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現時在做什麼?你問我能不能擬想到你在山中此夜的情況?你問我在這種夜色蒼茫,月光皎潔,繁星閃爍的時候我感到什麼?最後你是希望得到我的長信,你願意在我的信中看見人生真實的眼淚。我已猜到了,玉薇!你現時心情一定很紛亂很洶湧,也許是很冷靜很淒涼!你想到了我,而且這樣地關懷我,我知道你是想在空寂的深山外,得點人間同情的安慰和消息呢!
這時窗角上有一彎明月,幾點疏星,人們都轉側在疲倦的夢中去了;隻有你醒著,也隻有我醒著,雖然你在空寂的深山,我在繁華的城市。這一刹那我並不覺寂寞,雖然我們距離是這樣遠。
我的心情矛盾極了。有時平靜得像古佛旁打坐的老僧,有時奔騰湧動如馳騁沙場的戰馬,有時是一道流泉,有時是一池冰湖;所以我有時雖然在深山也會感到一種類似城市的囂雜,在城市又會如在深山一般寂寞呢!我總覺人間物質的環境,同我幻想精神的世界,是兩道深固的塹壁。
為了你如今在山裏,令我想起西山的夜景。
北京西山臥佛寺
去年暑假我在臥佛寺住了三天,真是浪漫的生活,不論日夜地在碧巒翠峰之中,看明月看繁星,聽鬆濤,聽泉聲,鎮日夜沉醉在自然環境的搖籃裏。
同我去的是梅隱、揆哥,住在那裏招待我的是幾個最好的朋友,其中一個是和我命運仿佛,似乎也被一種幻想牽係而感到失望的惆悵,但又要隱藏這種惆悵在心底去咀嚼失戀的雲弟。
第一夜我和他去玉皇頂,我們睡在柔嫩的草地上等待月亮。遠遠黑壓壓一片鬆林,我們足底山峰下便是一道清泉,因為岩石的衝擊,所以泉水激蕩出碎玉般的聲音。那真是令人忘憂沉醉的調子。我和他靜靜地等候著月亮,不說一句話,心裏都在想著各人的舊夢,起初我們的淚都避諱不讓它流下來。過一會半彎的明月,姍姍地由淡青的幕中出來,照得一切都現著冷淡淒涼。夜深了,風濤聲,流水聲,回應在山穀裏發出巨大的聲音;這時候我和雲弟都忍不住了,伏在草裏偷偷地咽著淚!我們是被幸福快樂的世界摒棄了的青年,當人們在濃夢中沉睡時候,我們是被拋棄到一個山峰的草地上痛哭!誰知道呢?除了天上的明月和星星。澗下的泉聲,和山穀中卷來的風聲。
一個黑影搖晃晃地來了,我們以為是驚動了山靈,嚇得伏在草裏不敢再哭。走近了,喊著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揆哥,他笑著說:“讓我把山都找遍了,我以為狼銜了你們去。”
他真像個大人,一隻手牽了一個下山來,雲弟回了百姓村,我和揆哥回到龍王廟,梅隱見我這樣,她歎了口氣說:“讓你出來玩,你也要傷心!”那夜我未曾睡,想了許多許多的往事。
第二夜在香山頂上“看日出”的亭上看月亮,因為有許多人,心情調劑得不能哭了,隻覺著熱血中有些兒涼意。上了夾道綠蔭的長坡,夜中看去除了斑駁的樹影外,從樹葉中透露下一絲一絲的銀光;左右顧盼時,又感到蒼黑的深林裏,有極深極靜的神秘隱藏著。我走得最慢,留在後麵看他們向前走的姿勢,像追逐捕獲什麼似的,我笑了!雲弟回過頭來問我:“你為什麼笑呢?又走這樣慢。”“我沒有什麼追求,所以走慢點。”我有意逗他的這樣說。
