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卷(3)(1 / 3)

“你姑母為了她哭得死去活來,能濟什麼事呢!這也是逃不掉的災難,假如不到紅駝河去避難,何至於那樣慘死呢!後悔也來不及了。

“唉!珠!我老了,我希望見些快活的事情,但結果偏是這樣相反。如今我隻願快點閉上這模糊的老眼,賜我永久靜默,離開這恐怖萬惡殘暴野蠻的人間吧!我的靈魂不能再接受了。”

父親經過這一次踐踏後確有點承受不了,在現在團聚暢敘的時候,他總回想以前的恐怖而驚心,因之撫今追昔更令他萬感俱集。這時我不知該如何安慰父親,我也不知該如何痛哭棠姊,隻默默望著那一堆黃土發呆。

擦!一聲,回頭看是瓏瓏燃亮了燈。

我望望天已黑了,遂紮掙著按下這說不出的痛恨,扶著父親由原道回來。那一夜小樓夜雨時,曾夢見棠姊,血跡模糊地站在我眼前,驚醒後一夜不曾入睡。

恐怖

父親的生命是秋深了。如一片黃葉係在樹梢。十年,五年,三年以後,明天或許就在今晚都說不定。因之,無論大家怎樣歡欣團聚的時候,一種可怕的暗影,或悄悄飛到我們眼前。就是父親在喜歡時,也會忽然地感歎起來!尤其是我,脆弱的神經,有時想得很久遠很恐怖。父親在我家裏是和平之神。假如他有一天離開人間,那我和母親就沉淪在更深的苦痛中了。維持我今日家庭的繩索是父親,繩索斷了,那自然是一個莫測高深的隕墜了。

逆料多少年大家庭中壓伏的積怨,總會爆發的。這爆發後毀滅一切的火星落下時,怕懦弱的母親是不能逃免!我愛護她,自然受同樣的創縛,處同樣的命運是毋庸疑議了。那時人們一切的矯飾虛偽,都會褪落的;心底的刺也許就變成弦上的箭了。

多少隱恨說不出在心頭。每年歸來,深夜人靜後,母親在我枕畔偷偷流淚!我無力挽回她過去鑄錯的命運,隻有精神上同受這無期的刑罰。有時我雖離開母親,淒冷風雨之夜,燈殘夢醒之時,耳中猶仿佛聽見枕畔有母親滴淚的聲音。不過我還很欣慰父親的健在,一切都能給她做防禦的盾牌。

談到父親,七十多年的歲月,也是和我一樣顛沛流離,憂患叢生,痛苦過於幸福。每次和我們談到他少年事,總是殘淚沾襟不忍重提。這是我的罪戾嗬!不能用自己柔軟的雙手,替父親撫摸去這苦痛的瘢痕。

我自然是萍蹤浪跡,不易歸來;但有時交通阻礙也從中做梗。這次回來後,父親很想乘我在麵前,預囑他死後的諸事,不過每次都是淚眼模糊,斷續不能盡其辭。有一次提到他墓穴的建修,願意讓我陪他去看看工程,我低頭咽著淚答應了。

那天夜裏,母親派人將父親的轎子預備好,我和曾任監工的族叔蔚文同著去,打算騎了姑母家的驢子。

翌晨十點鍾出發:母親和芬嫂都囑咐我好好招呼著父親,怕他見了自己的墳穴難過;我也不知該怎樣安慰防備著,隻覺心中感到萬分慘痛。一路很艱險,經過都是些崎嶇山徑;同樣是青青山色,潺潺流水,但每人心中都抑壓著一種淒愴,雖然是旭日如烘,萬象鮮明,而我隻覺前途是籠罩一層神秘恐怖黑幕,這黑幕便是旅途的終點,父親是一步一步走近這偉大無涯的黑幕了。

