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過這通道,便進了會客室,那是我四年中徘徊的故地,我恍然還能記起你末次要走時,穿著一身縞素衣裳,伏在桌上輾轉嬌啼的情形;但是現在隻有一張一張殘餘的報紙都散在地上,灰塵集了有幾分厚,門也有點欹偏,像一個老人的背。我正在發呆的時候,迎麵跑來一人握住我手,叫著我名,抬頭看原來就是我一月不見的瓊妹,她憔悴的瘦容,和淒楚的表情,令我的淚不能再忍了,我緊握住她手說:“瓊:你受委屈了!”這句話未說完已哽咽得不能再續,她牽著我進了內堂,靜悄悄的滿院裏堆集著箱籠和木具,雜亂縱橫,像荒蕪的花園,像殘殺後的戰場;記得嗎?晶清!那一片紅樓便是昔日幽靜的天宮美麗的閨房,在這深帷低垂,雪帳未開時;無端來了野蠻的丘八和粗臭的流氓,他們的槍刀耀輝,鐵器叮當,就是那一陣皮靴的重踏聲,也能嚇得我心驚膽跳;真虧她們的膽壯,但她們幾經嚐過這般滋味。
到了房裏,韻和秀都看見了,她們的悲憤真不知從哪裏說起好。過了默默幾分鍾,她們才告訴我大概詳細情形。她們說:
“在八月一號的前幾天,國三一位同學,聽她朋友暗示她一句話說:‘大觀園快抄家了。’她們都不知何指。一號那天早晨七時,學生剛起床,一外婆帶著軍警打手百餘人,一擁入校,其勢洶洶,勒逼學生,即刻滾出校門暫到補習科住聽候辦法,一麵楊氏督同辦事員粘貼布告。可憐我們的大夢到此才醒來,原來楊氏真的武裝抄家來了,頃刻之間她傳了幾道聖旨,截斷電話,停止飲食,所有交通,一概斷絕。又發出解散四班的布告,僅餘體音兩班;她們由楊氏租給太平湖飯店去住。
“我們去質問楊氏,她不敢見,我們都到庶務處去尋她,她忽然由許多軍警架護掖扶著到了校長辦公室,有幾位同學上前找她說話,反叫軍警橫臂阻止,有幾個女同學倒地受傷,楊氏令軍警兩人監視一人,但是我們仍然鼓勇地和她相抗!後來她悄悄由後門逃了,軍警也多半發現了良心,他們也看見我們在這大雨滂沱,愁雲慘淡,站在廊簷下吃幹麵包的可憐。誰莫有同情心,結果軍警都散去,他們的漠不相關的人,都比楊氏的心不殘毒!不陰險!
“第二天聽差老媽也叫走了,教員都搬到太平湖飯店去住;我們天天在會客廳吃幹麵包連點開水都喝不上,一天李石曾太太來看我們,我們笑了,她說這樣苦你們還笑呢!其實有時覺著可氣,有時也覺的可笑!
“一星期以後,昨天我們才找到廚子做飯吃,無論怎樣生命可以保持平安,才能和楊蔭榆拚命。但是她已經辭職了,教育部明令停辦女師大了,為楊蔭榆泄私憤!”
大概她們這樣告訴給我,其實我也在報上得了點恍惚的消息;我想安慰她們幾句,不意她們勇氣真壯勇,一點都莫有屈服的氣態,我心裏真佩服她們!但是我的感想很為她們難受,你想從故鄉到北京有那麼遠的道路,離鄉背井來這裏到底為什麼呢?書既不能念,生活又這樣可憐,家裏父母知道他們的愛女在外邊這樣受罪,真不知焦急到何種地步?楊蔭榆身居長者,居然為了自己一個校長的地位,狠毒欺侮她們這般小姐們到露天挨餓,這是多麼殘忍無人心的荒謬舉動。晶清:你真不幸奔父喪回去,香港罷工,你不能歸來;即是你現在歸來,你創傷未愈的心境,怎能再受這深刻巨大的激刺!你劫後餘生,更何忍再看這淒淒荒涼的學校,像屍體橫藉的墳墓,隱隱有幾個瘦的病的女郎在裏麵出沒呢!