我們走到了亭前,晚風由四麵山穀中吹來,舒暢極了!不僅把我的炎熱吹去,連我心底的憂愁,也似乎都變成蝴蝶飛向遠處去了。可以看見燈光閃爍的北京,可以看見碧雲寺尖塔上中山靈前的紅旗,更能看見你現在棲息的靜宜園。
第三夜我去碧雲寺看一個病的朋友。我在寺院中月光下看見了那棵柿樹,葉子尚未全紅,我在這裏徘徊了許久,想無知的柿樹不知我留戀憑吊什麼吧?這棵樹在不同的時間裏,不同的人心中,結下相同的因緣。留下一樣的足痕和手澤。這真不能不令我讚歎命運安排得奇巧了。
有這三天三夜的浪遊,我一想到西山便覺著可愛戀。玉薇!你呢?也許你雖然住在山中,不能像我這樣盡興地遊玩吧?山中古廟鍾音,鬆林殘月,澗石泉聲,處處都令人神思飛越而超脫,輕飄飄靈魂感到了自由;不像城市生活處處是虛偽,處處是桎梏,靈魂踞伏於黑暗的囚獄不能解脫。
夜已深了,我神思倦極,擱筆了吧!我要求有一個如意的夢。
十五年秋末。
婧君
四年前我在學校時,你的影子已深深入了我的心衣,我愛你姍姍清雅的姿態,我愛你溫柔多情的性格。記得一個遊藝會中,請你去彈古琴,那時你曾在嘈雜的人聲裏,彈出高山流水的清音。你穿著一件黑絨的夾衣,襟頭繡著小小的一朵白玫瑰,素雅高潔中,令滿座的來賓都靜悄悄征服在你的玉腕下,淒淒切切的哀音,許多人都聽得泫然淚落!那時我心裏覺到你將來不免是悲劇的人物,而且你的冷淡高潔的靈魂中似乎已潛伏下悲哀的種子。
你畢業後,我有一次在圖書展覽會看到你的作品,淡雅宜人,更令我敬慕你的藝術天才;我想你假如不是你那富貴安樂的環境羈係你,將來的成就,自然不是我所敢限量。遇合有緣,四年後我又能和你在一校,相聚教讀,而且我們成了很熟的朋友,在這淡淡的友誼中,我更認識了你的個性,你是一個富有東方柔弱性的女孩兒。所以你多情多藝多愁多病,鎮天都是詩卷彩筆藥爐明鏡伴著你寂寞的深閨。
三月來我窺見你心深處的憂愁,然而我不願冒昧地問訊你,我隻隱隱約約地安慰你,勸解你;想不到今天的茜紗窗下聽你告我你中心的鬱結,令我一旦明白了你憂愁的對象。可憐你陷於苦惱困於矛盾中的心情,又橫被舊禮教舊道德的利箭穿鑿粉碎!令你輾轉在舊製度下呻吟哀泣,而不能求得心情之寄棲。聽完時我哭了。怕你病中增加哀毀,所以我偷偷咽下去,換上笑靨來安慰你。
婧君!我哭你同時也是哭我自己,我傷感你同時也是傷感我自己。世界上唯有同在一種苦痛下的呻吟能應和,同在一種煩悶下的心情能相憐,因之,我今天聽了你那披肝瀝膽的心腹之談,真令我慘然泫然,不知涕零之何從?
春如舊,何所依,何所往?
我如今已是情場逃囚,經曆多少苦痛才超拔得出的沉溺者,想當年,我也是像你一樣驕傲著自己的青春和愛情,而不願輕易施與和拋擲的。那料到愛情偏是盲目的小兒,我們又是在這種新舊嬗替時代,可憐我們便做了製度下的犧牲者。心上插著利劍,劍頭上一麵是情,一麵是理,一直任它深刺在心底鮮血流到身邊時,我們輾轉哀泣在血泊中而不能逃逸。婧君!我六載京華,夢醒後隻添了無限惆悵!徒令死者抱恨,生者含悲,一縷天真純潔的愛絲,糾結成一團不可紛解的愁雲;在這陰暗慘淡的愁雲下,青春和愛情逝去了永無蹤影。幸如今我已艱險備嚐,人世經曆既多,情感亦戕殘無餘,覺往事雖屬恨憾,然宇宙為缺陷的宇宙,我又何力能補填此茫茫無涯之缺陷?
