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沉默了有二十分鍾,辛搖搖我的肩說:“你起來,蹲著不累嗎?你起來我告訴你個好聽的夢。快!快起來!這一瞥飛逝的時間,我能說話時你還是同我談談吧!你回去時再沉默不好嗎!起來,坐在這椅上,我說昨夜我夢的夢。”
我起來坐在靠著床的椅上,靜靜地聽著他那抑揚如音樂般聲音,似夜鶯悲啼,燕子私語,一聲聲打擊在我心弦上回旋。他說:
“昨夜十二點鍾看護給我打了一針之後,我才可勉強睡著。波微!從此之後我願永遠這樣睡著,永遠有這美妙的幻境環抱著我。
“我夢見青翠如一幅綠緞橫披的流水,微風吹起的雪白浪花,似綠緞上纖織的小花;可惜我身旁沒帶著剪子,那時我真想裁割半幅給你做一件衣裳。
“似乎是個月夜,清澈如明鏡的皎月,高懸在蔚藍的天宇,照映著這翠玉碧澄的流水;那邊一帶垂柳,柳絲一條條低吻著水麵像個女孩子的頭發,輕柔而蔓長。柳林下係著一隻小船,船上沒有人,風吹著水麵時,船獨自在擺動。
“這景是沉靜,是莊嚴,宛如一個有病的女郎,在深夜月光下,仰臥在碧茵草氈,靜待著最後的接引,愴淒而冷靜。又像一個受傷的騎士,倒臥在樹林裏,聽著這渺無人聲的野外,有流水嗚咽的聲音!他望著灑滿的銀光,想到祖國,想到家鄉,想到深閨未眠的妻子。我不能比擬是那麼和平,那麼神寂,那麼幽深。
“我是踟躕在這柳林裏的旅客,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我走到係船的那棵樹下,把船解開,正要踏下船板時,忽然聽見柳林裏有喚我的聲音!我怔怔地聽了半天,依舊把船係好,轉過了柳林,緣著聲音去尋。愈走近了,那喚我的聲音愈低微愈哀慘,我的心搏跳得更加厲害。鬱森的濃蔭裏,露透著幾絲月光,照映著真覺冷森慘淡!我停止在一棵樹下,那細微的聲音幾乎要聽不見。後來我振作起勇氣,又向前走了幾步,那聲音似乎就在這棵樹上。”
他說到這裏,麵色變得更蒼白,聲浪也有點顫抖,我把椅子向床移了一下,緊握著他的手說:“辛!那是什麼聲音?”
“你猜那喚我的是誰?波微!你一定想不到,那樹上發出可憐的聲音叫我的,就是你!不知誰把你縛在樹上,當我聽出是你的聲音時,我像個猛獸一般撲過去,由樹上把你解下來,你睜著滿含淚的眼望著我,我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難過,我的淚不自禁地滴在你腮上了!
“這時候,我看見你慘白的臉被月兒照著像個雕刻的石像,你伏在我懷裏,低低的問我:‘辛!我們到那裏去呢?’
“我莫有說什麼,扶著你回到係船的那棵樹下,不知怎樣,刹那間我們泛著這葉似的船兒,飄遊在這萬頃茫然的碧波之上,月光照得如白晝。你站在船頭仰望著那廣漠的天宇,夜風吹送著你的散發,飄到我臉上時我替你輕輕一掠。後來我讓你坐在船板上,這隻無人把舵的船兒,駕淩著像箭一樣在水麵上飄過,漸漸看不見那一片柳林,看不見四周的緣岸。遠遠地似乎有一個塔,走近時原來不是燈塔,是個翠碧如琉璃的寶塔,月光照著發出璀璨的火光,你那時驚呼著指那塔說:‘辛!你看什麼!那是什
麼?’
“在這時候,我還莫有答應你;忽然狂風卷來,水麵上湧來如山立的波濤,浪花湧進船來,一翻身我們已到了船底,波濤卷著我們浮沉在那琉璃寶塔旁去了!
“我醒來時心還跳著,月光正射在我身上,弟弟在他床上似乎正在夢囈。我覺著冷,遂把椅子上一條絨氈加在身上。我想著這個夢,我不能睡了。”
我不能寫出我聽完這個夢以後的感想,我隻覺心頭似乎被千斤重閘壓著。停了一會我忽然伏在他床上哭了!天辛大概也知道不能勸慰我,他歎了口氣重新倒在床上。
“殉屍”
我怕敲那雪白的病房門,我怕走那很長的草地,在一種潛伏的心情下,常顫動著幾縷不能告人的酸意,因之我年假前的兩星期沒有去看天辛。
記的有一次我去東城赴宴,歸來順路去看他,推開門時他正睡著,他的手放在絨氈外邊,他的眉峰緊緊鎖著,他的唇枯燒成青紫色,他的臉淨白像石像,隻有胸前微微的起伏,告訴我他是在睡著。我靜靜地望著他,站在床前呆立了有廿分鍾,我低低喚了他一聲,伏在他床上哭了!