女師大雖經楊氏武裝進校,但結果她依然抱頭竄之而去,學生方麵以為章士釗苟關心女子教育,當能選派賢能,另事整頓,也可慰她們年來殷殷勤學之誠,免得讀書之暇還要關心校政。誰能料到呢:章士釗斬草除根,女師大係一個花園,楊氏年餘的園丁不稱職,幹枯不灌溉,在烈日下已變成枯草;楊蔭榆覺枯草還比較要有生氣,恨起放一把火燒個幹淨。章士釗覺燼餘殘根猶伏處地下,春風一吹不免又要勃生綠芽:他更決心把根都拔去。關起門來,他們袖手立在高處望著這殘餘灰燼,小草燒根的狼藉遍地,獰笑著表示得意的勝利。似乎告訴一般人說:“嚇!不怕的隻管來試試這滋味。”
現在學校幾天不去了,不是懶不是忙,是我不忍,真不忍去看那倒斃在地上她已經死了的慘狀。而最痛心我們中國二萬萬女同胞的教育,弦歌之聲不幸絕於章楊之手,是可忍,而孰不可忍嗬!目前正在暑假期內,諸同學都在家裏和家人團聚,忽然霹靂般傳去這可哀的噩耗,她們將怎樣驚心!晶清!我們二萬萬女人絕不能屈伏在楊氏的淫威下,聽其宰割。四萬萬中國同胞亦何忍能令章楊二人,停辦了我女界唯一高等教育機關。從前是很純粹而極簡單的校長問題,現在已經成了我女界人格問題,教育問題,解放問題,女權問題;再大言之是中國教育界的問題,教育應影響到國家,便是中國存亡問題。
停辦後教育部的勢力大概隻封了幾個教室,查點了幾件木具;但不幸我們嘔血掬心的《婦女周刊》,數千份存報,從第一到三十五都被遺失了。因國三自休室暑假要改寢室,莫法瓊和我把她們暫寄階級教室,十號那天我和瓊去看,封條已撕破,但是數千份如山集的婦刊已不翼而飛,我真痛心,想你也痛心,更對不住一般愛讀和交換的朋友們,自三十期起瓊因女師大事忙然莫有寄給他們,不幸婦刊也遭了這樣厄劫,楊蔭榆真罪狀難數了。
現她們在校同學仍積極進行,將來成功固所希望,就是失敗,她們勇氣已驅逐她們寧為玉碎,不願瓦全。以我眼光所及,以我經驗相繩,總覺雙方意氣用事,不免俱傷,苟有相當調停人,能勸章士釗收回停辦原文,仍選檢賢能,在暑假中解決了這年餘拖延的風潮,俾使學校進行不致停頓,而學生學業亦不能再事荒廢未嚐不是她悔過的機會,還不失之於不堪收拾。從此一切荒謬舉動可以不提,如章士釗能采納忠言,回頭是岸,則整頓女師大風潮並不著何掣肘;而女師大內務同一切計劃進行,亦能指日可待。苟不如斯,即將來結果,必鬧到全國教育為之停頓,或者章教長終不免掃興下台。
女師大風潮所以不堪收拾到此種地步,純係教部當局一再遷延,處置乖戾所致;假使章士釗能允納學生方麵意見,調查一下楊氏近來行為,絕不致以美專援列而停辦女師大,實因女師大問題與美專有絕對不同之點,女師大並未到非停辦不可的情況下,而美專當日情形實相反異。
至於同學方麵,我認為不能負任何罪咎,則有對楊氏不敬的地方,也是楊氏的品德不足以服人,才智不足以製眾所致。至於楊氏武裝入校之後,學生已鋌而走險,一切危險同越軌,亦不能加罪;蓋此等情形,乃由楊蔭榆解散激之於前,而章士釗停辦又憤起於後,是非顛倒,黑白混淆;堂堂校長教長都能若斯暴戾荒謬,她們一般束髻小女,更不能強繩以亂命。
我現在還希望於一般袖手旁觀的母校教員和校生各名流各教育家;我代表著二萬萬可憐的女子請命,希望他們不要以為女師大真是臭毛廁,行人掩鼻,不願過問。更不應該真懷著野心,想吞並想從此女子一個獨立的最高教育機關。雖然目下女師大的毛廁已橫決四溢,臭氣遍布,但清掃有人,潔淨為人力所能辦到;我們應該積極去掃除,不應消極的去不理。
返京後就逢著母校遭此慘劫,連日校務繁忙,心情又覺煩亂;已去函三次,請你快來,我想白菊開時,和你同飲於北海畔,月夜下,望小湖繁燈如星,看草間螢蟲閃爍,乘此良夜,一傾離緒。想翠湖畔歸來的詩人,定能用一杯甘甜的美酒,沉醉我這漂泊異鄉的孤魂!