不過我總希望一切製度環境能由我們的力量改換,人生的興趣,隻為了滿足希望和欲求而努力,所以我有時候是不讚成你這種不勇鬥的態度,而退讓給你的敵人來襲擊你至於死的。一方麵我怨恨自己不幸便成了這惡勢力下的俘虜,一方麵我憤慨這種痛苦,不僅害了我,還正在害著許多人,而你便是被這鐵錘擊傷的一個同病者。我是和你一樣,我的愛情是堅貞不移的,我的理智是清明獨斷的,所以發生了極端的矛盾。為了完成愛情,則理智陷於絕境,我不願做舊製度下之叛徒,為了成全理智,則愛情陷於絕境,我又不願做負義的薄幸人。這樣矛盾未解決前,我已鑄成了不可追悔的大錯,令愛我的K君陷於死境,以解決此不能解決之糾結。
然而這並不是我們所希望,幸福的愛情之果。
今天你告我你隻有死,為了他已結過婚,你不能不顧忌一切去另辟你們的園地;同時你很愛他,不完成你的愛時你又不能棄置他去另求寄棲。我不知該怎麼幫助你解決此難題,我不知該怎樣鼓勵你去完成你的美滿人生?我想你還是在生之途去奮鬥,不要去死之途求躲避。隻要你信任你們中間的愛情,隻要你願意完成你們的愛情,那麼,你盡可不顧一切,不管家族親朋社會上給與你多少的鄙視和非難,去創造你光明的幸福的前途,實現你美滿的人生去吧!婧君!在你未死前我願你奮鬥而去創造新生命,並摒棄你一切的病痛;不要令自己悒鬱而終,抱恨千古。一樣是博不得舊社會的同情,你又何必令舊禮教笑你這不勇的叛徒呢!我願你求生做一個反抗一切的新女子,我不願你求死做一個屈服名教中之罪人。時乎,時乎不再來,刹那間稍縱即逝的青春和愛情,你要用你的力量捉住她,係住她,不要讓她悄悄地過去了,徒自追悔。
從前我是信仰命運天定說的,現在我覺那都是懶惰懦弱人口中的護符,相信我們的力,我們的力是能一日夜換過一個宇宙的。我們的力是能毀滅一切,而重新鑄建的;我們的力是能挽死回生的。婧君!你相信你的力,相信你的力量之偉大!
結婚以愛情為主,道德不道德,亦視愛情之純潔與否?至於一切舊製度之名分自然不值識者一笑!我們為了愛情而生,為了生命求美滿而生,我們自然不是迎合舊社會舊製度而生,果然,又何貴要有革命!
假如這都是我懺悔的話時,你一定不驚奇我的大膽了。自從你得病以來,我已知你源於多愁,然而素昧生平的我,終於不願向你探詢,隻暗暗禱祝你有一天病魔去了,圍著你的陰霾也逃了。那天你問到我煩悶的前塵,如煙霧般已經消散了的往事,更令我對你有了同感,而深知自己前塵之錯誤,願警告你萬勿再以生命作最後之拋擲,而遺悔終生。
我真怕你那深陷的眼裏,湧出的淚泉,我真怕你黃瘦憔悴的雙頰,滿載了愁煩的雙肩。當你告我你的姊姊由天津寫長信責你時,我感到了骨肉之無情,和你自己遭際之不幸。假如沒有當初姊姊一番熱心的介紹,你何機能造此一段孽緣呢?也許她現在想排解你們中間的憂愁,解鈴還是係鈴人,她想離間你們抹去以前舊痕的。婧君!你苦我已盡知。但我仍請你寬懷自解!留得此身在可作永久之奮鬥,萬勿意冷心灰而祈求速死以自戕!
今天我歸來心情異常惡劣,逼於你的病軀危殆,我又不能不書此一慰,並求另有所努力。然而這些矛盾話你也許要笑我自圓其說吧!
最後我祝你去歡迎你的新生命,進行免除痛苦的工作,我這裏備好滿滿的一杯酒預祝你的勝利!
這封信是婧君病中我寫給她的,記得是十五年六月十一日。暑假前我臨歸山城時,得到了她病重的消息,因她已遷入德國醫院我不願去看她。暑假後我回京知她已遷居,有一天下午我去看她,她家中因她病重拒絕我,未曾令我見著她。但是那夜我接到W君的電話,是她知我去看她,怕我因未見她而悵惘,特令W君來電告我她的病況而慰安我的。
中秋前二日,深夜中她的好友A君來找我,得知了她已脫離塵世的煩惱撒手而去了!我心中感到了莫名的淒愴,雖然她的死已在我意中。
她死時很清醒,令她的家人打電話把W君請來,臨終她雖然默無一語,但她心中正不知糾結著多少離愁和別恨呢!死後的那一夜,W君伴著她的屍體坐了一夜,婧君有靈也好她感到滿足,她死在她愛人的麵前;而暴露這一副骸骨給舊社會,這是她最後的戰略!
再見她時已是一棺橫陳,她家人正在舉哀痛哭!靈前掛著許多挽聯,似乎都是讚揚她的,哀悼她的,惋惜她的。然而這些人也正是她生前揶揄她的,嘲笑她的,毀謗她的!
