滾;小侄女說那是些“大珠小珠落玉盤”。家庭自有家庭的樂趣,每到下午六七點鍾,燦爛的夕陽,美麗的晚霞,掛照在罩著煙雲的山峰時,我陪著父親上樓了望這起伏高低的山城,在一片清翠的樹林裏掩映著天寧寺的雙塔,陽春樓上的鍾聲,斷斷續續布滿了全城;可惜我不是詩人,不是畫家,在這處處都是自然,處處都寓天機的環境裏,我慚愧了!

你問到我天辛的消息時,我心裏似乎埋伏著將來不可深惻的隱痛,這是一個噩運,常覺著我宛如一個猙獰的鬼靈,掏了一個人的心,偷偷地走了。素心!我那裏能有勇氣再說我們可憐的遭逢嗬!十二日那晚上我接到天辛由上海寄我的信,長極了,整整地寫了二十張白紙,他是雙掛號寄來的。這封信裏說他回了家的勝利,和已經粉碎了他的桎梏的好消息;他自然很欣慰地告訴我,但是我看到時,覺著他可憐得更厲害,從此後他真的孤身隻影流落天涯,連這個禮教上應該敬愛的人都莫有了。他終久是空虛,他終久是失望,那富豔如春花的夢,隻是心上的一刹那,素心!我眼睜睜看著他要朦朧中走入死湖,我怎不傷心?為了我忠誠的朋友。但是我絕無法挽救,在燦爛的繁星中,隻有一顆星是他的生命,但是這顆星確是永久照耀著這沉寂的死湖。因此我朝夕絞思,雖在這溫暖的母懷裏有時感到世界的淒冷。自接了他這封長信後,更覺著這個噩運是絕不能幸免的;而深重的隱恨壓伏在我心上一天比一天悲慘!但是素心嗬!我絕無勇氣揭破這輕翳的幕,使他知道他尋覓的世界是這樣淒慘,淡粉的翼紗下,籠罩的不是美麗的薔薇,確是一個早已腐枯了的少女屍骸!

有一夜母親他們都睡了,我悄悄踱到前院的葡萄架下,那時天空遼闊清淨像無波的海麵,一輪明月晶瑩地照著;我在這幸福的園裏,幻想著一切未來的噩夢。後來我伏在一棵楊柳樹上,覺著花影動了,輕輕地有腳步聲走來,嚇了我一跳。細看原來是嫂嫂,她伏著我的肩說:“妹妹你不睡,在這裏幹嗎?近來我覺著你似乎常在沉思,你到底為了什麼呢?親愛的妹妹!你告訴我?”禁不住的悲哀,像水龍一樣噴發出來,索性抱著她哭起來;那夜我們莫有睡,兩個人默默坐到天明。

家裏的幸福有時也真有趣!告訴你一個笑話:家中有一個粗使的女仆,她五十多歲了!每當我們沉默或笑談時,她總穿插其間,因之,嫂嫂送她綽號叫劉老老,昨天晚上母親送她一件紫色芙蓉紗的褂子,是二十年前的古董貨了。她馬上穿上在院子裏手舞足蹈地跳起來。我們都笑了,小侄女昆林,她抱住了我笑得流出淚來,母親在房裏也被我們笑出來了,後來父親回來,她才跳到房裏,但是父親也禁不住笑了!在這樣濃厚的欣慰中,有時我是可以忘掉一切的煩悶。

大概八月十號以前可以回京,我見你們時,我又要離開母親了,素心!在這醺醉中的我,真不敢想到今天以後的事情!母親今天去了外祖母家,清寂裏我寫這封長信給你,並祝福你!