在一個高塹如削的山峰前停住,父親的轎子落在平地。我慌忙下了驢子向前扶著,覺他身體有點顫抖,步履也很軟弱,我讓他坐在崖石上休息一會。這真是一個風景幽美的地方,後麵是連亙不斷的峰巒,前麵是青翠一片麥田;山峰下隱約林中有炊煙,有雞唱犬吠的聲音。父親指著說:“那一帶村莊是紅葉溝,我的祖父隱居在這高塔的廟裏,那廟叫華嚴寺,有一股溫泉,流彙到這廟後的崖下。土人傳說這泉水可以治眼病呢!我小時候隨著祖父,在這裏讀書;已經有三十多年不來了,人事過得真快嗬!不覺得我也這樣老了。”父親仰頭歎息著。

蔚叔領導著進了那摩雲參天的鬆林,蒼綠陰森的蔭影下,現出無數塚墓,矗立著倒斜著風雨剝蝕的斷碣殘碑。地上叢生了許多草花,紅的黃的紫的夾雜著十分好看。蔚叔回轉進一帶白楊,我和父親慢步徐行,陣陣風吹,聲聲蟬鳴,都現得慘淡空寂,靜默如死。

蔚叔站住了,麵前堆滿了磨新的青石和沙屑,那旁邊就是一個深的洞穴,這就是將來掩埋父親屍體的墳墓。我小心看著父親,他神色現得異樣慘淡,銀須白發中,包掩著無限的傷痛。

一陣風吹起父親的袍角,銀須也緩緩飄拂到左襟;白楊樹上葉子摩擦的聲音,如幽咽泣訴,令人酸梗,這時他顫巍巍扶著我來到墓穴前站定。

父親很仔細周詳地在墓穴四周看了一遍,覺得很如意。蔚叔又和他籌畫墓頭的式樣,他還能掩飾住悲痛說:“外麵的式樣堅固些就成啦;不要太講究了,靡費金錢。隻要裏麵幹燥光滑一點,棺木不受傷就可以了。”

回頭又向我說:“這些事情原不必要我自己做,不過你和璜哥,整年都在外麵;我老了,無可諱言是快到墳墓去了。在家也無事,不愁穿,不愁吃,有時就愁到我最後的安置。棺木已紮好了,裏子也裱漆完了。衣服呢我不願意穿前清的遺服或現在的袍褂。我想走的時候穿一身道袍。璜哥已由漢口給我寄來了一套,鞋帽都有,那天請母親找出來你看看。我一生廉潔寒苦,不願浪費,隻求我心身安適就成了。都預備好後,省臨時麻煩;不然你們如果因事忙因道阻不能回來時,不是要焦急嗎?我願能悄悄地走了,不要給你們靈魂上感到悲傷。生如寄,死如歸,本不必認真嗬!”

我低頭不語,怕他難過,偷偷把淚咽下去。等蔚叔扶父親上了轎後,我才取出手絹揩淚。

臨去時我向鬆林群塚望了一眼,再來時怕已是一個夢醒後。

跪在洞穴前禱告上帝:願以我青春火焰,燃燒父親殘弱的光輝!千萬不要接引我的慈愛父親來到這裏嗬!

這是我第二次感到墳墓的殘忍可怕,死是這樣偉大的無情。

寄到獄裏去

——給萍弟

這正是偉大的死城裏,秋風秋雨之夜。

什麼都沉寂,什麼都閉幕了,隻有雨聲和風聲絞著,人們正在做恐怖的夢吧!一切都冷靜,一切都陰森,隻有我這小屋裏露著一盞暗淡的燈光,照著我這不知是幽靈還是鬼魂的影子在搖曳著,天上沒有月,也沒有星。

我不敢想到你,想到你時,我便依稀看見你蓬首垢麵,憔悴,枯瘠,被黑暗的羅網,慘苦的囚院,捉攫去你的幸福自由的可憐情形。這時你是在齧著牙關,握著雙拳,向黑暗的,堅固的鐵欄衝擊呢?還是低著頭,扶著肩,向鐵欄畔滴灑你英雄失意的眼淚?我想你也許在抬起你的光亮雙睛,向天涯,天涯,遙望著你遺留在這裏的那顆心!也許你已經哭號無力,饑寒交逼,隻蜷伏在黑暗汙穢的牆角,喘著生之最後的聲息!也許你已經到了荒郊高原,也許你已經……我不敢想到你,想到你,我便覺著戰栗抖顫,人世如地獄般可怕可歎!然而萍弟嗬!我又怎能那樣毫不關心地不記念你?