我怕驚醒他,含悲忍淚,把我手裏握著的一束紅梅花,插在他桌上的紫玉瓶裏。我在一張皺了的紙上寫了幾句話:“天辛,當梅香喚醒你的時候,我曾在你夢境中來過。”
從那天起我心裏總不敢去看他,連打電話給蘭辛的勇氣也莫有了。我心似乎被群蛆蠶食著,像蜂巢般都變成好些空虛的洞孔。我虔誠著躲閃那可怕的一幕。
放了年假第二天的夜裏,我在燈下替侄女編結著一頂線繩帽。當我停針沉思的時候,小丫頭送來一封淡綠色的小信。拆開時是雲弟寄給我的,他說:“天辛已好了,他讓我告訴你。還希望你去看看他,在這星期他要搬出醫院了。”
這是很令我欣慰的,當我轉過那條街時,我已在鐵欄的窗間看見他了,他低著頭背著手在那枯黃草地上踱著,他的步履還是那樣遲緩而沉重。我走進了醫院大門,他才看見我,他很喜歡地迎著我說:“朋友!在我們長期隔離間,我已好了,你來時我已可以出來接你了。”
“嗬!感謝上帝的福佑,我能看見你由病床上起來……”我底下的話沒說完已經有點哽咽,我恨我自己,為什麼在他這樣歡意中發出這莫名其妙的悲感呢!至現在我都不了解。
別人或者看見他能起來,能走步,是已經健康了,痊愈了吧!我真不敢這樣想,他沒有舒怡健康的紅靨,他沒有心靈發出的微笑,他依然是憂絲緊縛的枯骨,依然是空虛不載一物的機械。他的心已由那飛濺衝激的奔流,彙聚成一池死靜的湖水,莫有月莫有星,黑沉沉發出嗚咽泣聲的湖水。
他同我回到病房裏,環顧了四周,他說:
“朋友!我總覺我是痛苦中浸淹了的幸福者,雖然我不曾獲得什麼,但是這小屋裏我永遠留戀它,這裏有我的血,你的淚!僅僅這幾幕人間悲劇已夠我自豪了,我不應該在這人間還奢望著上帝所不許我的,我從此知所懺悔了!
“我的病還未好,昨天克老頭兒警告我要靜養六個月,不然怕轉肺結核。”
他說時很不高興,似乎正為他的可怕的病煩悶著。停了一會他忽然問我:“地球上最遠的地方是哪裏呢?”
“便是我站著的地方。”我很快地回答他。
他不再說什麼,慘慘地一笑!相對默默不能說什麼。我固然看見他這種坦然的態度而傷心,就是他也正在為了我的躲閃而可憐,為了這些,本來應該高興的時候,也就這樣黯淡地過去了。
這次來探病,他的性情心境已完全變化,他時時刻刻表現他的體貼我原諒我的苦衷,他自己煩悶愈深,他對於我的態度愈覺坦白大方,這是他極度粉飾的傷心,也是他最令我感泣的原因。他在那天曾鄭重地向我聲明:
“你還有什麼不放心,我是飛入你手心的雪花,在你麵前我沒有自己。你所願,我願赴湯蹈火以尋求,你所不願,我願赴湯蹈火以避免。朋友,假如連這都不能,我怎能說是敬愛你的朋友呢!這便是你所認為的英雄主義時,我願虔誠地在你世界裏,贈與你永久的驕傲。這便是你所堅持的信念時,我願替你完成這金堅玉潔的信念。
“我在醫院裏這幾天,悟到的哲理確乎不少,比如你手裏的頭繩,可以揣在懷裏,可以扔在地下,可以編織成許多時新的花樣。我想隻要有頭繩,一切權力自然操在我們手裏,我們高興編織成什麼花樣,就是什麼。我們的世界是不長久的,何必顧慮許多呢!