十三年七月二十二號山城棲雲閣。

給廬隱

《靈海潮汐致梅姊》和《寄燕北諸故人》我都讀過了,讀過後感覺到你就是我自己,多少難以描畫筆述的心境你都替我說了,我不能再說什麼了。一個人感到別人是自己的時候,這是多麼不易得的而值得欣慰的事,然而,廬隱,我已經得到了。假使我們的世界能這樣常此空寂,冷寂中我們又這樣彼此透徹地看見了自己,人世雖冷酷無情,我隻願戀這一點靈海深處的認識,不再希冀追求什麼了。

廬隱(1898—1934),原名黃淑儀,又名黃英,福建省閩侯縣南嶼鄉人。“五四”時期著名的作家,與冰心、林徽因齊名並被稱為“福州三大才女”。

在你這幾封信中,我才得到了人間所謂的同情,這同情是極其聖潔純真,並不是有所希冀有所獵獲才施與的同情。廿餘年來在人間受盡了畸零,忍痛含淚紮掙著,雖弄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淋,仍緊嚼著牙齒做勉強的微笑!我希望在顛沛流離中求一星星同情和安慰以鼓舞我在這人世界戰鬥的勇氣;然而得到的隻是些冷諷熱笑,每次都跌落在人心的冷森陰險中而飲泣!此後我禁受不住這無情的箭鏃,才想逃避遠離開這冷酷的世界和人類;因之我脫離了學校生活,踏入了世界的黑洞後,我往昔天真爛漫的童心,都改換成冷枯孤傲的性情。一年一年送去可愛的青春,一步一步陷落在滿是荊棘的深洞,嘲笑訕諷包圍了我,同情安慰遠離著我,我才詛咒世界,厭惡人類,怨我的希望欺騙了自己。想不到遙遠的海濱,擾攘的人群中,你寄來這深厚的安慰和同情,我是如何的欣喜嗬!驚顫地揭起了心幕收容她,收容她在我心的深處;我怕她也許不久會消失或者飛去!這並不是我神經過敏,朋友!我也曾幾度發現過這樣的同情,結果不是贗鼎便是雪杯,不久便認識了真偽而消滅。這種同情便是我上邊所說有所希冀獵獲而施與的,自然我不能與人以希冀獵獲時,同情安慰也是終於要遺棄我的。朋友!寫到這裏我不能再寫下去了,你百戰的勇士,也許曾經有過這樣的創傷!

自從得到了你充滿熱誠和同情的信後,我每每在靜寂的冷月寒林下徘徊,雖然我隻看見是枯幹的枝丫,但是也能看見她含苞的嫩芽,和春來時碧意迷漫的天地。我知所懺悔了,朋友!以後我不再因自己的失意而詛咒世界的得意,因為自己未曾得到而怨恨人間未曾有了;如今漠漠幹枯的寒林,安知不是將來如雲如蓋的綠蔭呢!人生是時時在追求紮掙中,雖明知是幻象虛影,然終於不能不前去追求,明知是深澗懸崖,然終於不能不勉強紮掙;你我是這樣,許多眾生也是這樣,然而誰也不能逃此網羅以自救拔。大概也是因此吧!才有許多偉大反抗的誌士英雄,在輾轉顛沛中,演出些驚人心魂的悲劇,在一套陳古的曆史上,滴著鮮明的血痕和淚跡。朋友!追求紮掙著向前去吧!我們生命之痕用我們的血淚畫寫在曆史之一頁上,我們弱小的靈魂,所滴瀝下的血淚何嚐不能驚人心魂,這驚人心魂的血淚之痕又何嚐不能得到人類偉大的同情。命運是我們手中的泥,一切生命的鑄塑也如手中的泥,朋友!我們怎樣把我們自己鑄塑呢?隻在乎我們自己。