寄海濱故人
一
這時候我的心流沸騰得像紅爐裏的紅焰,一支一支怒射著,我仿佛要燒毀了這宇宙似的;推門站在寒風裏吹了一會,抬頭看見冷月畔的孤星,我忽然想到給你寫這封信。
露沙!你聽見我這樣喊你時,不知你是驚奇還是抖顫!假如你在我麵前,聽了我這樣喊你的聲音,你一定要撲到我懷中痛哭的。世界上愛你的母親和涵都死了,知道你同情你可憐你,看你由畸零而走到幸福,由幸福又走到畸零的卻是我。露沙!我是盼望著我們最近能見麵,我握住你的手,由你飽經憂患的麵容上,細認你逝去的生命和啼痕呢!
半年來,我們音信的沉寂,是我有意的隔絕,在這狂風惡浪中紮掙的你,在這痛哭哀泣中輾轉的你,我是希望這時你不要想到我,我也勉強要忘記你的。我願你掩著淚痕望著你這一段生命火焰,由殘餘而化為灰燼,再從憑吊悼亡這灰燼的哀思裏,埋伏另一火種,爆發你將來生命的火焰。這工作不是我能幫助你,也不是一切人所能幫助你,是要你自己在深更閉門暗自嗚咽時去沉思,是要你自己在人情炎涼世事幻變中去覺醒,是要你自己披刈荊棘跋涉山川時去尋覓。如今,謝謝上帝,你已經有了新的信念,你已經有了新的生命的火焰,你已經有了新的發現;我除了為你慶慰外,便是一種自私的欣喜,我總覺如今的你可以和我攜手了,我們偕行著去走完這生的路程,希望在沿途把我們心胸中的熱血烈火盡量地揮灑,盡量地燃燒,“焚毀世界一切不幸者的手銬足鐐,掃盡人間一切愁慘的陰霾”;假使不能如意,也願讓熱血烈火淹沉燒枯了我們自己。這才不辜負我們認識一場,和這幾年我所鼓勵你希望你的心,兩年前我寄給你信裏曾這樣說過:
“你我無端邂逅,無端締交,上帝的安排,有時原覺多事;我於是常奢望你在錦帷繡幕之中,較量柴米油鹽之外,要承繼著你從前的希望,努力去做未竟的事業,因之不憚煩厭,在你香夢正酣時,我常督促你的驚醒。不過相信一個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嶇荊棘的山路,由崎嶇荊棘中又到了柳暗花明的村莊,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這期內徹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種人生。
“在學校時我看見你激昂慷慨的態度,我曾和婉說你是女兒英雄,有時我逢見你和瑩坐在公園茅亭中大嚼時,我曾和婉說你是名士風流。想到《扶桑餘影》,當你握著利如寶劍的筆鋒,鋪著雲霞天樣的素紙,立在萬崖峰頭,俯望著千仞飛瀑的華嚴瀧,凝視神往時,原也曾獨立蒼茫,對著眼底的河山,吹彈出雄壯的悲歌;曾幾何時,櫛風沐雨的蒼鬆,化作了醺醉陽光的薔薇。”
原諒我,露沙!那時我真不滿意你,所以我常要勸你不要消沉,湮滅了你文學的天才和神妙的靈思。不過,你那時不甘雌伏的雄誌,已被柔情萬縷來糾結,我也常歎息你實有不得已的苦衷。涵的噩耗傳來時,我自然為了你可憐的遭遇而痛心,對你此後畸零漂泊的身世更同情,想你經此重創一定能造成一個不可限量的女作家,隻要你自己肯努力;但是這僅僅是遠方故人對你在心頭未灰的一星火燼,奢望你能由悲痛頹喪中自拔超脫,以你自己所受的創痛,所體驗的人生,替多少有苦說不出來的朋友們泄泄怨恨,也是我們自己借此懺悔借此寄托的一件善事。萬想不到露沙,你已經馳驅赴敵,荷槍實彈地立在陣前了。我真喜歡,你說:“朋友!我現在已另找到途徑了,我要收納宇宙間所有的悲哀之淚泉,使注入我的靈海,方能興風作浪;並且以我靈海中深淵不盡的百流填滿這宇宙無底的缺陷。吾友!我所望的太奢嗎?但是我絕不以此灰心,隻要我能做的時候,總要這樣做,就是我的軀殼成灰,倘我的一靈不泯,必不停止地繼續我的工作。”
我不知你現在心情到底怎樣?不過,我相信你心是冷寂寧靜的,況且上帝又特賜你那樣幽雅遼闊的境地,正宜於一個飽經征戰的勇士,退休隱息。你仔細去追憶那似真似夢的人生吧,你沉思也好,你低泣也好,你對著睡了的萱兒微笑也好,我想這樣美妙的缺陷,未嚐不是宇宙間一種藝術。露沙!原諒我這話說得過分的殘忍冷酷吧!