“我們高興怎樣,就怎樣吧,我隻誠懇地告訴你‘愛’不是禮贈,假如愛是一樣東西,那麼贈之者受損失,而受之者亦不見得心安。”
在這纏綿的病床上起來,他所得到的僅是這幾句話,唉!他的希望紅花,已枯萎死寂在這病榻上輾轉嗚咽的深夜去了。
我坐到八點鍾要走了,他自己穿上大氅要送我到門口,我因他病剛好,夜間風大,不讓他送我,他很難受,我也隻好依他。他和我在那輝亮的路燈下走過時,我看見他那蒼白的臉,頹喪的精神,不覺暗暗傷心!他呢,似乎什麼都沒有想,隻低了頭慢慢走著。他送我出了東交民巷,看見東長安街的牌坊,給我雇好車,他才回去。我望著他頎長的人影在黑暗中消失了,我在車上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就是這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奇怪恐怖的夢。
夢見我在山城桃花潭畔玩耍,似乎我很小,頭上梳著兩個分開的辮子,又似乎是春天的景致,我穿著一件淡綠衫子。一個人蹲在潭水退去後的沙地上,撿尋著紅的綠的好看的圓石,在這許多沙石裏邊,我撿著一個金戒指,翻過來看時這戒指的正麵是橢圓形,裏邊刊著兩個隸字是“殉屍”!
我很吃驚,遂拿了這戒指跑到家裏讓母親去看。母親拿到手裏並不驚奇,隻淡淡地說:“珠!你為什麼撿這樣不幸的東西呢!”我似乎很了解母親的話,心裏想著這東西太離奇了,而這兩個字更令人心驚!我就向母親說:“娘!你讓我還扔在那裏去吧。”
那時母親莫有再說話,不過在她麵上表現出一種憂怖之色。我由母親手裏拿了這戒指走到門口,正要揭簾出去的時候,忽然一陣狂風把簾子刮起,這時又似乎黑夜的狀況,在台階下暗霧裏跪伏著一個水淋淋披頭散發的女子!
我大叫一聲嚇醒了!周身出著冷汗,枕衣都濕了。夜靜極了,隻有風吹著樹影在窗紗上擺動。擰亮了電燈,看看表正是兩點鍾。我忽然想起前些天在醫院曾聽天辛說過他五六年前的情史。三角戀愛的結果一個去投了海,天辛因為她的死,便和他愛的那一個也撒手斷絕了關係。從此以後他再不願言愛。也許是我的幻想吧,我希望縱然這些蘭因絮果是不能逃脫的,也願我愛莫能助的天辛,使他有懺悔的自救吧!
我不能睡了,瞻念著黑暗恐怖的將來不禁肉顫心驚!
無窮紅豔煙塵裏
一樣在寒凍中歡迎了春來,抱著無限的抖顫驚悸歡迎了春來,然而陣陣風沙裏夾著的不是馨香而是血腥。片片如雲霧般的群花,也正在哀呼呻吟於狂飆塵沙之下,不是死的慘白,便是血的鮮紅。試想想一個疲憊的旅客,她在天涯中奔波著這樣驚風駭浪的途程,目睹耳聞著這些愁慘冷酷的形形色色,她怎能不心碎呢!既不能運用寶刀殺死那些擾亂和平的惡魔,又無烈火燒毀了這恐怖的黑暗和荊棘,她怎能不垂涕而憤恨呢!
已是暮春天氣,卻為何這般秋風秋雨?假如我們記憶著這個春天,這個春天是埋葬過一切的光榮的。他像深夜中森林裏的野火,是那樣寂寂無言地燃燒著!他像英雄胸中刺出的鮮血,直噴灑在枯萎的花瓣上,是那樣默默地射放著醉人心魂的嬌豔。春快去了,和著一切的光榮逝去了,但是我們心頭願意永埋這個春天,把她那永遠吹拂人類生意而殉身的精神記憶著。
在現在真不知怎樣安放這顆百創的心,而我們自己的頭顱何時從頸上飛去呢!這隻有交付給渺茫的上帝了。春天我是百感交集的日子,但是今年我無感了。除了睜視默默外,既不會笑也不會哭,我更覺著生的不幸和絕望;願天爽性把這地球搗成碎粉,或者把我這脆弱有病態的心掉換成那些人的心,我也一手一隻手槍飛騎馳騁於人海之中,看著倒踐在我鐵蹄下的血屍,微笑快意!然而我終於都不能如願,世界不歸我統治,人類不聽我支配,隻好歎息著顫悸著,看他們無窮的肉搏和衝殺吧!
