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卷(3)(2 / 3)

偶然草

算是懶,也可美其名曰忙。近來不僅連四年未曾間斷的日記不寫,便是最珍貴的天辛的遺照,置在案頭已經灰塵迷漫,模糊得看不清楚是誰。朋友們的信堆在抽屜裏有許多連看都不曾看,至於我的筆成了毛錐,墨盒變成幹綿自然是不必說了,屋中零亂的雜瑣的狀態,更是和我的心情一樣,不能收拾,也不能整理。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為什麼這樣頹廢?而我最奇怪的是心靈的失落,常覺和遺棄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一般,總是神思恍惚,少魂失魄。

不會哭!也不能笑!一切都無感。這樣淒風冷月的秋景,這樣艱難苦痛的生涯,我應該多愁善感,但是我並不曾為了這些介意。幾個知己從遠方寫多少安慰我同情我的話,我隻呆呆地讀,讀完也不覺什麼悲哀,更說不到喜歡了。我很恐懼自己,這樣的生活,毀滅了靈感的生活,不是一種太慘忍的酷刑嗎?對於一切都漠然的人生,這豈是我所希望的人生。我常想做悲劇中的主人翁,但悲劇中的風雲慘變,又那能任我這樣平淡冷寂地過去呢!

我想讓自己身上燃著火,燒死我。我想自己手裏握著劍,殺死人。無論怎樣最好痛快一點去生,或者痛快點求死。這樣平淡冷寂,漠然一切的生活;令我憤怒,令我頹廢。

心情過分冷靜的人,也許就是很熱烈的人;然而我的力在哪裏呢?終於在人群灰塵中遺失了。車軌中旋轉多少百結不寧的心緒,來來去去,百年如一日地過去了。就這樣把我的名字埋沒在十字街頭的塵土中嗎?我常在奔波的途中這樣問自己。

多少花蕾似的希望都揉碎了。落葉般的命運隻好讓秋風任意地飄泊吹散吧!繁華的夢遠了,春還不曾來,暫時的殯埋也許就是將來的滋榮。

遠方的朋友們!我在這長期沉默中,所能告訴你們的隻有這幾句話。我不能不為了你們的關懷而感動,我終於是不能漠然一切的人。如今我不希求於人給我什麼,所以也不曾得到煩惱和愛怨。不過我蔑視人類的虛偽和擾攘,然而我又不幸日在虛偽擾攘中輾轉因人,這就是使我痛恨於無窮的苦惱!

離別和聚合我倒是不介意,心靈的交流是任天下什麼東西都阻礙不了的;反之,雖日相晤對,咫尺何非天涯。遠方的朋友願我們的手在夢裏互握著,雖然寂處古都,觸景每多憶念,但你們這一點好意遠道緘來時,也了解我萬種愁懷呢!

十六年十月二十八日夜深時。

冰場上

連自己都驚奇自己的興致,在這種心情下的我,會和一般幸福驕子,青春少女們,來到冰場上遊戲。但是自從踏進了這個環境後,我便不自主地被誘惑而沉醉了,幸好,這裏沒有如人間那樣的殘狠,在不介意不留心時,偷偷混在這般幸福驕子,青春少女群中,同受豔陽的照臨,惠風的吹拂,而不怕獲什麼罪戾!因之我閑暇時離開一切可厭惡的;到這裏,求刹那的沉醉和慰藉。

在美麗歡欣的冰上,回環四顧是那如雲煙般披罩著的森林,岩峰碧欄紅樓:黃昏時候落日緋霞映照在冰凝的場中,雪亮的刀上時,每使我愴然泫然,不忍再抬頭望著這風光依稀似去年的眼底景物。我天天奔波在這長安道上,不知追求什麼?如今空虛的心幕上,還留著已成煙夢的遺影,幾乎處處都有這令我愴然泫然的陳跡現露在我的眼底。這冰場也一樣有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駐足凝眸時心頭常覺隱隱梗酸:有時熱淚會滴在凍冷的冰上,融化成一個小小的蝕洞。