關山阻隔,除了神馳焦急外,懦弱無力的我們,又那能拯救你,安慰你。然而我而望你珍重,盼望你含忍;禁錮封鎖了我們的身體的,萬不能禁錮封鎖我們的靈魂。為了準備將來偉大更堅固更有力的工作,你應該保重,你應該容忍。這是你生命火焰在黑暗中衝擊出的星花,囚牢中便是你勵誌努力潛修默會的書房,這短期內的痛苦,正是造成一個改革精進的青年英雄的機會。望你勿灰心喪誌,過分悲憤才好。

萍弟!你是聰明人,你雖然盡忠於你的事業,也應顧及到異鄉外係懷你的清。你不是也和天辛一樣,有兩個生命:一個是革命,一個是愛情;你應該為了他們去努力求成全求圓滿。這暫時的厄運,這身體的苦痛,千萬不要令你心魂上受很大的創傷,目下先宜平靜,冷寂你熱血沸騰的心。

說到我們,大概更令你傷心,上帝給予了我們異地同樣的命運。假如這信真能入你目,你也許以為我這些話都是夢境。你不要焦急,慢慢地我告訴你清的近況。

你離開這莊嚴的,古舊的,偉大的,灰塵的北京之後,我曾寄過你三封信。一封是在上海,一封是在廣東,一封便是你被捕的地方,不知你曾否收到?清從滬歸之翌晨,我返山城。這一月中她是默咽離愁,乍嚐別恨;我是返故鄉見母親,鎮天在山水間領略自然,和母親給予我的慈愛。一月之後我重返北京,清已不是我走時的清,她的命運日陷悲愁。更加你消息沉沉,一去無音信;幾次都令我們感到了恐怖——這恐怖是心坎裏久已料到唯恐實現的。但是我總是勸慰清,默默禱告給平安與萍。

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

等到了夏盡秋來,秋去冬臨,清鎮日輾轉寸心於焦急愁悶怨恨恐懼之中。這時外麵又侵襲來多少意外的陰霾包裹了她,她忍受著一切的謠諑,接收著一切的誹謗。怪誰?隻因為你們輕別離。隻抱憾人心上永遠有填不滿的深溝,人心上永遠有不穿的隔膜。

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你的消息依然是石沉大海。

紅樓再劫,我們的希望完全粉碎!研究科取消後,清又被驅逐,不僅無書可讀,而且連一枝之棲都無處尋覓。誰也知道她是無父無母,以異鄉做故鄉的飄零遊子;然而她被驅逐後,離開了四年如母親懷抱,如嬰兒搖籃的紅樓,終於無處寄棲她弱小的身軀。

她孤零零萬裏一身,從此後遂彷徨踟躕於長安道上,渡這飄泊流落的生涯。誰管?隻她悄悄地紮掙著,領受著,看著這人情世事的轉換幻變;一步一走,她已走到峭壁在前,深澗在後的懸崖上來了。如今,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深處去了。

我是她四年來唯一的友伴,又是曾負了萍弟的重托,這時才感到自己的淺薄,懦弱,庸愚無能。雖然我能將整個靈魂替她擘畫,全部心思供她驅使,然而我無力阻擋這噩運的頻頻來臨。