有時我是會忘記的。當我在一群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中間,悄悄地看她們的舞態,聽她們的笑聲,對我像一個不知道人情世故的人,更不知道世界上還有許多不幸和罪惡。當我在楊柳岸,佇立著聽足下的泉聲,殘月孤星照著我的眉目,晚風吹拂著我的衣裙,把一顆平靜的心,放在水麵月光上時,我也許可以忘掉我的愁苦,和這世界的愁苦。
常想鑽在象牙塔裏,不要伸出頭來,安穩甘甜的做那癡迷恍惚的夢;但是有時象牙塔也會爆裂的,終於負了滿身創傷擲我於十字街頭,令我目睹著一切而驚心落魄!這時花也許開得正鮮豔,草也許生得很青翠,潮水碧油油的,山色綠蔥蔥的;但是灰塵煙火中,埋葬著無窮嬌豔青春的生命。我疲憊的旅客嗬!不忍睜眼再看那密布的墨雲,風雨欲來時的光景了。
我禱告著,願意我是個又聾又瞎的啞小孩。
十六年國恥日。
夢回
這已是午夜人靜,我被隔房一陣痛楚的呻吟驚醒!睜開眼時,一盞罩著綠綢的電燈,低低地垂到我床前,閃映著白漆的幾椅和鏡台。綠絨的窗帷長長地拖到地上;窗台上擺著美人蕉。擺著梅花,擺著水仙,投進我鼻端的也辨不出是那一種花香?牆壁的顏色我寫不出,不是深綠,不是淺碧,像春水又像青天,表現出極深的沉靜與幽暗。我環顧一周後,不禁哀哀地長歎一聲!誰能想到呢!我今夜來到這陌生的室中,睡在這許多僵屍停息過的床上做這驚心的碎夢?誰能想到呢!除了在暗中捉弄我的命運,和能執掌著生機之輪的神。
這時候門輕輕地推開了。進來一個黑衣罩著白坎肩戴著白高冠的女郎,在綠的燈光下照映出她嬌嫩的麵靨,尤其可愛的是一雙黑而且深的眼;她輕盈婀娜的走到我床前。微笑著說:“你醒了!”聲音也和她的美麗一樣好聽!走近了,細看似乎像一個認識的朋友,後來才想到原來像去秋死了的婧姊。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她;當她把測驗口溫的表放在我嘴裏時,我凝視著她,我是願意在她依稀仿佛的麵容上,認識我不能再見的婧姊呢!
“你還須靜養不能多費思想的,今夜要好好地睡一夜:明天也許會好的,你不要焦急!”她的纖纖玉手按著我的右腕,斜著頭說這幾句話。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她,我隻微笑地點點頭。她將溫度寫在我床頭的一個表上後,她把我的被又向上拉了拉,把汽爐上的水壺拿過來。她和來時一樣又那麼輕盈婀娜地去了。電燈依然低低地垂到我床前,窗帷依然長長地拖到地上,室中依然充滿了沉靜和幽暗。
她是誰呢?她不是我的母親,不是我的姊妹,也不是我的親戚和朋友,她是陌生的不相識的一個女人;然而她能溫慰我服侍我一樣她不相識的一個病人。當她走後我似乎驚醒的回憶時,我不知為何又感到一種過後的惆悵,我不幸做了她的傷羊。我合掌謝謝她的來臨,我像個小白羊,離群倒臥在黃沙淒迷的荒場,她像月光下的牧羊女郎,撫慰著我的驚魂,吻照著我的創傷,使我由她潔白仁愛的光裏,看見了我一切親愛的人,忘記了我一切的創痛。
我哪能睡,我哪能睡,心海像狂飆吹拂一樣的洶湧不寧;往事前塵,曆曆在我腦海中映演,我又跌落在過去的夢裏沉思。心像焰焰迸射的火山,頭上的冰囊也消融了。我按電鈴,對麵小床上的漱玉醒了,她下床來看我,我悄悄地拉她坐在我床邊,我說:“漱妹:你不要睡了,再有兩夜你就離開我去了,好不好今夜我倆聯床談心?”漱玉半天也不說話,隻不停地按電鈴,我默默望著她嬌小的背影咽淚!女仆給我換了冰囊後,漱玉又轉到我床前去看我剛才的溫度;在電燈下呆立了半晌,她才說:“你病未脫險期,要好好靜養,不能多費心思多說話,你忘記了剛才看護吩咐你的話嗎?”她說話的聲音已有點抖顫,而且她的頭低低地垂下,我不能再求了。好吧!任我們同在這一室中,為了病把我們分隔的咫尺天涯;臨別了,還不能和她聯床共話消此長夜,人間真有許多想不到夢不到的缺憾。我們預想要在今夜給漱玉餞最後的別宴,也許這時候正在輝煌的電燈下各抱一壺酒,和淚痛飲,在這淒楚悲壯的別宴上,沉痛著未來而醺醉。那知這一切終於是幻夢,幻夢非實,終於是變,變異非常;誰料到淒哀的別宴,到時候又變出驚人的慘劇!