暑假前我和俊因、文菊常常念著你,為了減少你的悲緒,我們都盼望你能北來;不過露沙!那時候的北京和現在一樣,是一座偉大的死城,裏邊烏煙瘴氣,呼吸緊促,一點生氣都沒有,街市上隻看見些活骷髏和迷人眉目的沙塵。教育界更窮苦,更無恥,說起來都令人掩鼻。在現在我們無力建設合理的新社會新環境之前,隻好退一步求暫時的維持,你既覺在滬尚好,那你不來這死城裏呼吸自然是我最慶欣的事。
這兩年來,我在北京看見不少驚心動魄的事,我才知道世界原來是罪惡之藪,置身此中,常常恍非人間,咽下去的眼淚和憤慨不知有多少了,我自然不能具體地告訴你:不過你也許可以體會到吧,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生活。
二
如今,說到我自己了。
說到我自己時,真覺羞愧,也覺悲淒;除了日浸於愁城恨海之外,我依然故我,毫無寸進可述。對家庭對社會,我都是個流浪漂泊的閑人。讀了《薔薇》中《濤語》,你已經知道了。值得令你釋念的,便是我已經由積沙岩石的旋渦中,流入了坦平的海道,我隻是這樣寂然無語地從生之泉流到了死之海;我已不是先前那樣嗚咽哀號,頹喪沉淪,我如今是沉默深刻,容忍含蓄人間一切的哀痛,努力去尋求真實生命的戰士。對於一切的過去,我仍不願拋棄,不能忘記,我仍想在波濤落處,沙痕滅處,我獨自踟躕徘徊憑吊那逝去的生命,像一個受傷的戰士,在月下醒來,望著零亂燼餘,人馬倒斃的戰場而沉思一樣。
玉薇說她常願讀到我的信,因為我信中有“人生真實的眼淚”,其實,我是一個不幸的使者,我是一個死的石像,一手執著紅灩的酒杯,一手執著銳利的寶劍,這酒杯沉醉了自己又沉醉了別人,這寶劍刺傷了自己又刺傷了別人。這雙鋒的劍永遠插在我心上,鮮血也永遠是流在我身邊的;不過,露沙!有時我臥在血泊中撫著插在心上的劍柄會微笑的,因為我似乎覺得驕傲!
露沙!讓我再說說我們過去的夢吧!
位於石評梅故居的石評梅雕像
入你心海最深的大概是梅窠吧,那時是柴門半掩,茅草滿屋頂的一間荒齋。那裏有我們不少浪漫的遺痕,狂笑,高歌,長嘯低泣,酒杯伴著詩集。想起來真不像個女孩兒家的行徑。你呢,還可加個名士文人自來放浪不羈的頭銜;我呢,本來就沒有那種豪爽的氣魄,但是我隨著你亦步亦趨地也學著喝酒吟詩。有一次秋天,我們在白屋中約好去梅窠吃菊花麵,你和晶清兩個人,吃了我四盆白菊花。她的冷香潔質都由你們的櫻唇咽到心底,我私自為伴我一月的白菊慶欣,她能不受風霜的欺淩摧殘,而以你們溫暖的心房,做埋香殯骨之地。露沙!那時距今已有兩年餘,不知你心深處的冷香潔質是否還依然存在?
自從搬出梅窠後,我連那條胡同都未敢進去過,聽人說已不是往年殘頹淒涼的荒齋,如今是朱漆門金扣環的高樓大廈了。從前我們的遺痕豪興都被壓埋在土底,像一個古舊無人知的僵屍或骨殖一樣。隻有我們在天涯一樣漂泊,一樣畸零的三個女孩兒,偶然間還可憶起那幅殘頹淒涼的舊景,而驚歎已經葬送了的幻夢之無憑。
前幾天飛雪中,我在公園社稷台上想起海濱故人中,你們有一次在月光下跳舞的記述。你想我想到什麼呢?我忽然想到由美國歸來,在中途臥病,沉屍在大海中的瑜,她不是也曾在海濱故人中當過一角嗎?這消息傳到北京許久了,你大概早已在一星那裏知道這件慘劇了。她是多麼聰慧伶俐可愛的女郎,然而上帝不願她在這汙濁的人間久滯留,把她由蒼碧的海中接引了去。露沙!我不知你如今有沒有勇氣再讀《海濱故人》?真悵惘,那裏邊多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有時我很盼能忘記了這些係人心魂的往事,不過我為了生活,還不能拋棄了我每天駐息的白屋,不能拋棄,自然便有許多觸目傷心的事來襲擊我,尤其是你那瘦肩雙聳,愁眉深鎖的印影,常常在我凝神沉思時湧現到我的眼底。自從得到涵的噩耗後,每次我在深夜醒來,便想到抱著萱兒偷偷流淚的你,也許你的淚都流到萱兒可愛的玫瑰小臉上。可憐她,她不知道在母親懷裏睡眠時,母親是如何的悲苦淒傷,在她柔嫩的桃腮上便沾染了母親心碎的淚痕!露沙!我常常這樣想到你,也想到如今唯一能寄托你母愛的薇萱。
如今,多少朋友都沉屍海底,埋骨荒丘!他們遺留在人間的不知是什麼?他們由人間帶走的也不知是什麼?隻要我們尚有靈思,還能憶起梅窠舊夢;你能遠道寄來海濱的消息,安慰我這“踞石崖而參禪”的老僧,我該如何地感謝呢!