女師大慘劇的經過
——寄告晶清
我恍惚不知掉落在一層地獄,隱約聽見哭聲打聲笑聲勝利的呼喊!四麵都站著戴了假麵具的兩足獸,和那些蓬頭垢麵的女鬼;一列一列的亮晶晶的刀劍,勇糾糾氣昂昂排列滿無數的惡魔,黑油的臉上發出猙獰的笑容。懦弱的奴隸們都縮頭縮腦的,瞪著灰死的眼睛,看這一幕慘劇。
章士釗(1881—1973),字行嚴,筆名黃中黃、爛柯山人、孤桐、青桐、秋桐等,湖南長沙人,著名民主人士、學者、作家、教育家和政治活動家。1925年4月,段祺瑞再派章士釗兼教育總長。章受命後,即宣稱要整頓學風,宣布大學統一考試,合並北京八所大學,引起教育界進步人士及青年學生的反對。4月9日,各校學生聚會請願罷免章士釗。7月底段又派章出任教育總長,要他繼續“整頓”學風。章不顧人們的反對撤換了一批反對他的大學校長。8月1日他又派出武裝警察護送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校長楊蔭榆到校就職,後又下令解散“女師大”,鎮壓愛國學生運動。
在光天化日之下,發生了這幕慘劇:而我們貴國的教育確事整頓的肅清了,真不知這位“名邦大學,負笈分馳”的章教長,效法哪一名邦,步塵拿一大學:使教育而武裝?
自從報上載著章士釗、劉百昭等擬雇女丐強拖女生出校的消息後,她們已經是一夕數驚,輪流守夜,稍有震動,膽破欲裂,在她們心驚膽跳的時候,已消極地封鎖校門,聚哭一堂,靜等著強暴的來臨,她們已抱定校存校亡,共此休戚的決心,八月二十二號上午八點鍾,女師大的催命符,女子大學籌備處的降主牌就掛在門口了。下午二時餘,劉百昭帶著打手、流氓、軍警、女丐、老媽,有二百多人,分乘二十餘輛汽車,塵煙突起處,殺向女師大而來!這時候我確巧來女師大看她們。
我站在參政胡同的中間,聽著裏麵的哭聲振天,一陣高一陣遠,一陣近一陣低的在裏邊抵抗,追逐,逃避,捕捉。雖然有高壁塹立在我麵前,使我看不見裏麵女同學們紮掙紮抗的可憐,但是在那嗚咽的哭聲裏,已告訴我這幕慘劇已演成血肉橫飛,輾轉倒地了。正在用心的眼了望她們狼狽狀況時,忽然擦、擦的鞭打聲起了,於是乎打聲哭聲絞成一片,我的心一酸懦弱的淚先流了!這時哭喊聲近了,參政胡同的小門也開了,由那寬莫有三尺的小門裏,拖出一個散發披襟,血淚滿臉的同學來,四個蠻橫的女丐,兩個強悍的男仆,把她捉上汽車。這時人圍住汽車我看不清楚是誰,但聽見她哭罵的聲音,確乎像瓊妹。晶清!你想我應該怎樣呢,我暈了,我一點都不知道的倒在一個女人身上,幸虧她喚醒我:我睜開眼看時,正好一輛汽車飛過去,她們的哭聲也漸漸遠了,也不知載她們到什麼地方去?那時薇在我旁邊,我讓她坐上汽車去追她們去,知道她們在什麼地方時,回來再告我,我在這裏想著等韻出來。
嗬!天嗬!一樣的哭喊,一樣的鞭打,有的血和淚把衣衫都染紅了!第二輛汽車捉走的是韻了,看見我時,喊了一聲我名字她已不能抬頭,當我嚼緊牙齒跑到汽車前時,隻有一縷煙塵撲到我鼻裏,一閃時她仍也都去了。這時裏麵的哭聲未止,鞭打聲也未止,路旁許多看熱鬧的女人們都流下淚來,慨歎著說:“咳!這都是千金小姐,在家裏父母是嬌貴慣的誰受過這氣,誰更挨過這打呢!”“上學上成這樣,該有多麼寒心!咱們家女孩快不要讓她們上學受這苦!”