這間病房中兩張鐵床上,臥著一個負傷的我,臥著一個臨行的她,我們彼此心裏都懷有異樣的沉思,和悲哀:她是山窮水盡無路可通,還要紮掙著去投奔遠道,在這冰天雪地,寒風淒緊時候;要踐踏出一條道路,她不管上帝付給的是什麼命運?我呢,原隻想在塵海奔波中消磨我的歲月和青春,那料到如今又做了十字街頭,電車輪下,幸逃殘生的負傷者!生和死一刹那間,我真願暈厥後,再不醒來,因為我是不計較到何種程度才值得死,希望得什麼泰山鴻毛一類的虛銜。假如死一定要和我握手,我雖不願也不能拒絕,我們終日在十字街頭往來奔波,活著出門的人,也許死了才抬著回來。這類意外的慘變,我們且不願它來臨,然而也毫無力量可以拒絕它來臨。
我今天去學校時,自然料不到今夜睡在醫院,而且負了這樣沉重的傷。漱玉本是明晨便要離京赴津的,她哪能想到在她臨行時候,我又遭遇了這樣驚人心魂的慘劫?因之我臥在病床上深深地又感到了人生多變,多變之中固然悲慘淒哀,不過有時也能找到一種意想不及的收獲。我似乎不怎樣關懷我負傷的事,我隻回想著自己煙雲消散後的舊夢,沉戀著這驚魂乍定,恍非身曆的新夢。
漱玉喂我喝了點牛奶後,她無語地又走到她床前去,我望著沉重的雙肩長歎!她似乎覺著了。回頭向我苦笑著說:“為什麼?”我也笑了,我說:“不知道?”她坐在床上,翻看一本書。我知她零亂的心緒,大概她也是不能睡;然而她知我也是不願意睡,所以她又假睡在床上希望著我靜寂中能睡。她也許不知道我已厭棄睡,因為我已厭棄了夢,我不願入夢,我是怕夢終於又要驚醒!
有時候我曾羨慕過病院生活,我常想有了病住幾天醫院,夢想著這一定是一個值得描寫而別有興感的環境;但是今夜聽見了病人痛楚的呻吟,看見了白衣翩躚的看護,寂靜陰慘的病室,淒哀暗淡的燈光時,我更覺得萬分悲愴!深深地回憶到往日病院的遺痕,和我心上的殘跡,添了些此後離夢更遙的惆悵!而且願我永遠不再踏進這腸斷心碎的地方。
心緒萬端時,又想到母親。母親今夜的夢中,不知我是怎樣的入夢?母親!我對你隻好騙你,我那能忍把這些可怕可驚的消息告訴你。為了她我才感謝上蒼,今天能在車輪下逃生,剩得這一付殘骸安慰我白發皤皤的雙親。為了母親我才珍視我的身體,雖然這一副腐蝕的殘骸,不值愛憐;但是被母親的愛潤澤著的靈魂,應該隨著母親的靈魂而安息,這似乎是暗中的聲音常在詔示著我。然而假使我今天真的血跡模糊橫臥在車軌上時,我雖不忍拋棄我的雙親也不能。想到此我眼中流下感謝的淚來!
