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卷(3)(3 / 3)

你萬想不到,我已決定了走這條路,信收到時我已在海天渺茫的路程中了,這未卜前途的摸索,自然充滿了危險和艱苦,但是我不能不走這條路。玲弟!我的境遇太慘苦了!你望著我這漸泥於黑暗的後影也覺得黯然嗎?

請你轉告姑母,我已走,就這樣悄悄地走了。你們不必懷念,任我去吧!我希望你們都忘掉我和我死了一樣,因為假如憶到我,這不祥多難的身世徒令人不歡——我願我自己承受上躲到天之一角去,不願讓親愛我的人介懷著這黯淡的一切而惆悵!

來到這裏本是想排解我的憂愁,但孰料結果又是這樣慘淡!無意中又演了一幕悲劇。玲弟:我真不知世界為什麼這樣小,總捉弄著我,使我處處受窘。人間多少事太偶然了,偶然這樣,偶然那樣;結果又是這般同樣的方式,為什麼人的能力靈感不能掙脫斬斷這密布的網羅呢!我這次雖然逃脫,但前途依然有的是陷阱網羅,何處不是弋人和埋伏呢!玲弟!我該怎樣解脫我才好?這世界太小了。

這次走,素君完全不知道。現在他一定正在悲苦中,希望你能替我安慰勸解他,他前程遠大,不要留戀著我,耽誤他的努力。他希望於我的,希望於這世界的,雖然很小,但是絕對的不可能,你知道我現在——一直到死的心,是永不能轉移的。他也很清楚,但是他沉溺了又不能自由意誌地振拔自己,這真令我抱歉悲苦到萬分。我這玩弄人間的心太狠毒了,但是我不能不忍再去捉弄素君,我懺悔著罪惡的時候,我又哪能重履罪惡呢!天嗬!讓我隱沒於山林中吧!讓我獨居於海濱吧!我不能再遊於這擾攘的人寰了。

素君喜歡聽我的詩歌,我願從此擱筆不再做那些悲苦欲泣的哀調以引他的同情。素君喜歡讀我過去記錄,我願從此不再提到往事前塵以動他的感慨。素君喜歡聽我撫琴,我願從此不再向他彈琴以亂他的心曲。素君喜歡我的行止豐韻,我願此後不再見他以表示絕決。玲弟!我已走了,你們升天入地怕也覓不到我的蹤跡,我是向遠遠的天之角地之涯獨自漂流去了。不必慮到什麼,也許不久就毀滅了這軀殼呢!那時我可以釋去此生的罪戾,很清潔光明地去見上帝。

姑母的小套間內儲存著一隻大皮箱,上麵有我的封條。我屋裏中間桌上抽屜內有鑰匙,請你開開,那裏邊就是我的一生,我一生的痕跡都在那裏。你像看戲或者讀小說一樣檢收我那些遺物,你不必難受。有些東西也不要讓姑母表妹她們知道,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了解我,我不願使不了解不知道我的人妄加品評。那些東西都是分別束縛著。你不是快放暑假了嗎?你在閑暇時不妨解開看看,你可以完全了解我這苦悲的境界和一切偶然的捉弄,一直逼我到我離開這世界。這些都是刺傷我的毒箭,上邊都沾著我淋漓的血痕,和粉碎的心瓣。

唉!讓我追憶一下吧!小時候,姑父說蕙兒太聰慧了,怕沒有什麼福氣,她的神韻也太清峭了。父親笑道:我不喜歡一個女孩兒生得笨蠢如牛,一竅不通。那時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如今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早由姑父鑒定了;我很希望黃泉下的姑父能知道如今流落無歸到處荊棘的蕙兒。而一援手指示她一條光明超脫的路境以自救並以救人哩!