說得太樂觀了,你要笑我吧?怕我們才是命運手中的泥呢!我也覺這許多年中隻是命運鑄塑了我,我何嚐敢鑄塑命運。真是夢囈,你也許要譏我是放蕩不羈的天馬了。其實我真願做個奔逸如狂飆似的駿馬,把我的生命都載在小小鞍上,去踐踏翻這世界的地軸,去飛揚起這宇宙的塵沙,使整個世界在我的足下動搖,整個宇宙在我鐵蹄下毀滅!然而朋友!我終於是不能真的做天馬,大概也是因為我終於不是天馬,每當我束裝備鞍,馳驅赴敵時,總有人間的牽係束縛我,令我毀裝長歎!至如今依然蜷伏槽下咀嚼這食厭了的草芥,依然鎮天回旋在這死城而不能走出一步;不知是環境製止我,還是自己的不長進,我終於是四年如一日地過去。朋友!你也許為我的抑鬱而太息,我不僅不能做一件痛快點不管毀滅不管建設的事業,怕連個直截了當極迅速極痛快的死也不能,唉!誰使我這樣抑鬱而生抑鬱而死呢!是社會,還是我自己?我不能解答,怕你也不能解答吧!因之,我有許多事要告訴你,結果卻隻是默無一語,“多少事欲說還休”,所以我望著“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

我默無一語的,總是背著行囊,整天整夜地向前走,也不知何處是我的歸處?是我走到的地方?隻是每天從日升直到日落,走著,走著,無論怎樣風雨疾病,艱險困難,未曾停息過;自然,也不允許我停息,假使我未走到我要去地方,那永遠停息之處。我每天每夜足跡踏過的地方,雖然都讓塵沙掩埋,或者被別人的足蹤踏亂已找不到痕跡,然而心中恍惚的追憶是和生命永存的,而我的生命之痕便是這些足跡。朋友!誰也是這樣,想不到我們來到世界隻是為了踏幾個足印,我們留給世界的也是幾個模糊零碎不可辨的足印。

我們如今是走著走著,同時還留心足底下踐踏下的痕跡,欣慰因此,悲愁因此;假使我們如庸愚人們的走路,一直走去,遇見歧路不彷徨,逢見艱險不驚悸,過去了不回顧,踏下去不踟躕;那我們一樣也是渾渾噩噩從生到死,絕沒有像我們這樣容易動感,踐了一隻螞蟻也會流淚的。朋友!太脆弱了,太聰明了,太顧忌了,太徘徊了,才使我們有今日,這也欣慰也悲淒的今日。

廬隱!我滿貯著一腔有情的熱血,我是願意把冷酷無情的世界,浸在我熱血中;知道終於無力時,才抱著這愴痛之心歸來,經過幾次後,不僅不能溫暖了世界,連自己都冷凝了。我今年日記裏有這樣一段記述:

我隻是在空寂中生活著,我一腔熱血,四周環以泥澤的冰塊,使我的心感到淒寒,感到無情。我的心哀哀地哭了!我為了寒冷之氣候也病了。

這幾天離開了紛擾的環境,獨自睡在這靜寂的鬥室中,默望著窗外的積雪,忽然想到人生的究竟,我真不能解答,除了死。火爐中熊熊發光的火花,我看著它燒成一堆灰燼,它曾給與我的溫熱是和灰燼一樣逝去;朝陽照上窗紗,我看著西沉到夜幕下,它曾給與我的光明是和落日一樣逝去。人們呢,勞動著,奔忙著,從起來一直睡下,由夢中醒來又入了夢中,由少年到老年,由生到死?人生的究竟不知是什麼?我病了,病中覺得什麼都令人起了懷疑。

青年人的養料唯一是愛,然而我第一便懷疑愛,我更訕笑人們口頭筆尖那些誘人昏醉的麻劑。我都見過了,甜蜜,失戀,海誓山盟,生死同命;懷疑的結果,我覺得這一套都是騙,自然不僅騙別人連自己的靈魂也在內。宇宙一大騙局。或者也許是為了騙吧,人間才有一時的幸福和刹那的欣歡,而不是永久悲苦和悲慘!