三
《寄天涯一孤鴻》我已讀過了。你是成功了,“讀後竟為之流淚,而至於痛哭!”那天是很黯淡的陰天,我在灰塵的十字街頭逢見女師大的儀君,她告我《小說月報》最近期有你寄給我的一封信,我問什麼題目,她告訴我後我已知道內容了。我心海深處忽然洶湧起驚濤駭浪,令我整個的心身受其播動而暈絕!那時已近黃昏,雇了車在一種恍惚迷惘中到了商務印書館。一隻手我按著搏跳的心,一隻手抖顫著接過那本書,我翻見了“寄天涯一孤鴻”六字後,才抱著愴痛的心走出來。這時天幕上罩了黑的影,一重一重地迫近像一個黑色的巨獸;我不能在車上讀,隻好把你這紙上的心情,握在我抖顫的手中溫存著。車過順治門橋梁時,我看著護城河兩堤的枯柳,一口一口把我的淒哀咽下去。到了家在燈光下含著淚看完,我又欣慰又傷感,欣慰的是我在這冷酷的人間居然能找到這樣熱烈的同情,傷感的是我不幸我何幸也能勞你濡淚滴血的筆鋒,來替我宣泄積悶。
那一夜我是又回複到去年此日的心境。我在燈光下把你寄我的信反複再讀,我真不知淚從何來,把你那四頁紙都染遍了濕痕,露沙!露沙!你一個字一個字上邊都有我碎心落淚的遺跡。你該勝利地一笑吧!為了你這封在別人視為平淡在我視為箭鏃的信,我一年來勉強紮掙起來的心靈身軀,都被你一字一字打倒,我又躺在床上掩被痛哭!一直哭到窗外風停雲霽,朝霞照臨,我才換上笑靨走出這冷森的小屋,又混入那可怕的人間。露沙!從那天直到如今,我心裏總是深畫著愴痛,我願把這淒痛寄在這封信裏,願你接受了去,伴你孤清時的懷憶。
許久未痛哭了,今年暑假由山城離開母親重登漂泊之途時,我在石家莊正太飯店曾睡在梅隱的懷裏痛哭了一場。因為我不能而且不忍把我的悲哀露了,重傷我年高雙親的心;所以我不能把眼淚流在他們麵前,我走到中途停息時才能盡量地大哭。梅隱她也是漂泊歸來又去漂泊的人,自然也嚐了不少的人世滋味,那夜我倆相伴著哭到天明。不幸到北京時,我就病了。半年來我這是第二次痛哭,讀完你寄天涯一孤鴻的信。
我總想這一瞥如夢的人生,能笑時便笑,想哭時便哭;我們在坎坷的人生道上,大概可哭的事比可笑的事多,所以我們的淚泉不會枯幹。你來信說自涵死你痛哭後,未曾再哭,我不知怎樣有這個奢望,我覺你讀了我這封信時你不能全忘情吧?
這些話可以說都是前塵了,現在我心又回到死寂冷靜,對一切不易興感;很想合著眼摸索一條坦平大道,卜卜我將來的命運呢!你釋念罷,露沙!我如今不令過分的淒哀傷及我身體的。
晶清或將在最近期內赴滬,我告她到滬時去看你,你見了她梅窠中相逢的故人,也和見了我一樣;而且她的受傷,她的畸零,也同我們一樣。請你好好撫慰她那跋涉崎嶇驚顫之心,我在京漂泊詳狀她可告你。這或者是你歡迎的好消息吧?