不說閑話吧!你如覺這些東西可以給素君看時,不妨讓他看看。他如果看完我那些日記和書信,他一定能了然他自己的命運,不是我過分的薄情,而是他自己的際遇使然了。這樣可以減輕我許多罪惡,也可以表示我是怎樣的一個女子,不然怕詛咒我的人連你們也要在內呢!如果素君對於我這次走不能諒解時,你還是不必讓他再傷心看這些悲慘的遺物,最好你多尋點證據來證明我是怎樣一個墮落無聊自努力的女子,叫他把我給他那點稀薄的印象完全毀滅掉才好,皮箱內有幾件好玩具珍貴的東西,你最好替我分散給表姊妹們。但是素君,你千萬不能把我的東西給他,你能原諒我這番心才對,我是完全想用一個消極的方法來毀滅了我在他的心境內的。

皮箱上邊筴內有一個銀行存款折子,我這裏邊的錢是留給母親的一點禮物,你可以代收存著;過一兩個月,你用我名義寫一封信彙一些錢去給母親,一直到款子完了再說,那時這世界也許已變過了。這件事比什麼都重要,你一定要念我的可憐,念我的孤苦,念我母親的遭遇,替我辦到這很重要的事。另有一筆款子,那是特別給文哥修理墳墓用的。今年春天清明節我已重新給文哥種植了許多鬆樹,我最後去時,已蔥蘢勃然大有生氣,我是希望這一生的血淚來培植這幾株樹的,但是連這點微小的希望環境都不允許我呢!我走後,他墓頭將永永遠遠的寂寞了,永永遠遠再看不見縞素衣裳的女郎來揮淚來獻花了,將永永遠遠不能再到那湖濱那土丘看晚霞和春靄了。秋林楓葉,冬郊寒雪。蘆葦花開,稻香彌漫時,隻剩了孤寂無人憑吊的墓了,這也許是永永遠遠的寂寞泯滅吧!以後誰還知道這塊黃土下埋著誰呢?更有誰想到我的下落,已和文哥隔離了千萬裏呢!

深山村居的老母,此後孤淒仃伶的生活,真不堪設想,暮年晚景傷心如此,這都是我重重不孝的女兒造成的,事已到此,夫複何言。黃泉深埋的文哥,此後異鄉孤魂,誰來掃祭?這孤塚石碑,環墓朽樹,誰來灌澆?也許沒有幾年就塚平碑倒,樹枯骨暴呢!我也隻好盡我的力量來保存他,因此又要勞你照拂一下,這筆款子就是預備給他修飾用的。玲弟!我不敢說我怎樣對你好,但是我知道你是這世界上能夠了解我,可憐我,同情我的一個人。這些麻煩的未了之件也隻有你可以托付了。我用全生命來感謝你的盛意,玲弟!你允許我這最後的請求嗎?

這世界上,事業我是無望了,什麼事業我都做過,但什麼都歸失敗了。這失敗不是我的不努力而是環境的惡劣使然。名譽我也無望了。什麼虛榮的名譽我都得到了,結果還是空虛的粉飾。而且犧牲了無數真誠的精神和寶貴的光陰去博那不值一曬的虛榮,如今,我還是依然故我,徒害得心身俱碎。我悔,悔我為了一時虛名博得終身的怨憤。有一個時期我也曾做過英雄夢,想轟轟烈烈,掀天踏海地一幕悲壯武劇。結果,我還未入夢,而多少英雄都在夢中死了,也有僥幸逃出了夢而驚醒的,原來也是一出趣劇,和我自己心裏理想的事跡絕不是一件事,相去有萬萬裏,而這萬萬裏又是黑黯崎嶇的險途,光明還是在九霄雲外。

有時自己騙自己說:不要分析,不要深究,不要清楚,昏昏沉沉糊塗混日子吧!因此奔波匆忙,微笑著,敷衍著,玩弄麵具,掉換槍花,當時未嚐不覺圓滿光彩。但是你一沉思凝想,才會感覺到靈魂上的塵土封鎖創痕斑駁的痛苦,能令你鄙棄自己,痛悔所為,而想躍入蒼海一洗這重重的汙痕和塵土呢!這時候,怎樣富貴榮華的物質供奉,那都不能安慰這靈魂高潔純真的需要。這痛苦,深夜夢醒,獨自沉思懺悔著時:玲弟!我不知應該怎樣毀滅這世界和自己?