我們都是弱者,如今隻是在屠夫的利刃下喘息著,陳列在案上的俘虜,還用什麼抵抗紮掙的力量。所以我們目前的生活之苦痛,不是悲愁,卻是怒憤!我們如今看那些盤據者勝利的麵孔,他們用心底的狹隘,封鎖了我們欲進的門,並且將清關在大門以外刻不容留的驅逐出。後來才知道取消研究科是因為彌禍於未形,先事綢繆的辦法;他們紅樓新主,錯認我們做意圖搗亂的先鋒。一切都完了,公園鬆林裏你的預祝,我們約好二年之後再見時,我們自己展覽收獲,陳列勝利,驕傲光榮;如今都歸湮滅無存。

我和清這時正在崎嶇的,淒寒的,寂寞的道途中,摸索著踐踏我們要走的一條路徑。幾次我們遇到危險,幾次我們受了創傷,我們依然毫不畏縮毫不卻步地走向前去,如今,直到如今,我們還是這樣進行;我想此後,從此以後,人生的道路也是這樣吧!隻有辛苦血汗地紮掙著奔波,沒有順適,困散的幸福來錫。深一層看見了社會的真相,才知道建設既不易,毀滅也很難。我們的生命力是無限,他們的阻障力也是無限;世界永久是搏戰,是難分勝負的苦戰!

接到瓊妹傳來你被捕的消息時,正是我去紅樓替清搬出東西的那天。你想清如何承受這再三的刺激,她未讀完,信落在地上,她望天微微地冷笑!這可怕的微笑,至如今猶深印在我腦海中。記得那是個陰森黯淡的黃昏,在北館淒涼冷寒的客廳下我和清作長時間的沉默!

我真不能再寫下去了,為什麼四個月的離別,會有這麼多的事變叢生。清告訴我,在上海時你們都去看“難為了妹妹”的電影,你特別多去幾次,而且每次看過後都很興奮!這次瓊妹來信便是打這謎語,她寫著是:“三哥回來了三禮拜,便做‘難為了妹妹’中的何大虎。”我們知道她所指是象征著你的被捕,坐監。萍弟!你知道嗎?“難為了妹妹”如今正在北京明星映演,然而我莫有勇氣去看,每次在街上電車上看見了廣告,都好像特別刺心。真想不到,我能看“難為了妹妹”時,你已不幸罹了何大虎一樣的命運。

我們都盼望你歸去後的消息,不幸第一個消息便是這驚人的噩耗。前幾天接到美弟信知你生命可無虞,不久即可保釋出獄。我希望美弟這信不是為了安慰他萬裏外的姊姊而寫的。真能這樣才是我們遙遠處記念你的朋友們所盼禱。

清現住北館,我是天天伴著她,竭盡我的可能去安慰她。冷落淒寒的深秋,我們都是咽著悲愁強作歡顏的人。願萍弟釋念。閑談中,清曾告我萍弟為了謠諑,曾移罪到我,我隻一笑置之。將來清白的光彩衝散了陰霾,那時你或者可以知道我是怎樣愛護清,同時也不曾辜負了萍弟給我的使命和重托。我希望你用上帝的心相信清,也相信你一切的朋友們!

夜已將盡,遠處已聞見雞鳴!雨停風止,晨曦已快到臨,黑暗隻留了最後一瞬;萍弟!我們光明的世界已展開在眼前,一切你勿太悲觀。

在朝霞未到之前,我把這信封寄遠道給你。願你開緘時,太陽已掃淨了陰霾!

一九二六年,十一,十,北京,夜雨中。

深夜絮語

一淒愴的歸途

一個陰黯慘淡的下午,我抱著一顆微顫的心,去叩正師的門。剛由寒冷的街道上忽然走到了室中,似乎覺得有點溫意,但一到那裏後這溫意仍在寒冷中消逝了。我是去拿稿子的,不知為什麼正師把那束稿交給我時,抬頭我看見他陰影罩滿的憂愁麵容,我幾乎把那束稿子墜在地上,幾次想談點別的話,但誰也說不出;我俯首看見了和珍兩個字時,我頭似乎有點暈眩,身上感到一陣比一陣的冷!