路既未走完,我也隻好背起行囊再往前去,不管前途是荊棘是崎嶇,披星戴月地向前去。想到這裏我心才平靜下,漱玉蜷伏在床上也許已經入了夢,我側著身子也想睡去,但是腦部總是迸發出火星,令我不能冷靜。
夜更靜了,綠帷後似乎映著天空中一彎殘月。我由病床上起來,輕輕地下了床,走到窗前把綠帷拉開,慘白的月光投射進來,我俯視月光照著的樓下,在一個圓形的小鬆環圍的花圃裏中央,立著一座大理石的雕像,似乎是一個俯著合掌的女神正在默禱著!這刹那間我心海由洶湧而歸於枯寂,我抬頭望著天上殘月和疏星,低頭我又看在淒寒冷靜的月夜裏,那一個沒有性靈的石像;我癡倚在窗前沉思,想到天明後即撒手南下的漱玉,又想到從死神羽翼下逃回的殘軀,我心中覺著辛酸萬分,眼淚一滴一滴流到炎熱的腮上。
我回到床前,月光正投射到漱玉的身上,窗帷仍開著,睜眼可以看見一彎銀月,和閃爍的繁星。
歸來
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裏,我騎著驢兒歸來了。
過了南天門的長山坡,遠遠望見翠綠叢中一帶紅牆,那就是孔子廟前我的家了,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這又是一度浩劫後的重生呢;依稀在草香中我嗅著了血腥:在新塚裏看見了戰骨。我的家,真能如他們信中所說的那樣平安嗎?我有點兒不相信。
抬頭已到了城門口,在驢背上忽然聽見有人喚我的乳名。這聲音和樹上的蟬鳴夾雜著,我不知是誰?回過頭來問跟著我的小童:“瓏瓏!聽誰叫我呢!你跑到前邊看看。”
接著又是一聲,這次聽清楚了是父親的聲音;不過我還不曾看見他到底是在哪裏喊我,驢兒過了城洞我望見一個新的炮壘,父親穿著白的長袍,站在那土丘的高處,銀須飄拂向我招手;我慌忙由驢背上下來,跑到父親麵前站定,心中覺著淒梗萬分眼淚不知怎麼那樣快,我怕父親看見難受,不敢抬起頭來,也說不出什麼話來。父親用他的手撫摩著我的短發,心裏感到異樣得舒適與快愉。也許這是夢吧,上帝能給我們再見的機會。
沉默了一會,我才抬起頭來,看父親比別時老多了,麵容還是那樣慈祥,不過舉動現得遲鈍龍鍾了。
我扶著他下了土坡,慢慢緣著柳林的大道,談著路上的情形。我又問問家中長親們的健康,有的死了,有的還健在,年年歸來都是如此滄桑呢。瓏瓏趕著驢兒向前去了,我和父親緩步在黃昏山色中。
過了孔廟的紅牆,望見我騎的驢兒掛在老槐樹上,昆林正在幫著瓏瓏拿東西呢!她見我來了,把東西扔了就跑過來,喊了一聲:“梅姑!”似乎有點害羞,馬上低了頭,我握著她手一端詳:這孩子出脫得更好看了,一頭如墨雲似的頭發,襯著她如雪的臉兒,睫毛下一雙大眼睛澄碧靈活,更顯得她聰慧過人。這年齡,這環境,完全是十年前我的幻影,不知怎樣聯想起自己的前塵,悄悄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進了大門,母親和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坐在葡萄架下,嫂嫂正在洗手。她們看見我都喜歡得很。母親介紹我那個人,原來是新娶的八嬸。吃完飯,隨便談談奉軍春天攻破娘兒關的恐慌虛驚,母親就讓我上樓去休息。這幾間樓房完全是我特備的,回來時母親就收拾清楚,真是窗明幾淨,讓我這匹跋涉千裏疲憊萬分的征馬,在此卸鞍。走了時就封鎖起來,她日夜望著它禱祝我平安歸來。
每年走進這樓房時,縱然它是如何的風景依然,我總感到年年歸來時的心情異昔。扶著石欄看紫光彌漫中的山城,天寧寺矗立的雙塔,依稀望著我流浪的故人微笑!沐浴在這蒼然暮色的天幕下時,一切擾攘奔波的夢都霍然醒了,忘掉我還是在這囂雜的人寰。尤其令我感謝的是故鄉能逃出野蠻萬惡的奉軍蹂躪,今日歸來不僅天倫團聚而且家園依舊。
天寧寺雙塔
我看見一片翠挺披拂的玉米田,玉米田後是一畦畦的瓜田,瓜田盡頭處是望不斷的青山,青山的西麵是煙火,人家,樓台城廓,背著一帶黑森森的樹林,樹梢頭飄遊著逍遙的流雲。靜悄悄不見一點兒嘈雜的聲音,隻覺一陣陣涼風吹摩著鬢角衣袂,幾隻小鳥在白雲下飛來飛去。
我羨慕流雲的逍遙,我忌恨飛鳥的自由,宇宙是森羅萬象的,但我的世界卻是狹的籠呢!