社會——我也大略認識了。人類——我也依稀會晤了。不幸得,我都覺那些一律無諱言吧,罪惡,虛偽的窩藪和趣劇表演的舞台而已。雖然不少真誠忠實的朋友,可以令我感到人世的安慰和樂趣,但這些同情好意;也許有時一樣同為罪惡,揭開麵具還是侵奪霸占,自利自私而已。這世界上什麼是值得我留戀的事,可以說如今都在毀滅之列了。

這樣在人間世上,沒有一樣東西能係連著繼續著我生命的活躍,我覺這是一件最痛苦的事。不過我還希望上帝能給我一小點自由能讓我靈魂靜靜地蜷伏著,不要外界的閑雜來擾亂我;有這點自由我也許可以混下去,混下去和人類自然生存著,自然死亡著一樣。這三年中的生活,我就是秉此心誌延長下來的。我自己又幻想任一個心靈上的信仰寄托我的情趣,那就是文哥的墓地和他在天的靈魂,我想就這樣百年如一日過去。誰會想到,偶然中又有素君來破壞搗亂我這殘餘的自由和生活,使我躲避到不能不離開母親,和文哥而奔我渺茫不知棲止的前程。

都是在人間不可避免的,我想避免隻好另覓道路了。但是那樣亂哄哄內爭外患的中國,什麼地方能讓我避免呢!回去山裏伴母親渡這殘生,也是一個良策,但是我的家鄉正在槍林彈雨下橫掃著,我又怎能歸去,繞道回去,這行路難一段,怕我就沒有勇氣再紮掙奮鬥了,我隻恨生在如此時代之中國,如此時代之社會,如此環境中之自我;除此外,我不能再說什麼了。

珍弟!這是蕙姊最後的申訴,也是我最後向人間懺悔的記錄,你能用文學家的眼光鑒明時,這也許是偶然心靈的組合,人生皆假,何須認真,心情陰晴不定,人事變化難測,也許這隻是一封信而已。

姑母前替我問好,告訴她我去南洋群島一個華僑合資集辦的電影公司,去做悲劇明星去了。素君問到時,也可以告訴他說蕙姊到上海後已和一個富翁結婚,現在正在西湖度蜜月呢。

一九二八,五,二九,花神殿。

花神殿的一夜

這時候:北京城正在沉默中隱伏著恐怖和危機,誰也料不到將來要發生怎樣的悲劇,在這充滿神秘黑暗的夜裏。

寄宿的學生都紛紛向親友家避難去了,剩下這寂寞空曠的院落,花草似乎也知人意,現露一種說不出來的冷靜和戰栗。夜深了。淡淡的月光照在屋簷上,樹梢頭,細碎的花影下掩映著異樣的慘淡。仰頭見灰暗的天空鐫著三五小屋,模糊微耀的光輝,像一雙雙含涕的淚眼。

靜悄悄沒有一點兒人聲,隻聽見中海連續不斷的蛙聲,和驚人的汽車笛鳴,遠遠依稀隱約有深巷野犬的吠聲。平常不注意的聲音,如今都分明呈於耳底。輕輕揭簾走到院裏,月光下隻看見靜悄悄竹簾低垂,樹影蔭翳,清風徐來,花枝散亂。緣廊走到夢蘇的窗下,隔著玻璃映著燈光,她正在案上寫信。我偷眼看她,冷靜莊嚴,凜然坦然,一點兒也不露驚惶疑慮;真幫助鼓舞我不少勇氣,在這般恐怖空寂的深夜裏。

順著花畦。繞過了竹籬,由一個小月亮門來,到了花神殿前。巍然莊嚴的大殿;蔭深如雲的古鬆,屹立的大理石日規,和那風風雨雨剝蝕已久的鐵香爐,都在淡淡月光下籠罩著,不禁脫口讚道:“真美妙的夜景嗬!”