寒風中我離開駱駝書屋,一輛破的洋車載著我搖晃在擾攘的街市上,我閉著眼手裏緊握著那束稿,這稿內是一個悲慘的追憶,而這追憶也正是往日曆曆的景象,僅是一年,但這景象已成了悲慘的追憶。不僅這些可追憶,就是去年那些哄動全城的大慘殺了後的大追悼會,在如今何嚐不驚歎那時的狂熱盛況呢!不知為什麼這幾天的天氣,也似乎要增加人的憂愁,死城裏的黯淡陰森,汙穢惡濁,怕比追悼和珍還可哭!而風雪又似乎正在盡力的吹掃和遮蔽。

春雪還未消盡,牆根屋頂殘雪猶存。我在車上想到去年“三·一八”的翌晨去看醫院負傷的朋友時,正是漫天漫地的白雪在遮掩鮮血的屍身。想到這裏自然楊德群和劉和珍陳列在大禮堂上的屍體,槍彈洞穿的屍體,和那放在玻璃櫥楊德群(1902—1926),湖南湘陰(今汨羅)人,出生於書香之家。1925年冬,加入中國國民黨。1926年3月18日,為抗議日艦炮擊大沽口和帝國主義的侵略罪行,與劉和珍等參加北京5000餘憤怒群眾舉行的反對八國最後通牒的集會遊行活動。不幸中彈犧牲。

中的斑斑血衣,花圈挽聯,含笑的遺像,圍著屍體的慟哭!都湧現到腦海中,覺著那時興奮的躍動的哀慟,比現在空寂冷淡的寂靜是狂熱多了。假如曾參與過去年那種盛典的人,一定也和我一樣感到寂寞吧!然而似乎冬眠未醒的朋友們,自己就沒有令這生命變成活躍的力量嗎?我自己責問自己。

這時候我才看見拉我的車夫,他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腿一拐一拐,似乎足上腿上還有點毛病,雖然紮掙著在寒風裏向前去,不過那種蹣跚的景象,我覺由他一步一步的足蹤裏仿佛溢著人世苦痛生活壓迫的眼淚!我何忍令這樣龍鍾蹣跚的老人,拉我這正欲求活躍生命的青年呢?我下了車,加倍地給他車價後,他苦痛的皺紋上泛出一縷慘笑!

我望著他的背影龍鍾蹣跚地去遠了,我才進行我的路。當我在馬路上獨自徘徊時不知為什麼,忽然想到我們中國來,我覺中國的現實像這老頭子拉車,而多少公子小姐們偏不醒來睜眼看看這車夫能不能走路,隻蜷伏在破車上閉著眼做那金迷紙醉的甜夢!

二遺留在人間的哀慟

前些天,娜君由南昌來信說:她曾去看和珍的母親,景象悲慘極了,她回來和瑛姊哭了一夜!聽說和珍的母親還是在病中,看見她們時隻眼淚汪汪地呻吟著叫和珍!關乎這一幕訪問,娜君本允許我寫一篇東西趕“三·一八”前寄來的,但如今還未寄來,因之我很悵惘!不過這也是可以意料到的,一個老年無依靠的寡母哭她唯一可愛而橫遭慘殺的女兒;這是多麼悲慘的事在這宇宙間。和珍有靈,她在異鄉的古廟中,能瞑目嗎?怕母親的哭泣聲呼喚聲也許能令她屍體抖戰呢!

她的未婚夫方君回南昌看了和珍的母親後,他已投筆從戎去了。此後我想他也許不再驚悸。不過有一天他戰罷歸來,站在和珍靈前,把那一束滴上仇人之血的鮮花獻上時,他也要覺著世界上的靜默了!

我不敢想到“三·一八”那天烈士們遠留在人間的哀慟,所以前一天我已寫信給娜君,讓她們那天多約上些女孩兒們去伴慰和珍的母親,直到這時我也是懷念著這樁事。在戰場上的方君,或者他在炮火流彈衝鋒殺敵聲中已忘了這一個悲慘的日子。不過我想他一定會憶起的,他在荒場上,騁馳時,也許暫羈轡頭停騎向雲霞落處而沉思,也許正在山坡下月光底做著刹那甜蜜的夢呢!