追逐著,追逐著,我不能如願滿足的希望。來到這裏又想那裏,在那裏又念著回到這裏,我痛苦的,就是這不能寧靜不能安定的靈魂。
正凝想著,昆林抱著黑貓上來了。這是母親派來今夜陪我的侶伴。
臨睡時,天暮上隻有幾點半明半暗的小星星。我太疲倦了,這夜不曾失眠,也不曾做夢。
社戲
臨離北平時,許多朋友送了我不少的新書。回來後,這寂寞的山城,除了自然界的風景外,真沒有可以消遣玩耍的事情,隻有拿上幾本愛讀的書,到葡萄架下,老槐樹底,小河堤上,茅庵門前,或是花蔭蟬聲,樓窗晚風裏去尋求好夢。書又何曾看了多少,隻凝望著晚霞和流雲而沉思默想;想倦了,書扔在地上,我的身體就躺在落英綠茵中了。怎樣醒來呢?快吃飯了,昆林抱著黃狸貓,用它的絨蹄來撫摸我的臉,驚醒後,我牽了昆林,黃狸貓跟在我們後邊,一塊兒走到母親房裏。桌上已放置了許多園中新鮮菜蔬烹調的佳肴,昆林坐在小椅子上,黃狸貓蹲在她旁邊。那時一切的環境,都是溫柔得和母親的手一樣。
讀倦了書,母親已派人送冰浸的鮮豔的瓜果給我吃。親戚家也都把他們園地中的收獲,大籃小筐地饋贈我,我真成了山城中幸福的嬌客。黃昏後,晚風涼爽時,我披著羅衣陪了父親到山腰水澗去散步。
想起來,這真是短短地一個美滿的神仙的夢呢!
有一天姑母來接我去看社戲。這正是一個清新的早晨。微雨初晴旭日像一團火輪,我騎著小驢兒,得得得得走過了幾個小村堡到了姑母家。姑母家,充滿了欣喜的空氣歡迎我。
早餐後,來了許多格子布,條兒布的村姑娘來看我,都梳著辮子,紮著鮮豔的頭繩,粉白臉兒攏著玫瑰腮,更現得十分俏麗。姑母介紹時,我最喜歡梳雙髻的蘭籃;她既天真又活潑,而且很大方,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怕生害羞。
今天村裏的婦女們,衣飾都收拾得很新潔。一方麵偷空和姑姑姨姨們暢敘衷懷,一方麵還要張羅著招待客人看戲。比較城市中,那些輝煌華麗的舞台劇場中的闊老富翁們,擁伴侍候著那些紅粉骷髏,金錢美人,要幸福多了。這種可愛的純真和樸素,使得她們靈魂是健康而是暢快嗬!不過人生的欲望無窮,達不到的都是美滿,獲得的都是缺限,彼此羨慕也彼此妒忌,這就是宛轉複雜的苦痛人生吧!
戲台在一塊曠野地。前麵那紅牆高宇的就是關帝廟。這台戲,有的人說是謝神的,因為神的力量能保佑地麵不曾受奉軍的蹂躪。有的人說是慶祝北伐成功的,特意來慰勞前敵歸來的將士們。台前懸掛著兩個煤氣燈,交叉著國旗黨旗,兩旁還掛著“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的對聯。我和蘭籃她們坐在姑家的席棚裏,很清楚地看見這簡陋劇場的周圍,是青山碧水,瓜田菜畦,連綿不斷翠色重重的高粱地。
集聚的觀眾,成個月牙形。小販呼賣聲,兒童哭鬧聲,婦女們的笑語聲,刺耳的鑼鼓聲,種種嘈雜的聲音喊成一片;望去呢,是鬧烘烘一團人影,緩緩移動像雲擁浪堆。
二點鍾時候,戲開演了。咿咿呀呀,唔唔嗬嗬,紅的進去,黑的出來,我簡直莫名其妙是做什麼?回頭問女伴,她們一樣搖頭不知。我遂將視線移在台下,覺得舞台下的活動影戲,比台上的傀儡還許有趣呢!
正凝視沉思時,東北角上忽然人影散動,觀眾們都轉頭向那方看去,隱隱聽見哭喊求饒的聲音。這時幾聲尖銳的嘯笛吹起,人群中又擁出許多著灰色軍服的武裝同誌,奔向那邊去了。婦女們膽小的都呼兒攜女地逃遁了,大膽些的站在板凳上伸頭了望;驀然間起了極大的紛擾。
一會兒姑母家派人來接我們。我向來人打聽的結果,才知道這紛亂的原因。此地駐紮的武裝同誌來看戲時,無意中鄉下一個農民踐踏了他一足泥,這本來小得和芝麻一樣大的事,但是我們的同誌憤怒之餘就拿出打倒的精神來了。這時看台上正坐著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她聽見兒子哭喊求救的聲音,不顧一切由椅子上連跌帶跑奔向人群,和那著灰色軍裝的兵,加入戰團。一聲嘯笛後又來了許多凶惡的軍士助威,不一會那母子已打得血跡淋漓,氣息奄奄,這時還不知性命怎樣呢!據說這類事情,一天大小總發生幾項,在這裏並不覺得奇怪。不過我是恍惚身臨舊境一樣的憤慨罷了!