倚著老槐樹呆望了一會,走到井口旁邊的木欄上坐下,仔細欣賞這古殿荒園,淒涼月色下,零亂闌珊的春景。

如此佳境,美妙如畫,恍惚若夢,偏是在這鼙鼓驚人,戰氛彌漫,荒涼冷靜的深夜裏發現;我不知道該讚成美欣賞呢!還是詛恨這危殆的命運?

來到這裏已經三月了。為了奔波促忙,早晨出去,傍晚回來,簡直沒有一個閑暇時候令我鑒賞這古殿花窖的風景。隻在初搬來的一夜,風聲中搖撼著陌生鬥室,像瀚海煙艇時:依稀想到仿佛“梅窠”。

有時歸來,不是事務羈身,就是精神疲倦;夜間自己不曾出來過一次。白天呢!這不是我的世界。被一般青春活潑的少女占領著,花蔭樹底,鶯聲燕語,嫣然巧笑,翩躚如仙。我常和慧泉說:“這是現實世界中的花神呢!”

因此,似乎不願去雜入問津,分她們的享受,身體雖在此停棲了三月之久,而認識花神殿,令我精神上感到快慰的,還是這沉默恐怖的今夜。

不過,我很悔,今夜的發現太晚了,明夜我將離開這裏。

對著這神妙幽美的花神殿,我心覺著萬分傷感。回想這幾年漂泊生涯,懊惱心情,永遠在我生命史上深映著。誰能料到呢!我依然奔走於長安道上,在這紅塵人寰,金迷紙醉的繁華場所,扮演著我心認為最難受最悲慘的滑稽趣劇。忘記了過去,毀滅了前塵,固無是件痛快的事;不過連自己的努力,生活的進程都漠然不顧問時,這也是生的頹廢的苦痛呢!那敢說是遊嬉人間。

嗬!讓我低低喊一聲母親吧!我的足跡下浸著淚痕。

三月前我由蔭護五年的穆宅搬出來,默咽了多少感激致謝的熱淚。五年中待遇我的高義厚恩,想此生已不能圖報萬一,我常為這件事難受。假使我還是棲息在這高義厚恩之中時,恐怕我的不安,怍愧,更是加增無已。因此才含涕拜別,像一個無家而不得不歸去的小燕子,飛到這荒涼蕪廢的花神殿。我在不介意的忙碌中,看著蔥蘢的樹枝發了芽,鮮豔的紅花含著苞蕾;如今眼前這些姹紫嫣紅,翠碧青森,都是一個冬夢後的覺醒,刹那間的繁華!往日荒涼固堪悲,但此後零落又哪能設想呢!

我偶然來到這裏的,我將偶然而去;可笑的是漂零身世,又遇著幻變難測的時局,倏忽轉換的人事;行裝甫卸,又須結束;伴我流浪半生的這幾本破書殘簡,也許有怨意吧!對於這不安定的生活。

我常想到海角天涯去,尋訪古刹鬆林,清泉幽岩,和些漁父牧童談談心;我不需要人間充塞滿的這些物質供養我的心身。不過總是紮脫不出這塵網,輾轉因人,顰笑皆難。咳!人生真是萬劫的苦海嗬!誰能拯我出此呢?

忽然一陣狂風飛沙走石,滿天星月也被黑雲遮翳;不能久留了,我心想明日此後茫茫前途,其黑暗驚怖也許就是此時象征吧!人生如果真是這樣幻變不測地活動著,有時也覺有趣呢!我隻好振作起來向前摸索,看著荊棘山石刺破了自己的皮膚,血淋淋下滴時雖然痛苦,不過也有一種新經驗能令我興奮。走吧!留戀的地方固多,然留戀又何能禁止人生活動的進展呢!