自然有人詛咒我這類乎淪落的行徑,頹唐的心情吧!似乎這年頭莫有什麼機會或興趣。來和那些少爺小姐們玩這類的開心運動?誠然,我很慚愧,除了每日應做的事務和自修外,我並不曾效勞什麼社會運動,團體工作;不過我也很自安,沒有機會上做一件與人類求福利的事,但也未曾做過殃民害眾的罪惡。

看起來中國目前似乎都是太積極了,“希望”故意把人都變成了猛獸,隨時隨地都可以使烈火燃燒起來!鮮血噴灑起來!屍體堆集起來!槍炮煙火中,一切幸福和安寧都被惡魔的旗幟卷去了,這幾乎退化到原始的世界,我時時都在恐怖著!暴動殘殺,瘋狂般的領袖,都是令我們欽佩敬愛的英雄吧!隻是他們的旗幟永遠那麼鮮明正大,而他們的功績卻永遠是這樣暗淡悲慘呢!不知為什麼?

假如後人的幸福歡樂真能建築在現今犧牲者的枯骨血跡之上,那也是一件值得讚頌的事:不過恐怕這也終於是個幻影,隻是在人們心中低低喚你前進的一個聲音。

在疲倦的工作後沉思時,我總哀我自己並哀我祖國。屢次失望之後,我對於自己從前熱誠敬慕的英雄,和一切曾令我動念的事業都恐怖鄙視起來了,因此在極度傷心悲痛中才逃到冰場上去求刹那的暈醉。

我雖想追求快樂,但快樂卻是用不能來安慰我。我的朋友在炮火槍林底,我的故鄉在戰氣迷漫裏,我的父母在憂懼焦慮中,我就是漠不關心逃到冰場上來自騙地去追尋快樂,怕快樂也終於是遺棄而不顧我。不過暈醉,暫時的暈醉卻能令我的心情麻木一時。

我告訴你們:冰下有無數美麗娟潔的花紋,那細小的雪屑被風吹著如落下的球,我足下的銀刀劃在冰場的裂痕,如我心膜裏的殘跡。輕飄飄遊龍驚鴻般的姿態,笑吟吟微露醉意的霰顏,如燕子穿梭,蝶翹蹁躚似的步履,風旋雪舞,雲卷電掣,這都是冰場上青年少女們的藝術。朋友!怎得不令我沉迷於此而暫忘掉一切人間的痛苦呢!是這般美妙的活潑的無真的爛漫樂園。

不過這依然是夢。

這些幸幅驕子,青春少女們也有一日要失去他們的愉樂而換成惆悵!目前的現實變做回憶的夢影。露沙笑我把冷寂的冰場當做密友是癡念,她說:“你覺得冰冷的心情最好是安放在冰天雪地之中。不過你要知道冷的冰最是靠不住的東西,它若逢見熱烈的火氣,立刻就消失了原來潔白的冷嚴的質地,變成柔和的水,氤氳的氣了。結果反不如一直是個氳氳的汽倒免得著跡。”

她這話自然包含了多方麵的意思,不過表麵上看來,她已警告我將來是一場歡喜,空留惆悵了。什麼事不是這樣呢!如今冷寂堅凍的冰,本就是往日柔和如意的水,此時歡喜就是他年悲歎,人生假使就是這樣時,怎禁得住我們這過分聰敏的憂慮呢!

朋友!不要想以後怎樣,隻騙如今這樣過去罷!

一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節前夜。

偶然來臨的貴婦人

我正午夢醒來,睜眼見窗外芭蕉後站著一個人,我問誰?女仆遞給我一張名片,接過來看時,上麵寫著:胡張蔚然。嗬!是她!