薇來了,告訴我說把她們送在地檢廳不收,現在她們在報子街補習科裏。我馬上坐上車到了那裏,兩扇紅門緊緊地關著不許人進去,我那時真憤恨極了,把門捶得如鼓般響,後來一輛汽車來了,裏麵坐著油麵團團的一位官僚,不問自然知道是教育部的大員,真該謝謝他,我和許多同學才能跟著他進來。一進門,瓊和韻握著我手痛哭起來,我也隻有揮淚默然地站著。這時忽然聽見裏邊大哭起來,我們跑進去看時,李桂生君直挺挺地在院裏地下躺著,滿身的衣服都撕破了,滿身上都成了青紫色的凸起,她閉著眼睛,口邊流著白沫,死了!
那位麵團團的部員大概心還未死,他看見這種悲慘的境地,他似乎也有點淒然了。但是同學們依然指著他趕著他罵走狗。我見他這樣,我遂過去同他談話,我質問他教育部為什麼要出此毒手?我問他家內有莫有姊妹兒女?他很懇切表明他不讚成章劉的過激,此來純係個人慰問,並非教部差遣。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和他多談,就問他對於李桂生的死去,教部負不負護救責任?他馬上答應由他個人負擔去請醫生,過了半小時北京醫院來了一位醫生,給她打了一針,她才有一口氣呼出,不過依然和死去一樣直躺著不能動。我聽瓊說:“她這次受傷太重,醫生診察是內部受傷;加之三次軍警打她們時,她三次都受傷,才成了這樣。”生命維持到何時未可知。到今天,才送進德國醫院。又聽人說是頭部受傷,因為下車時,她已哭暈過去,由兩個流氓把她扔在地下,大概扔的時候頭部神經受振動了。
這位部員對於李桂生的病,似乎很幫忙救護,我們不知他是否章士釗派來,還是真的他個人來慰問?但是他曾憤極地說,假如這事成訟,李桂生受傷我可以做證人。那時我們隻鄙視地笑了笑!
第二天我和羅劉兩位又回到女師大,我們意思要勸她們好好出來,不必受他們的毒打和拖拉,可巧我們走進角門時,正好秀和諦四人捉上車去,她們遠遠望見我們來,又放聲大哭起來,我們都站在車上溫慰了她們幾句,勸她們節哀保身。秀的衣襟撕得真成捉襟見肘,麵色像梨一樣黃,她哭得已喘不上氣來,她們都捉盡了。她是最後的奮鬥者。當汽車開時,她們望著女師大痛哭!那紅樓綠柳也黯然無光地在垂泣相送。
晶清!你在翠湖畔應該憑吊,在他們哭喊聲嘶後,女師大已一息斬斷,從此死亡!然而那一麵女子大學的牌匾也一樣哀慘無光,這是我們女界空前未有的奇恥,也是我教育界空前未有的奇恥!那一麵女子大學籌備處的牌匾下,將來也不過站一些含淚忍痛,吞聲咽氣的弱者。
瓊告我當她們嚴守大門時,殊未想到打手會由後邊小門進來,進來後,她們牽作一團抵抗著這般如虎似狼的敵人。一方麵有人捉人拖人,一方麵便有許多人跑到寢室裏去搶東西。一位女同學被拖走時,要同去拿點錢預備出來用,回到寢室時見床褥已滿翻在地下,枕頭邊的一個皮包已不翼而飛。她氣極了,向劉百昭罵他強盜,劉百昭由皮夾裏拿出五十元給她,她擲在地下,劉又笑嘻嘻地揀起。這次女丐流氓混入女師大之後,定有許多人發財不少,然而這萬裏外無家的同學們此後無衣食無寢棲,將何以生存,教育部是否忍令其流離失所,餓斃路旁?