那能再想到我不知道的烈士們家人的哀慟,這一夜在枕上飲泣含恨的怕迷漫了中國全部都有這種哭聲吧!在天津高樓上的段祺瑞還能繼續他詩棋逸興,而不為這種隱約的哭聲振顫嗎?

諸烈士!假如你們有靈最好給你親愛的人一個如意的夢,令你們的老母弱弟,孀妻孤兒,在空寂中得到刹那的慰藉!離鄉背井,慘死在異鄉的孤魂嗬!你們緣著那黑夜的鬆林,讓寒風送你們歸去吧!

三筆端的惆悵

一堆稿子雜亂地放在桌上,仿佛你們的屍骸一樣令我不敢迫視。如今已是午夜三鍾了。我筆尖上不知凝結著什麼,寫下去的也不知是什麼?我懦弱怯小的靈魂,在這深夜,執筆寫出腦海中那些可怖的舊影時,準覺著毛骨寒栗心情淒愴!窗外一陣陣風過處,仿佛又聽見你們的泣訴,和衣裙拂動之聲。

和珍!這一年中環境毀滅得可怕,建設得可笑,從前的偕行諸友,如今都星散在東南一帶去耕種。她們有一天歸來,也許能獻給你她們收獲的豐富花果。說到你,你是在我們這些朋友中永遠存在的靈魂。許多人現在都仿效你生前的美德嘉行,用一種溫柔堅忍耐勞吃苦的精神去做她們的事業去了。你應該喜歡吧!你的不滅的精神是存在一切人們的心上。

在這樣黯淡壓迫的環境下,一切是充滿了死靜;許多人都從事著耕種的事,正是和風雨搏鬥最猛烈的時候,所以今年此日還不能令你的靈魂和我們的精神暫時安息。自然有一日我們這般星散後的朋友又可聚攏到北京來,那時你的棺材可以正式地入葬,我們二萬萬覺醒解放的女子,都歡呼著追悼你們先導者的精神和熱血,把鮮豔的花朵灑滿你們的塋壙,把光榮勝利的旗幟插在你們的碑上。

我想那時我的筆端糾結的惆悵,和胸中抑壓的憂愁,也許會讓惠和的春風吹掉的!

如今我在寒冷枯寂的冷室中,禱告著春風的來臨和吹拂!在包裹了一切黑暗的深夜裏,靜待著晨曦的來臨和曛照!

夢囈

我在擾攘的人海中感到寂寞了。

今天在街上遇見一個老乞婆,我走過她身邊時,她流淚哀告著她的苦狀,我施舍了一點。走前未幾步,忽然聽見後麵有笑聲,那笑聲刺耳得可怕!回頭看,原來是剛才那個哭得很哀痛的老乞婆,和另一個乞婆指點我的背影笑!她是勝利了,也許笑我的愚傻吧!我心顫栗著,比逢見瘋狗還怕!

其實我自己也和老乞婆一樣呢!

初次見了我的學生,我比見了我的先生怕百倍,因為我要在她們麵前裝一個理想的先生,宏博的學者,經驗豐富的老人……笑一天時,回來到夜裏總是哭!因為我心裏難受,難受我的笑!

對同事我比對學生又怕百倍。因為她們看是輕藐的看,笑是譏諷的笑;我隻有紅著臉低了頭,咽著淚笑出來!不然將要罵你驕傲自大……後來慢慢練習成了,應世接物時,自己口袋裏有不少的假麵具,隨時隨地可以掉換,結果,有時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是誰?