我趕快穿上鞋下了床,弄展了縐折的床氈,又掠梳了一下紛亂的散發,這時候竹籬花徑傳來了清脆的皮鞋聲音,隱約簾外見緋紅衫子的身影分花拂柳而來。我迎出去,隻見她珠翠環繞,雍容端麗,無論如何也不敢認這位嬌貴的婦人,就是前八年名振一時的女界偉人。

寒暄後,她抬起流媚的雙睛打量了我,又打量了我的房子,驀然間感覺到自己的微小和寒酸,在她那種不自禁流露的傲貴神韻中。

我十分局促嚅囁著說:“蔚然姊,我們在學校分離後就未再見。聽同學們說你在南方很做了許多實地的工作:這次來更可以指導我們了。”她抿嘴微笑著道:“我早不做什麼工作了。一半灰心,一半懶情,自從我和衡如結婚後,大概也是環境的原故吧!無論如何振作不起往日的精神,什麼當主席,請願,發傳單,示威,這套拿手戲,想起來還覺好笑呢!一個人最終的目的,誰不是夢想著實現個如意的世界,使自己能浸潤在幸福美滿中生活著。現在衡如有力量使我過這種不勞而獲的生活,我又何必再出去呼號奔波。有的是銀錢,多少享樂的願望,都可以達到:在社會上既有名譽,又有地位。物質的享受,我沒有什麼不滿意。精神方麵,衡如自同他妻離散後,對我的感情是非常忠誠專一,假使他有什麼變化,我也不愁沒有情人來安慰我,我高興熱鬧時到上海向那金迷紙醉的洋場求窮奢極欲的好夢,喜歡幽靜時找一兩個閑散的朋友到西湖或牯嶺去,那裏都有自己的別墅,在天然美麗的風景中,休息我的勞頓和疲倦。如果國內的情形使我厭煩時,也許輕裝簡服悄悄地就溜到外國。我想手裏隻要有錢,宇宙萬物都任我擺布。我現在才知道了,藻如!你曉得如今一般不得誌的人,整天仰著頭打倒這個鏟除那個,但是到了那種地位,無論從前怎麼樣血氣剛強,人格高尚的人,照樣還是走著前邊人開辟的道路,行為舉動和自己當年所要打倒鏟除者是分毫無差,也許還別有花樣呢!衡如和他現在這一般朋友,那一個不是幾十萬幾百萬的家產,四五個美貌如花的愛人。從前他們革命時那種窮困無聊的樣子你也見過,世界就這樣一套把戲,不論掛什麼招牌,結果還是生活的問題,並且還是多數人餓死少數人吃肥的問題。”

我真沒有想到她忽然發現了這樣的人生哲學,又像吹法螺,又像發牢騷,這麼一來我真不知她今天來的目的是什麼了。

接著她又說:“藻如,別後你還是那樣消沉嗎?在南邊時聽人說你死了,隔些時又說你嫁了,無論什麼謠傳都是這生生死死吧!到這裏打聽,才知道你還是保持著舊日那孤傲靜默的生涯。你真有耐心,這多年用粉筆灰撐著半飽的肚子,要是我早想別的方法了。不過這樣沉默的生活也有好處,不聲不響的:你就是掀天搖地翻山倒海地弄一套,結果也是這樣。你瞧我,一定笑不長進,不過我想隻有這樣是我的需要。”她哈哈地笑了,這清脆的笑聲,顫溢在這狹黴的小書齋。

我不知該說什麼話好,隻癡笑著陪她,仔細揣摸她這驚人的偉論,及在她那粉白黛綠,珠翠繽紛的美型中,找尋往日那種英俊的豐采是隱涅不見了。

她又向我問訊了幾個舊朋友的近況,最後她說了目的:是衡如的兒子想考學校,托我幫點忙讓他取錄。明晚她家裏開個跳舞會。請的客人都是新貴,再三請我去,我向她婉謝了。我沒有力量和她應酬,我願在這小書齋當孤傲的主人,不願去向那廣庭華筵,燈光輝煌下做寒傖的來客。

送她上了汽車,灰塵中依稀似回眸一笑。

回來撿起茶杯,整理了一下書桌:坐在藤椅上覺屋中氤氳著一種清芬的餘香,這氣息中我恍惚又看見她嬌貴的高傲的倩影。

惆悵

先在上帝麵前,懺悔這如焚的惆悵!