十三個人被困在補習科,還有四五人不知去向,有七八人押送地檢廳,尚有趙世蘭同薑伯諦被押至何處不知,聞有人逢見在司法部街上毒打已體無完膚,奄奄待斃。晶清!幸而你因父喪未歸,不然此禍你那能僥免,人間地獄,我女子奮鬥解放數十年之效果,依然如斯,真令人傷心浩歎!野蠻黑暗,無天日到這樣地步。
教部把他們捉送到補習科即算驅逐出校,校內一切鋪蓋概不給與,那夜大雨,她們又饑又寒,第二天已病倒不少,瓊妹麵色憔悴黃瘦,尤令我看著難受!今天她東倒西歪已經不能支持了,躺在地板上呻吟!那種情形真慘不忍睹。
昨夜大雨,補習科因已無人住,故紙窗破爛,桌椅灰塵,淒涼黯淡,真類荒塚古墓;那一點洋燈的光,像螢火一樣閃亮著,颼颼的涼風吹得人寒栗!她們整整哭了一夜莫睡眠,今天我們送了些東西,才胡亂吃了點,有的幾位朋友,送了幾件衣裳,她們才換上,脫下那破撕成條的衣衫,不禁對著那上邊斑點的血跡流淚!
中國教育界已成這種情形,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從前希望他們的現在已絕望了。無公理,無是非,隻要有野蠻的武力,隻要有古怪的頭腦,什麼殘忍莫人道,萬惡莫人心的事做不出來呢!她們也算抗爭公理了,然而結果呢,總不免要被淫威殘害。別的人看著滑稽的喜劇高興,痛癢既不關心,同情更是表麵援助的好名詞。
寫到這裏我接到朋友一封信,說昨夜十一鍾她們都不知林卓鳳的下落,後來有人說她仍鎖在女師大。她們聽見回到學校去找,軍警不讓進去,再三交涉,才請出女師大庶務科一位事務員,他說林君已越窗逃出。現在聽說在一個朋友家,她神經已有點失常了,恐怕要有瘋症的趨勢。你是知道她的,她本來身體素弱,神經質衰的一個人,怎能經過這樣的磨難呢!晶清!你歸來嗬!歸來時你當異常傷心,看見她們那種狼狽病容,衰弱心神的時候。我們永久紀念這恥辱,我們當永久的奮鬥!這次慘劇是我們女界人格的奇恥,同時也是中國教育破產的先聲!
八,二十三,夜十時半。
血屍
我站在走廊上望著飛舞的雪花,和那已透露了春意的樹木花草,一切都如往日一樣。
黯淡的天幕黑一陣,風雪更緊一陣,遙望著執政府門前的屍身和血跡,風是吹不幹,雪是遮不住。
走進大禮堂,我不由地卻步不前。從前是如何的莊嚴燦爛,現在冷風切切,陰氣森森,簡直是一座悲淒的墳墓。
我獨自悄悄地走到那副薄薄的小小的棺材旁邊,低低地喊著那不認識的朋友的名字——楊德瓊。在萬分淒酸中,想到她親愛的父母和兄弟姊妹時,便不禁垂淚了!隻望她負笈北京,完成她未來許多偉大的工作和使命,那想到隻剩得慘死異鄉、一棺橫陳!