我的心應該信仰什麼呢?宇宙沒有一件永久不變的東西。我隻好求之於空寂。因為空寂是永久不變的,永久可以在幻望中安慰你自己的。

我是在空寂中生活著,我的心付給了空寂。廬隱!怔視在悲風慘日的新墳之旁,含淚仰視著碧澄的天空,即人人有此境,而人人未必有此心;然而朋友嗬!我不是為了倚墳而空寂,我是為了空寂而倚墳;知此,即我心自可喻於不言中。我更相信隻有空寂能給予我安慰和同情,和人生戰鬥的勇氣!黃昏時候,新月初升,我常向殘陽落處而揮淚!“望斷斜陽人不見,滿袖啼紅。”這時淒愴悲緒,怕天涯隻有君知!

北京落了三尺深的大雪,我喜歡極了,不論日晚地在雪裏跑,雪裏玩,連靈魂都滌洗得像雪一樣清冷潔白了。朋友!假使你要在北京,不知將怎樣的欣慰呢!當一座灰城化成了白玉宮殿水晶樓台的時候,一切都遮掩滌洗盡了的時候。到如今雪尚未消,真是冰天雪地,北地苦寒;尖利的朔風徹骨刺心一般吹到臉上時,我咽著淚在紮掙抖戰。這幾夜月色和雪光輝映著,美麗淒涼中我似乎可以得不少的安慰,似乎可以聽見你的心音的哀唱。

間接地聽人說你快來京了。我有點愁呢,不知去車站接你好呢,還是躲起來不見你好,我真的聽見你來了我反而怕見你,怕見了你我那不堪描畫的心境要向你麵前粉碎!你呢,一天一天,一步一步走近了這灰城時,你心抖顫嗎?哀泣嗎?我不敢想下去了。好吧!我靜等著見你。

十六年一月二十三日北京。

寄山中的玉薇

夜已深了,我展著書坐在窗前案旁。月兒把我的影映在牆上,哪想到你在深山明月之夜,會記起漂泊在塵沙之夢中的我,遠遠由電話鈴中傳來你關懷的問訊時,我該怎樣感謝呢,對於你這一番撫慰念注的深情。

你已驚破了我的沉寂,我不能令這心海歸於死靜;而且當這種驟獲寵幸的欣喜中,也難於令我漠然冷然地不起感應;因之,我掛了電話後又想給你寫信。

你現在是在鬆下望月沉思著你淒涼的倦旅之夢嗎?是佇立在溪水前,端詳那冷靜空幻的月影?也許是正站在萬峰之巔瞭望燈火瑩瑩的北京城,在許多黑影下想找我渺小的靈魂?也許你睡在床上靜聽著鬆濤水聲,回想著故鄉往日繁盛的家庭,和如今被冷寂淒涼包圍著的母親?

玉薇!自從那一夜你掬誠告我你的身世後,我才知道世界上有不少這樣苦痛可憐而又要紮掙奮鬥的我們。更有許多無力紮掙,無力奮鬥,屈伏在鐵蹄下受踐踏受淩辱,受人間萬般苦痛,而不敢反抗,不敢詛咒的母親。

零落香花萎塵泥

我們終於無力不能拯救母親脫離痛苦,也無力超拔自己免於痛苦,然而我們不能不去紮掙奮鬥而思願望之實現,和一種比較進步的效果之獲得。不僅你我吧!在相識的朋友中,處這種環境的似乎很多。每人都係戀著一個孤苦可憐的母親,她們慈祥溫和的微笑中,蘊藏著人間最深最深的憂愁,她們枯老皺紋的麵靨上,刻劃著人間最苦最苦的殘痕。然而她們含辛茹苦柔順忍耐的精神,絕不是我們這般淺薄頹唐,善於呻吟,善於詛咒,不能吃一點苦,不能受一點屈的女孩兒們所能有。所以我常想:我們固然應該反抗毀滅母親們所居處的那種惡劣的環境,然而卻應師法母親那種忍耐堅苦的精神,不然,我們的痛苦是愈淪愈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