朋友!我就這樣稱呼你吧。當我第一次在酒樓上逢見你時,我便埋怨命運的欺弄我了。我雖不認識你是誰?我也不要知道你是誰?但我們偶然的遇合,使我在你清澈聰慧的眼裏,發現了我久隱胸頭的幻影,在你炯炯目光中重新看見了那個搗碎我一切的故人。自從那天你由我身畔經過,自從你一度驚異地注視我之後,我平靜冷寂的心波為你洶湧了。朋友!願你慈悲點遠離開我,願你允許我不再見你,為了你的豐韻,你的眼輝,處處都能撼得我動魄驚心!

這樣淒零如焚的心境裏,我在這酒店內成了個奇異的來客,這也許就是你懷疑我追究我的緣故吧?為了躲避過去夢影之糾纏,我想不再看見你,但是每次獨自踽踽林中歸來後,望著故人的遺像,又願馬上看見你,如觀黃泉下久矣沉寂消遊的音容。因此我才強咽著淚,來到這酒店內狂飲,來到這跳舞廳上躚蹁。明知道這是更深更深的痛苦,不過我不能自禁地沉沒了。

你也感到驚奇嗎?每天屋角的桌子上,我執著瑪瑙杯狂飲,飲醉後我又踱到舞場上去歌舞,一直到燈暗人散,歌暗舞亂,才抱著惆悵和疲倦歸來。這自然不是安放心靈的靜境,但我為了你,天天來到這裏飲一瓶上等的白蘭地,希望醉極了能毒死我呢!不過依然是清醒過來了。近來,你似乎感到我的行為奇特吧!你伴著別人跳舞時,目光時時在望著我,想仔細探索我是什麼人?懷著什麼樣心情來到這裏痛飲狂舞?唉!這終於是個謎,除了我這一套樸素衣裙蒼白容顏外,怕你不能再多知道一點我的心情和形蹤吧?

記得那一夜,我獨自在遊廊上望月沉思:你悄悄立在我身後,當我回到沙發上時,你低著頭歎息了一聲就走過去了。真值得我注意,這一聲哀慘的歎息深入了我的心靈,在如此嘈雜喧嚷,金迷紙醉的地方,無意中會遇見心的創傷的同情。這時音樂正奏著最後的哀調,嗚嗚咽咽像夜鶯悲啼,孤猿長嘯,我振了振舞衣,想推門進去參加那歡樂的表演;但哀婉的音樂令我不能自持,後來淚已撲簌簌落滿衣襟,我感到極度的痛苦,就是這樣熱鬧的環境中愈襯出我心境的荒涼冷寂。這種回腸蕩氣的心情,你是注意到了,我走進了大廳時,偷眼看見你在呆呆地望著我,臉上的顏色也十分慘淡;難道說你也是天涯淪落的傷心人嗎?不過你的天真爛漫,憨嬌活潑的精神,誰信你是人間苦痛中紮掙著的人呢?朋友!我自然祝福你不是那樣。更願你不必注意到我,我隻是一個散灑悲哀,布施痛苦的人,在這世界上我無力再承受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恤了。我雖希望改換我的環境,忘掉一切,舍棄一切,埋葬一切,但是新的境遇裏有時也會回到舊的夢裏。依然不能擺脫,件件分明的往事,照樣映演著揉碎我的心靈。我已明白了,這是一直和我靈魂殉葬入墓的禮物!

寫到這裏我心煩亂極了,我去倒在床上休息一會再往下寫吧!

這封信未寫完我就病了。

朋友!這時我重提起筆來的心情已完全和上邊不同了。是懺悔,也是覺悟,我心靈的怒馬奔放到前段深潭的山崖時,也該收住了,再前去隻有不堪形容的沉落,陷埋了我自己,同時也連累你,我那能這樣傻呢!