走到房裏燈光下堆集著零亂的衣服和書籍,表現出多少顛頓狼狽的樣子;我沒奈何地去整理它們。在一本書內,忽然飄落下一片楓葉,上麵寫著:“風中柳絮水中萍,飄泊兩無情。”

一九二八,六,三○。

《婦女周刊》發刊詞

光明燦爛的地球上,確有一部分的人,是禁鎖幽閉,蜷伏在黑暗深邃的幕下;悠長的時間內,都在禮教的桎梏中呻吟,箝製的淫威下潛伏著。展開過去的曆史,雖然未曾泯滅盡共支人類的女性之軸,不過我們的聰明智慧,大多數都努力於賢順貞節,以占得一席,目為無上光榮。堪歎多少才能都埋沒在柴米油鹽,描鸞繡鳳,除了少數垂簾秉政的政治家,吟風弄月的文學家。

至少我們積久的血淚,應該滴在地球上,激起同情;流到人心裏,化作懺悔。相信我們的“力”可以粉碎桎梏!相信我們的“熱”可以焚毀網罟!

數千年飲鴆如醴的痛苦,我們去訴述此後永久的新生,我們去創造。

戰栗的——不避畏淺薄,握破筆蘸血淚的嚐試了。慚愧我們的才學,不敢效董狐之筆;但我們的愚誌,希望如搏流之椎。我們的努力願意:

一、粉碎偏枯的道德

二、脫棄禮教的束縛

三、發揮藝術的天才

四、拯救沉溺的弱者

五、創造未來的新生

六、介紹海內外消息

大膽在荊棘黑暗的途中燃著這星星光焰,去覓東方的白采,黎明的曙輝。撫著抖顫的心,虔誠向這小小的論壇宣誓:

“弱小的火把,燎燃著世界的荊叢;它是猛烈而光明!細微的呼聲,振顫著人類的銀鈴;它是悠遠而警深!”

同是上帝的兒女

狂風——卷土揚沙的怒吼,人們所幻想的璀璨莊嚴的皇城,確是變一片曠野無人的沙漠;這時我不敢驕傲了,因為我不是一隻富於沙漠經驗的駱駝——忠誠地說,連小駱駝的夢也未曾做過。

每天逢到數不清的洋車,今天都不知被風刮在哪裏去;但在這廣大的沙漠中,我確成到急切的需要了。堪笑——這樣狼狽,既不是賄選的議員,也不是樹倒的猴猻,因有溫馨的誘惑我;在這蕭條淒寒的歸路裏,我隻得蹣跚迎風,呻吟著適之先生的“努力”!

我覺著走了有數十裏,實際不過是由學校走到西口,這時揉揉眼睛,猛然有了發現了:

兩個小的活動的骷髏,抬著一輛曾拖過屍骸的破車,一個是男的在前麵,一個是女的在後麵,她的嘴似乎動了一動,細聽這抖顫的聲浪,她說:“大姑兒您要車?”

“你能拉動我嗎?這樣小的車夫。”

“大姑兒,您坐吧,是哪兒?”前邊那個男小孩也拖著車子問我。但是我總不放心,明知我近來的鄉愁閑恨,量——偌大的人兒,破碎的車兒,是難以載起。決定後,我大踏步地向前走了。

“大姑兒,您見憐小孩們吧!爸爸去打仗莫有回家,媽媽現在病在床上,想賺幾個銅子,給媽媽一碗粥喝,但老天又這樣風大!”後麵那女孩似唱似訴地這樣說。真大膽,真勇氣,記得上車時還很傲然:等他們拖不了幾步,我開始在車上戰栗了!不禁低頭看看:我懷疑了,為什麼我能坐車,他們隻這樣拉車?為什麼我穿著耀目絲綢的皮袍,他們隻披著百結的單衣?為什麼我能在他們麵前當小資本家,他們隻在我幾枚銅子下流著血汗?

誰能不笑我這淺陋呢?

良心,或者也可說是人情,逼著我讓他們停了車,抖顫地掏出錢袋,傾其所有遞給他們;當時我隻覺兩腮發熱,慚愧得說不出什麼!