這又是一個冬夜,狂風在窗外怒吼,卷著塵沙撲著我的窗紗像一個猛獸的來襲,我驚懼著執了破筆寫這瀝血滴淚的心痕給你。露沙!你呢?也許是在睜著枯眼遙望銀河畔的孤星而咽淚,也許是擁抱著可愛的萱兒在沉睡。這時候嗬!露沙!是我寫信的時候。
一九二六,十二,二十五,聖誕節夜。
微醉之後
幾次輕掠飄浮過的思緒,都浸在晶瑩的淚光中了。何嚐不是冷豔的故事,淒哀的悲劇,但是,不幸我是心海中沉淪的溺者,不能有機會看見雪浪和海鷗一瞥中的痕跡。因此心波起伏間,卷埋隱沒了的,豈隻朋友們認為遺憾;就是自己,永遠徘徊尋覓我遺失了的,何嚐不感到過去飛逝的雲影,宛如彗星一掃的壯麗。
允許我吧!我的命運之神!我願意捕捉那一波一浪中洶湧浮映出過去的幻夢。固然我不敢奢望有人能領會這斷弦哀音,但是我尚有愛憐我的母親,她自然可以為我滴幾點同情之淚吧!朋友們,這是由我破碎心幕底透露出的消息。假使你們還掛念著我。這就是我遺贈你們的禮物。
丁香花開
丁香花開時候,我由遠道歸來。一個春雨後的黃昏,我去看晶清。推開門時她在碧綢的薄被裏蒙著頭睡覺,我心猜想她一定是病了。不忍驚醒她,悄悄站在床前;無意中拿起枕畔一本藍皮書,翻開時從裏麵落下半幅素箋,上邊寫著:
“波微已經走了,她去那裏我是知道而且很放心,不過在這樣繁華如碎錦似的春之畫裏,難免她不為了死的天辛而傷心,為了她自己慘淡悲淒的命運而流淚!
“想到她我心就怦怦地躍動,似乎紗窗外啁啾的小鳥都是在報告不幸的消息而來。我因此病了,夢中幾次看見她,似乎她已由悲苦的心海中踏上那雪銀的浪花,翩躚著披了一幅白雲的輕紗;後來暴風巨浪襲來,她被海波卷沒了,隻有那一幅白雲般的輕紗飄浮在海麵上,一霎時那白紗也不知流到那裏去了。
“固然人要笑我癡呆,但是她呢,確乎不如一般聰明人那樣理智,從前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英雄,如今被天辛的如水柔情,已變成多愁多感的人了。這幾天淒風苦雨令我想到她,但音信卻偏這般渺茫……”
讀完後心頭覺著淒梗,一種感激的心情,使我終於流淚!但這又何嚐不是罪惡,人生在這大海中不過小小的一個泡沫,誰也不值得可憐誰,誰也不值得驕傲誰,天辛走了,不過是時間的早遲,生命上使我多流幾點淚痕而已。為什麼世間偏有這許多繩子,而且是互相連係著!
她已睜開半開的眼醒來,宛如晨曦照著時夢耶真耶莫辨的情形,瞪視良久,她不說一句話,我抬起頭來,握住她手說:“晶清,我回來了,但你為什麼病著?”
她珠淚盈睫,我不忍再看她,把頭轉過去,望著窗外柳絲上掛著的斜陽而默想。後來我扶她起來,同到櫛沐室去梳洗,我要她掙紮起來伴我去喝酒。信步走到遊廊,柳絲中露出三年前月夜徘徊的葡萄架,那裏有薌蘅的簫聲,有雲妹的倩影,明顯映在心上的,是天辛由歐洲歸來初次看我的情形。
那時我是碧茵草地上活潑跳躍的白兔,天真嬌憨的麵靨上,泛映著幸福的微笑!三年之後,我依然徘徊在這裏,縱然濃綠花香的圖畫裏,使我感到的比廢墟野塚還要淒悲!上帝嗬!這時候我確乎認識了我自己。
韻妹由課堂下來,她拉我又回到寢室,晶清已梳洗完正在窗前換衣服,她說:“波微!你不是要去喝酒嗎?萍適才打電話來,他給你已預備下接風宴,去吧!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去吧,乘著丁香花開時候。”
丁香花滿徑
風在窗外怒吼著,似乎有萬騎踏過沙場,全數衝殺的雄壯;又似乎海邊孤舟,隨狂飆紮掙呼號的聲音,一聲聲的哀慘。但是我一切都不管,高擎著玉杯,裏邊滿斟著紅灩灩的美酒,她正在誘惑我,像一個緋衣美女輕掠過騎上馬前的心情一樣地誘惑我。我願永久這樣陶醉,不要有醒的時候,把我一切煩惱都裝在這小小杯裏,讓它隨著那甘甜的玫瑰露流到我那創傷的心裏。
在這盛筵上我想到和天辛的許多聚會暢飲。
晶清挽著袖子,站著給我斟酒;萍呢!他確乎很聰明,常常望著晶清,暗示她不要再給我斟,但是已晚了,飯還未吃我就暈在沙發上了。
我並莫有痛哭,依然暈厥過去有一點多鍾之久。醒來時晶清扶著我,我不能再忍了,伏在她手腕上哭了!這時候屋裏充滿了悲哀,萍和瓊都很難受地站在桌邊望著我。這是天辛死後我第六次的昏厥,我依然和昔日一樣能在夢境中醒來。