那天我太醉了,不知不覺暈倒在酒樓上,醒來後睜開眼我睡在軟榻上,猛抬頭便看你溫柔含情的目光,你低低和我說:“小姐!覺著好點嗎?你先喝點解酒的湯。”

我不能拒絕你的好意,我在你手裏喝了兩口橘子湯,心頭清醒了許多,忽然感到不安,便紮掙地坐起來想要走。你憂鬱而誠懇地說:“你能否允許我駕車送你回去麼?請你告訴我住在哪裏?”我怫然地拒絕了你。心中雖然是說不盡的感謝,但我的理智詔示我應該遠避你的殷勤,所以我便勉強起身,默無一語地下樓來。店主人招呼我上車時,我還看見你遠遠站在樓台上望我。唉!朋友!我悔不該來這地方,又留下一個淒慘的回憶;而且給你如此深沉的懷疑和痛苦,我知道懺悔了願,你忘記我們的遇合並且原諒我難言的哀懷吧!

從前為了你來到這裏,如今又為了你離開。我已決定不再住下去了,三天內即航海到南洋一帶度漂流的生涯,那裏的朋友曾特請去同他們合夥演電影,我自己也很有興趣,如今又有一個希望在誘惑我做一個悲劇的明星呢!這個事業也許能發揮我滿腔淒酸,並給你一個再見我的機會。

今天又到酒店去看你,我獨隱帷幕後,燈光輝煌,人影散亂中,看見你穿一件翡翠色的衣服,坐在音樂台畔的沙發上吸著雪茄沉思,朋友!我那時心中痛苦萬分,很想揭開幕去向你告別,但是我不能。隻有咽著淚默望你說了聲:“朋友!再見。一切命運的安排,原諒我這是偶然。”

晚宴

有天晚晌,一個廣東朋友請我在長安春吃飯。

他穿著青綠的短服,氣度軒昂,英俊豪爽,比較在法國時的神態又兩樣了。他也算是北伐成功後的新貴之一呢!

來客都是廣東人。隻有蘇小姐和我是例外。

說到廣東朋友時,我可以附帶說明一下,特別對廣東人的好感。我常覺廣東的民性之活潑好動,勇敢有為,敏慧剛健,忠誠坦白,是值得我們讚美的。凡中國那種腐敗頹廢的病態,他們都沒有;而許多發揚國華,策勵前進的精神,是全球都感到驚畏的。這無怪乎是革命的根據地,而首領大半是令人欽佩的廣東人了。

寒暄後,文蕙拉了我手走到屋角。她悄悄指著一個穿翻領西裝的青年說:“這就是天下為婆的胡先生!”我笑著緊握了她手道:“你真滑稽。”

想起來這是兩月前的事了。我從山城回來後,文蕙姊妹們,請我到北海劃船,那是黃昏日落時候,晚景真美,西方淺藍深青的雲堆中,掩映夾雜著緋紅的彩霞,一顆赤日慢慢西沉下去。東方呢!一片白雲,白雲中又襲著幾道青痕,在一個淒清冷靜的氛圈中,月兒皎潔的銀光射到碧清的海麵。晚風徐徐吹過,雙槳搖到蓮花深處去了。

這種清涼的境地,洗滌著這塵灰封鎖的靈魂。在他們的倩影中,笑語裏,都深深感到恍非人間了。菡萏香裏我們停了槳暢談起來:偶然提到文蕙的一個同學,又引起革命時努力工作的女同誌;談著她們的事跡,有的真令我們敬欽,有的令我們驚異,有的也令我們失望而懊喪!