擠出來時,逢見一個軍官氣衝衝地走過去。後麵隨著幾個著中山服的青年,認識一位姓唐的,他是縣黨部的委員。
在山坡上,回頭還能看見戲台上臨風招展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我輕輕舒放了一口氣。才覺得我是生活在這樣幸福的環境裏。
戰壕
我回到家五天了,棠姊不曾來看過我。
有一天晚飯後,父親說:“我領你出去玩玩村景,白雲庵去看看你崇拜的老英雄。”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母親讓瓏瓏提了燈跟著,昆林因為去了她外祖母家不曾同行。
一路上父親詢問我革命軍進北京的盛況,和深夜花神殿旁奉軍撤退時的驚恐。這真是一輪紅日照窗時,回想起夜半噩夢而絮絮告訴的情況。
我生平認為最幸福的一件事,就是我有思想新穎的父親,他今年七十二歲了,但他的時代思想革命精神卻不減於我們青年人。所以我能得今日這樣的生活,都是了解我認識我相信我的父親之賞賜。假使不是這樣,怕我不會逍遙自在地回來享受這天倫團聚的快樂吧!因之我常常和父親談話,彼此都是很融洽,毫不齟齬呢!
瓜田過去,是一片荒地;父親忽然現出不快的顏色,他低著頭走過了高壟,回頭向我說:“珠,你棠姊的墓就在這裏。”手往前麵指著。
“誰?棠姊,棠姊死了嗎?”
我隨著父親指處望去,果然見前麵有一個新塚,塚前矗著一塊不整齊的石碑,上麵隱約有字痕。趕快跑幾步到眼前看時,是:“戊辰殉難劉秋棠女士之墓。”我愕然回顧父親和瓏瓏,他們都默無一語。
西方落日,烘霞正掩映著這碧綠的田地,四處悄無人聲,炊煙縷縷,晚風習習,充滿了黃昏時靜穆的平和。都證明這是人間嗬!不是噩夢,也不是幻境呢!
一樹繁華,紅杏翠迭,棠姊正是青春當年;誰想到如今是香消玉殞,殯翠紅呢!這一抔黃土,告訴我的消息為什麼這樣憤恨呢!它撕碎我的心幕,一片一片如流雲散布在碧空綠畦之間。這好像一個驀然炸裂的炮彈,震驚得我遍體戰栗!說不出萬種傷心,含淚站在她墳前。
“你不要哭,到東邊那塊石頭上去坐坐,我告訴你詳細的情形。唉!不是天保佑,怕你今日回來,我們都變成黃土饅頭了。”父親過來拍著我肩說。
我忍住了淚,和瓏瓏扶著父親坐在石頭上;他的顏色變得很慘淡,枯幹深陷的眼眶也有點含濕了。我在他皺紋的臉上,細揣摹那七十多年人生憂患的殘痕,風風雨雨剝蝕的成績,這豈是我所能描寫。
父親慢慢告我棠姊死的慘狀,是這樣說:
“有一天去鎮上看戰報,據人說閻總司令已偷偷退回來了,午夜住在保晉公司裏調遣人馬,情形很緊張了。奉軍白色的飛機,天天來山城旋繞,拋擲的炸彈大半都落在土地上,或者在半空中就炸裂!幸喜傷人很少。不過驚慌的擾亂的情形,處處都是這彌漫樣,埋東西藏婦女,哭哭啼啼,扶老攜幼,那時誰能相信還能再過這太平日子哩!
“我摒棄一切等候這厄運的來臨,和你母親商量好,我家一點都不要動,東西也不藏,人也不躲,來了隻可任其自然。硬狠著心大著膽子這樣撐,結果我們在山城的人是僥幸脫了難。
“你姑母聽了些婆婆媽媽的話,偏要把你棠姊送到紅駝河她未婚夫家躲著去,她以為鄉村一定比城裏安穩點,哪知奉軍抄了後路來一直打過了雪花山,兵紮舊關。那邊山勢高峰,地形險要,路途太崎嶇了,真有一人當關萬人莫敵的情形,所以奉軍不能過來,便在那一帶蹂躪:紅駝河全村三百多人家,弄得個雞犬不留,屋子鏟平,倉糧燒盡,婦女奸淫,小孩子赤條條縛在樹上餓死。等他們退後,全村簡直變成了墟燼屍堆,慘不忍睹!
“小棠的婆家人都死了,隻剩下兩個長工,和跟著小棠去的奶媽。三四天後,才在紅駝河橋畔的戰壕裏,找見小棠的屍身,野狗已把腿銜了去,上體被許多木柴遮著,還能模糊認清。戰壕內尚有幾十副裸體女屍,其餘山坡下籬笆底處處都可看見這殘忍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