他們驚訝地相望著,最終他們來謝我的,不是慘淡的笑容,是浸入土裏的幾滴熱淚!至現在我還懷疑我們……同是上帝的兒女!

十二月八號狂風的深夜裏。

梅花小鹿

——寄晶清

我是很欣慰地正在歌舞:無意中找到幾枝蒼翠的鬆枝,和紅豔如火的玫瑰;我在生命的花籃內,已替他們永久在神前讚祝且祈禱:

當雲帷深處,悄悄地推出了皎潔的明月;汩汩地溪水,飄著落花東去的時候:我也很希望遙遠的深林中,燃著光明的火把,引導我偷偷踱過了這蕪荒枯寂的墓道。雖是很理想的實現,但在個朦朧夢裏,我依稀坐著神女的皇輦,斑駁可愛的梅花小鹿駕馳在白雲迷漫途中。願永遠作朋友們的疑問?晶清!在你或許不詛咒我的狂妄吧?

綺麗的故事,又由我碎如落花般的心裏,默默地浮動著。朋友,假如你能得件寶貴而可以驕傲的禮贈時;或者有興迫你由陳舊的字籠裏,重讀這封神秘不驚奇而平淡的信。

我隔絕了那銀采的障幕,已經兩個月了:我的心火燃成了毒焰的火龍,在夜的舞宴上曾驚死了青春的少女!在濃綠的深林裏,曾誤傷了Cupid的翅膀!當我的心墜在荊棘叢生的山澗下時,我的血染成了極美麗的杜鵑花!但我在銀幕的後麵,常依稀聽到遙遠的旅客。由命運的鐵鏈下,發出那慘切恐怖的悲調!雖然這不過僅是海麵吹激的浪花,在人間的曆程上,輕輕地隻撥彈了幾絲同情的反應的心弦!誰能想到痛苦的情感所趨,掛在顏上的淚珠,就是這充滿了交流的結果嗬!確是應該詛咒的,也是應該祝福的,在我將這顆血心擲在山澗下的時候:原未料到她肯揭起了隔幕,伸出她那潔白的玉臂,環抱著我這煩悶的苦痛的身軀嗬!朋友,我太懦弱了!寫到這裏竟未免落淚……或許這是生命中的創傷?或許這是命運的末日?當這種同情頒賜我的時候,也同是苦惱纏繞的機會吧?

晶清:我很僥幸我能夠在悲哀中,得到種比悲哀還要沉痛的安慰,我是欣喜地在漠漠的沙粒中,擇出了血斑似的珍珠!這樣夢境實現後,宇宙的一切,在我眼底驀然間縮小,或許我能藏它在我生命的一頁上。

生命雖然是倏忽的,但我已得到生命的一瞥靈光,人世縱然是虛幻的,但我已找到永存的不滅之花!

人間的事,每每是起因和結果,適得其反比,唯其我能盛氣莊容地誤會我的朋友,才可由薄幕下滲透那藏在深處,不易揭示的血心!以後命運決定了:曆史上的殘痕,和這顆破缺的碎心!

三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和梅影同坐在葡萄架下,望那白雲的飄浮,聽著溪流的音韻:當時的風景是極令人愛慕的。他提出個問題,讓我猜他隱伏在深心內的希望和誌願;我不幸一一都猜中之後,他不禁伏在案上啜泣了!在這樣同心感動之下,他曾說過幾句耐人思索的話:“敬愛的上帝!將神經的兩端,一頭給我,一頭付你:縱然我們是被銀幕隔絕了的朋友,永遠是保持著這淡似水的友情,但我們在這宇宙中,你是金弦,我是玉琴,心波協和著波動,把人類都沉醉在這淒傷的音韻裏。”是的,我們是解脫了上帝所賜給一般庸眾的圈套,我們隻彈著這協和的音韻,在雲頭浮飄!但晶清:除了少數能了解的朋友外,誰能不為了銀幕的製度命運而詛咒呢?