文蕙忽然告我,有一位朋友和她談到婦女問題說:“你們怕什麼呢!這年頭兒是天下為婆。”我笑起來了,問她這怎麼解釋呢,她說這位主張天下為婆的學者大概如此立論。

一國最緊要的是政治。而政治舞台上的政治偉人,運用政治手腕時的背景,有時卻是操縱在女子手中。凡是大政治家,大革命家的鼓舞奮發,慘淡經營;又多半是天生麗質的愛人,或者是多才多藝的內助,輔其成功。不過僅是少數出類拔萃的女子,大多數還是服務於家庭中,男子負荷著全責去贍養。

因此,男子們,都盡量地去尋覓職業,預備維護妻妾的飽暖;同時虛榮心的鼓勵,又幻想著生活的美滿和富裕。這樣努力的結果,往往釀成許多的貪官汙吏。據說這是女子間接應得的罪案。

張宗昌(1881—1932),字效坤。山東掖縣(今萊州市)人。綽號“狗肉將軍”“混世魔王”“長腿將軍”“三不知將軍”(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姨太太,不知道自己多少條槍,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五毒大將軍”“張三多”等,奉係軍閥頭目之一。張宗昌曾殘酷鎮壓青島日商紗廠工人罷工,造成“青島慘案”。1932年9月3日被山東省政府參議鄭繼成槍殺於津浦鐵路濟南車站。

例如已打倒的舊軍閥張宗昌,其妻妾衣飾雜費共需數十萬。風聞如今革命偉人之妻妾,亦有衣飾費達十餘萬者。(這驚人的糜費我自然確信其為謠言無疑了。)——男子一方麵生產,女子一方麵消費。這“天下為婆”似乎憤怨,似乎鄙笑的言論:遂在滑稽刻薄的胡先生口中實現了。我們聽見當然覺得有點悔辱女性,不無忿怒。但是靜心想想,這話雖然俏皮,不過實際情形是如斯,又何能辯白呢!

試問現在女子有相當職業,經濟獨立,不傷人供養的有幾多?像有些知識階級的貴婦人,依然沉涅於金迷紙醉,富裕揮霍的生活中:並不想以自己的勞力求換取麵包,以自己的才能去服務社會。

不過我自己也很感到呢!文蕙她們也正是失業者。鎮日想在能力範圍內尋覓點工作,以自生活,並供養她五十餘歲的病母。但是無論如何在北平就找不到工作,各機關沒有女子可問津的道路。除非是和機關當局沾親帶故的體己人外,誰不是徘徊途中呢!意誌薄弱點的女子,禁不住這磨煉挫折,受不了這風霜饑寒,慢慢就由奮鬥彷徨途中,而回到養尊處優的家庭中去了。

這夜偶然又逢到胡先生。想起他的話來,我真想找個機會和他談談,不過事與願違,他未終席就因有要事匆匆地去了。

卸裝之夜

蘅如偶然當了一個中學校的校長,校長是如何莊嚴偉大的事業,但是在蘅如隻是偶然興來的一幕扮演。上裝後一切都失卻自由,其實際情形無異是作了收羅萬矢的箭垛。

如今箭垛的命運算是滿了,她很覺值得感謝上蒼。雙手將這頂輝煌的翠冠,遞給願意接受的朋友後,自己不禁偷偷地笑了!這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命運。

在紛擾的社會裏,嘈雜的會場上,奸狡萬變的麵孔,口是心非的微笑中,她悄悄推倒前麵那塊收羅萬矢的箭垛,摘下那頂莊嚴偉大的峨冠,飄然回到她幽靜的書齋去了。走進了深深院落,望見紫藤的綠蔭掩著她的碧紗窗。那一排新種的楊柳也長高了,影子很婀娜地似在舞動,樹蔭下掛著她最愛的鸚哥,聽見步履聲,它抬起頭來飛在橫木上叫著:“快開門,快開門!”