這豈是我們所望於她的,這豈是她的家屬所望於她的,這又豈是她自己偉大的誌願所允許她的,然而環境是這樣結果了她。十分鍾前她是英氣勃勃的女英雄,十分鍾後她便成了血跡模糊,麵目可怖的僵屍。
為了撫問未死的傷者,便匆匆離開了死的朋友,冒著寒風,迎著雪花,走向德國醫院。當我看見那半月形的鐵欄時,我已戰栗了!誰也想不到,連自己也想不到,在我血未冷魂未去以前,會能逼我重踏這一塊傷心的地方。一年前高君宇住院的地方。
樣樣都令人觸目驚心時,我又伏在晶清的病榻前,為了她僥幸的生存,向上帝作虔誠的祈禱!她閉著眼,臉上現出極苦痛的表情。這時淒酸湧住我的喉嚨,不能喊她,我隻輕輕地用我的手搖醒她。
“嗬!想不到還能再見你!”她哽咽著用手緊緊握住我,兩眼瞪著,再不能說什麼話了。我一隻腿半跪著,蹲在病榻前,我說:
“清!你不要悲痛,現在我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便是這樣的死,不是我們去死,誰配去死?我們是在黑暗裏摸索尋求光明的人,自然也隻有死和影子追隨著我們。‘永遠是血,一直到了墳墓’。這不值得奇怪和驚異,更不必過分的悲痛,一個一個倒斃了,我們從他們屍身上踏過去,我們也倒了,自然後邊的人們又從我們身上踏過去。
“生和死,隻有一張蟬翼似的幕隔著。
“看電影記得有一個暴君放出獅子來吃民眾。昨天的慘殺,這也是放出野獸來噬人。隻恨死幾十個中國青年,卻反給五色的國徽上染了一片汙點,以後怎能再拿上這不鮮明的旗幟見那些大禮帽,燕尾服的外國紳士們。”
這時候張敬淑抬下去看傷,用X光線照彈子在什麼地方。她睡在軟床上,眼閉著,臉蒼白得可怕。經過我們麵前時,我們都在默禱她能獲得安全的健康。
醫院空氣自然是很陰森淒慘,尤其不得安神的是同屋裏的重傷者的呻吟。清說她閉上眼便看見和珍,耳鼓裏常聽見救命和槍聲。因此,得了狄大夫的允許,她便和我乘車回到女師大。聽說和珍的棺材,五時可到學校,我便坐在清的床畔等著。
我要最後別和珍,我要看和珍在世界上所獲到的報酬。由許多人撫養培植的健康人格,健康身體,更是中國女界將來健康的柱石,怎樣便犧牲在不知覺中的撒手中?
天愁地慘,風雪交作的黃昏時候,和珍的棺材由那泥濘的道路裏,抬進了女師大。
多少同學都哭聲震天地迎著到了大禮堂。這時一陣陣的風,一陣陣的雪,和著這淒涼的哭聲和熱淚!我呢,也在這許多勇敢可敬的同學後麵,向我可欽可敬可悲可泣的和珍,灑過一腔懦弱的血淚,吊她尚未遠去的英魂!
粗糙輕薄的幾片木板,血都由裂縫中一滴一滴地流出,她上體都赤裸著,臉上切齒瞪眼的情形內,贈給了我們多少的勇氣和怨憤。和珍,你放心地歸去吧!我們將踏上你的屍身,執著你贈給我們的火把,去完成你的誌願,洗滌你的怨恨,創造未來的光明!
和珍!你放心地歸去吧!假如我們也倒了,還有我們未來的朋友們。
她胸部有一個大孔,鮮血仍未流完,翻過背來,有一排四個槍眼,前肋下一個,腋下一個,胸上一個,大概有七槍,頭上的棒傷還莫有看出。當扶她出來照相時,天幕也垂下來了,昏暗中我們都被哭聲和風聲,絞著,雪花和熱淚,融著。這是我們現時的環境,這便是我們的世界,多少女孩兒,圍著兩副血屍!
這兩副血屍,正麵寫著光榮!背麵刻著淒慘!
大慘殺的第二天。
痛哭和珍!
劉和珍(1904—1926),原籍安徽歙縣,生於江西南昌。先後就讀於南昌女子師範學校、北京女子師範大學。積極參加學生愛國運動,帶領同學們向封建勢力、反動軍閥宣戰,是北京學生運動的領袖之一。1926年在“三·一八”慘案中遇害,年僅22歲。和珍!冷得我抖顫,冷得我兩腿都抖顫!一隻手擦著眼淚,一隻手扶著被人踏傷的晶清,站在你靈前。抬起頭,香煙繚繞中,你依然微笑地望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