朋友:在這樣人間,最能安慰人的,隻有空泛的幻想,原知道濃霧中看花是極模糊的跡象;但比較連花影都莫有的沙漠,似乎已可少慰遠途旅客的孤寂。人類原是估有性最發達的動物,假如把隻心燕由溫暖的心窠,捉入別個銀絲的鳥籠,這也是很難實現的事。晶清!我一生的性情執拗處最多,所以我這誌願恐將籠罩了這遙遠的生之途程:或者這是你極懷疑的事?

三點鍾快到了:我隻好拋棄了這神經的縈想,去那遊戲場上,和一般天真可愛的少女,捉那生之謎去。好友!當你香雲拖地,睡眼朦朧的時候;或能用欣喜而抖顫的手,接受這香豔似碧桃一般的心花!

綠屋

我要謝謝上帝呢我們能有寧靜的今日。

這時我正和清坐在菊花堆滿的碧紗窗下,品著淡淡的清茶,焚著濃濃的檀香。我們傲然地感到自己用心血構成小屋的舒適,這足以抵過我們逢到的恥辱和憤怒了。

我默望著紗窗外血紅的爬山虎葉子沉思著。我憶起替清搬東西來綠窗的那個黃昏。許多天的黃昏都一樣吧,然而這個黃昏特別深畫著悲愴之痕。當我負了清的使命坐車去學校時的路上,我便感到異樣,因為我是去歡迎空寂,我是去接見許多不敢想象的森嚴麵孔,又擔心著怕林素園誤會了我,硬叫校警抓出去時的氣憤和羞愧。我七年未忘,常在她溫暖的懷中蜷伏著的紅樓,這次分外地冷酷無情。

我抱著這樣的心情走進校門,我站在她寢室門前踟躕了,我不推門進去,我怕驚醒了那淒靜的沉寂。我又怕璧姊和秀姊在裏邊,我不願逢見她們,見了她們我脆弱的心要抖戰地流下淚來,我怎忍獨自來揀收這人去後的什物呢!本來清還健在,隻不過受林素園的一封“函該生知悉”的信,而驅逐出。不過我來收東西時忽然覺著似乎她是死了的情形。

在門外立了半天,終於鼓著勇氣推開了門,幸而好她們都不在,給予我這整個的空寂。三支帳低赤裸,窗外的淡淡的陽光射璧姊的床緣上。清赤裹的木板上堆著她四年在紅樓集聚下的物事,它們靜靜放在那裏,我感到和幾副僵屍臥著一樣。收清拾楚後在這寂靜的屋內環視一周,我替清投射這最後留戀的心情。我終於大膽地去辦公處見她向她們拿出箱籠去的通行證。

允許我懺悔吧!我那時心情太洶湧了,曾將我在心裏的怨憤泄露給我們的朋友叔舉君。她默默承受了之後,我悔了,我覺不應錯怪她。拿了通行證後,我又給璧姊寫了個紙條,告訴她,清的東西我已搬去了,有拿錯的請她再同清去換,末了我寫了“再見”,這“再見”,兩字那時和針一樣刺著我。

莫有人知道,我悄悄獨自提著清的小箱走出了校門。是這樣走的,極靜極靜,無人注意的時候我逃出了這昔日令我眷戀,今日令我悲戚的紅樓。

記得我沒有回顧,車到了順治門鐵欄時,我忽然想起四年前我由紅樓搬到寄宿校舍的情形,不過那時我是眷戀,如今我是憤恨。

進了校場頭條北口,便看見弱小的清站在紅漆的朱門前,她正在拿著車錢等著我。這次看見她似乎久別乍逢,又似乎噩夢初醒,說不出的一種淒酸壓在我的胸上喉頭。她也凝視著她那些四年來在紅樓伴她書箱而興起一縷哀感!

這夜我十點鍾才回來,我和她默默地整理床褥,整理書箱,整理這久已被人欺淩,久已被人踐踏,久已無門歸處而徘徊於十字街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