她舉眸回盼了一下。湘簾沉沉中聽見姨母喚她的聲音。這時簾揭開了,雙鬢如雪的姨母扶杖出來迎接蘅如。一般晚香玉的芬馥,由屋中照來,她猛然清醒!如午夜夢回一樣。

晚餐後,她回到自己的屋裏,卸下那一套“恰如其分”的裝束,換上了件沾滿淚痕酒漬的舊衣,坐在寫字台前沙發上,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覺得靈魂自由了,如天空的流雲,如海上的飛鳥。瓶中有鮮豔的菡萏,清芬撲鼻,玻璃杯裏斟著濃釅的綠茶,潔人心脾。磨好了墨。蘸飽了筆,雪亮的燈光下,她沉思對一迭稿紙支頤。

該從何處下筆呢!這半截驚惶紛亂,汙濁冷酷的環境;狡詐奸險,可氣可笑的事跡,都如電影一般在她腦中演映著。

輾轉在荊棘中,靈魂身體都是一樣創痛。雖然是已經受了她不曾受過的,但認識的深刻,見聞的廣博,卻也得到她不曾知道的。人生既是活動的變遷,力和智的奮爭,那她今夜歸來的情況,真有點兒像勇士由戰壕沙場的夢中驚醒,撫摸著自己的創痕,而回憶那炮火彌漫,人仰馬翻,赤血白骨,灰燼殘堞;喟歎著身曆的奇險恐怖一樣。

丁零零門鈴響了,張媽拿來了幾封信。

她拆開來,都是學校裏來的。

一封是煥之寫來的。滿紙都是憤慨語,一方麵詛咒別人,一方麵恭維著自己,左不是那一類奮類乎黃鍾毀棄,瓦釜雷鳴的筆調。她讀後笑了笑!心想何必發這無意義的牢騷。她完全不懂時勢和社會的內容,假使社會或個人的環境,沒有一點兒循環的變化,這世界就完全死寂了,許多好看熱鬧的戲也就閉幕了,那種人生有什麼意味呢!

又一封信,筆跡寫得很惡劣,內容大概說堂內同學素常對蘅如很有感情,不應對她忽然又翻臉攻擊,更不應以一種卑鄙鑽營的手段獲得勝利。氣了個憤填胸臆,罵了個痛快淋漓,那種怒發衝冠,拔劍相皆的情形,真仿佛如在目前。

但是蘅如看到信尾的簽呢。令她驚異了!原來這個王亞瓊,就是在學校中反對蘅如最激烈的分子,喊打倒,貼標語,當主席,謁當局的都是她。

這真是奇跡嗬!

蘅如拿著那封信對著燈光發呆,看見紙上那些怎樣欽佩,怎樣愛慕,怎樣同情,怎樣憤慨的話,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毒刺深插入她的靈魂。她真不解:為什麼那樣天真活潑,伶俐可愛的女孩們,她潔白純淨的心田,如何也蒙蔽著社會中慣用的一套可憎恨的虛偽狡詐罪呢!明知道,愛和憎或是關乎切身的利害,這都是人人顧慮的私情,誰敢說是惡德呢!不過一方麵喊“打倒”一方麵送秋波的伎倆,總不是我輩熱血真誠的青年所應為的吧!她懺悔了,教育是失敗了呢!還是力量小呢?

起始懷疑了,這樣的衝突。讚美你的固然是好聽,其本心不見得是真欽佩你。咒罵你的自然感到氣憤,但是也不必認為真對你怎樣厭惡。她想到這裏,心境豁然開朗,漠然微笑中,把這兩封信團了個球擲在紙筐裏。

夜深了,秋風吹過時,可以聽見樹葉落地的聲音。這淒清秋衣,輕輕掀動了寧靜的心波,她又感動人間的崎嶇冷酷,和身世的畸零孤苦,過去一樣是春夢煙痕;回想起來,已是秋風起後另有一番風景了。

她願恢複了舊日天馬行空的氣魄,提起了久不溫存的筆尖,捉摸那飄然來去的靈感。原來是遊戲人間來的,因之絕不懊悔這一次偶然的扮演。胸中燃燒著熱烈欲爆的靈焰,盼這久抑的文思如霓虹一樣,專在黯淡深奧處畫出她美麗偉大的雲彩,於是乎她迅速地提起了筆。

蕙娟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