所以少年人熱情努力的事,專心致誌地工作,在老年人是笑為傻傻的!青年犧牲了生命去和一種相對的人宣戰時,勝利了老年人默然!失敗了老年人慨著說:“小孩子,血氣用事,傻極了。”無論怎樣正直不阿的人,他經曆和年月增多後,你讓和一個小孩子比,他自然是不老實不純真。

衝突和隔膜在青年和老年人中間,成了永久的鴻溝。

世界自然是聰明人多,非常人兒幾乎都是精神病者,和天分有點愚傻的。在現在又時髦又愚傻的自然是革命了,但革命這又是如何傻的事嗬!不安分地讀書,不安分地做事,偏偏犧牲了時間幸福生命富貴去做那種為了別人將來而拋擲自己眼前的傻事,況且也許會捕捉住坐監牢,白送死呢!因為聰明人多,愚傻人少,所以世界充塞滿庸眾,凡是一個建設毀滅特別事業的人,在未成功前,聰明人一定以為他是醉漢瘋子呢?假使他是狂熱燃燒著,把一切思索力都消失了的時候,他的力量是可以驚倒多少人的,也許就殺死人,自然也許被人殺。也許這是愚傻的代價吧!曆史上值得令人同情敬慕的幾乎都是這類人,而他們的足蹤是庸眾踐踏不著的,這光榮是在血泊中墳墓上建築著!

唉!我終於和老乞婆一樣。我終於是安居在庸眾中。我終於是踐踏著聰明人的足蹤。我笑得很得意,但哭得也哀痛!

世界上懦弱的人,我算一個。

大概是一種病症,沒有檢查過,據我自己不用科學來判定,也許是神經布得太周密了,心弦太纖細了的緣故。這是值得卑視哂笑的,假如忠實地說出來。

小時候家裏宰雞,有一天被我看見了,雞頭倒下來把血流在碗裏。那隻雞是生前我見慣的,這次我眼淚汪汪哭了一天,哭得母親心軟了,由著我的意思埋了。這笑談以後長大了,總是個話柄,人要逗我時,我害羞極了!

其實這真值得人訕笑呢!

無論大小事隻要觸著我,常使我全身震撼!人生本是殘殺搏鬥之場,死了又生,生了再死,值不得興什麼感慨。假如和自己沒有關係。電車軋死人,血肉模糊成了三斷,其實也和殺隻羊一樣,戰場上堆屍流血的人們,和些螻蟻也無差別,值不得動念的。圍起來看看熱鬧,戰事停止了去憑吊沙場,都是閑散中的消遣;誰會真的揮淚心碎呢!除了有些傻氣的人。

國務院門前打死四十餘人,除了些年青學生外,大概老年人和聰明人都未動念,不說些“活該”的話已是表示無言的哀痛了。但是我流在和珍和不相識屍骸棺材前的淚真不少,寫到這裏自然又惹人笑了!傻得可憐吧?

蔡邕哭董卓,這本是自招其殃!但是我的病症之不堪救藥,似乎諸醫已束手了。我悒鬱的心境,慘愁得像一個曬幹的橘子,我又為了悸驚的噩耗心碎了!

蔡邕(133—192),字伯喈,陳留(今河南省開封市陳留鎮)圉人,東漢文學家、書法家。漢獻帝時曾拜左中郎將,故後人也稱他“蔡中郎”。

我願世界是永遠和愛,人和人,物和物都不要相殘殺相踐踏,眾欺寡,強淩弱;但這些話說出來簡直是無知識,有點常識的人是能了悟,人生之所進化和維持都是緣乎此。

長江是血水,黃浦江是血水,戰雲迷漫的中國,人的生命不如螻蟻,活如寄,死如歸,本無什麼可興感的。但是懦弱的我,終於瞻望雲天,顫蕩著我的心禱告!

我忽然想到世界上,自然也有不少傻和懦弱如我的人,假如果真也有些眼淚是這樣流,傷感是這樣深時,世界也許會有萬分之一的平和之夢的曙光照臨吧!

這些話是寫給小孩子和少年人的,聰明的老人們自然不必看,因為淺薄得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