燈光輝煌下,每人的臉上都泛映著紅霞,眼裏瑩瑩轉動的都是淚珠,玉杯裏還有半盞殘酒,桌上狼藉的杯盤,似乎告訴我這便是盛筵散後的收獲。
大家望著我都不知應說什麼?我微抬起眼簾,向萍說:“原諒我,微醉之後。”
醒後的惆悵
深夜夢回的枕上,我常聞到一種飄浮的清香,不是冷豔的梅香,不是清馨的蘭香,不是金爐裏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後的草香。不知它來自何處,去至何方?它們伴著皎月遊雲而來,隨著冷風淒雨而來,無可比擬,淒迷輾轉之中,認它為一縷愁絲,認它為幾束戀感,是這般悲壯而纏綿。世界既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空空世界,並蒂之緣緣何空?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汝愛我心,我愛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需在纏縛。”
——《楞嚴經》
寂滅的世界裏,無大地山河,無戀愛生死,此身既屬臭皮囊,此心又何嚐有物,因此我常想毀滅生命,錮禁心靈。至少把過去埋了,埋在那蒼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間永不波蕩,永不飄飛;但是失敗了,僅僅這一念之差,鑄塑成這般罪惡。
當我在長夜漫漫,轉側嗚咽之中,我常幻想著那雲煙一般的往事,我感到梗酸,輕輕來吻我的是這腔無處揮灑的血淚。
我不能讓生命寂滅,更無力製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時總覺對不住母親,離開她五年把自己摧殘到這般枯悴。要寫什麼呢?生命已消逝地飛掠去了,筆尖逃逸的思緒,何曾是紙上留下的痕跡。母親!這些話假如你已了解時,我又何必再寫呢!隻恨這是埋在我心塚裏的,在我將要放在玉棺時,把這束心的揮抹請母親過目。
天辛死以後,我在他屍身前禱告時,一個令我眷戀的夢醒了!我愛夢,我喜歡夢,她是濃霧裏闌珊的花枝,她是雪紗輕籠了蘋果臉的少女,她如蒼海飛濺的浪花,她如歸鴻雲天裏一閃的翅影。因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視,那輕渺渺遊絲般夢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
詩是可以寫在紙上的,畫是可以繪在紙上的,而夢呢,永遠留在我心裏。母親!假如你正在寂寞時候,我告訴你幾個奇異的夢。
夜航
一九二五年元旦那天,我到醫院去看天辛,那時殘雪未消,輕踏著積雪去叩彈他的病室,誠然具著別種興趣,在這連續探病的心情經驗中,才產生出現在我這懺悔的惆悵!不過我常覺由崎嶇蜿蜒的山徑到達到峰頭,由翠蔭森森的樹林到達到峰頭;歸宿雖然一樣,而方式已有複雜簡略之分,因之我對於過去及現在,又覺心頭輕泛著一種神妙的傲意。
那天下午我去探病,推開門時,他是睡在床上頭向著窗瞧書,我放輕了足步進去,他一點都莫有覺得我來了,依然一頁一頁翻著書。我脫了皮袍,笑著蹲在他床前,手攀著床欄說:“辛,我特來給你拜年,祝你一年的健康和安怡。”
他似乎吃了一驚,見我蹲著時不禁笑了!我說:“辛!不準你笑!從今天這時起,你作個永久的祈禱,你須得誠心誠意地祈禱!”
“好!你告訴我祈禱什麼?這空寂的世界我還有希冀嗎?我既無希望,何必乞憐上帝,禱告他賜我福惠呢?朋友!你原諒我吧!我無力而且不願作這幻境中自騙的祈求了。”
僅僅這幾句話,如冷水一樣澆在我熱血搏躍的心上時,他奄奄地死寂了,在我滿挾著歡意的希望中,現露出這樣一個嚴澀枯冷的阻物。他正在詛咒著這世界,這世界是不預備給他什麼,使他虔誠的心變成厭棄了,我還有什麼話可以安慰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