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兒嗬，永不銜一片紅葉再飛來！夜深了，
我倚著門兒盼望，
盼望天空，
有雁兒銜一片紅葉飛來！
黃昏了，
我點起燈來等待，
等待簷前，
有雁兒銜一片紅葉飛來！
夜深了，
我對著白菊默想，
默想月下，
有雁兒銜一片紅葉飛來！
已經秋深，
盼黃昏又到夜靜；
今年嗬！
為什麼雁影紅葉都這般消沉？
今年雁兒未銜紅葉來，
為了遍山紅葉莫人采！
遍山紅葉莫人采，
雁兒嗬，永不銜一片紅葉再飛來！
一瞥中的流水與落花
一
歡樂的泉枯了，
含笑的花萎了！
生命中的花，已被摧殘了！
是上帝的玄虛？
是人類的錯誤？
二
曲水漂落花，悠悠地去了！
從詩人的腦海裏，
能湧出一滴滴的溫泉，
灌溉滋潤那人類的枯槁——幹燥。
三
曲水漂落花，悠悠地去了！
從詩人的心田裏，
發出一朵朵緋紅的花，
去安慰淒涼慘淡的人生。
四
流水寂寂，
落花紛紛；
何處是居停？
自然界一瞥中的安慰，
默默無言地去了；
在詩人腦海裏，留下什麼鐫痕？
五
明媚的春景，
隻留下未去的殘痕，
青年人的心，一縷縷地傳著，付與春光吧！
六
爛漫如錦的繁華，
一瞥，
朋友們的興奮又受打擊；
落花流水是生命中的躊躇。
進行嗬！
空掬傷春淚，難挽回落花流水辭春歸。
紅葉的家鄉
在深山的岩上
揀了一片紅葉，
把清淚洗它的泥跡，
鮮血染它的顏色；
一縷縷的愁思
都付與它，
鄭重地係在燕兒腳上，
任它去天涯飛翔。
明皎的天空
籠罩著五彩雲峰，
照著一片茫無邊涯的沙漠。
月兒很慘淡地望著……
一隻白的燕兒
在沙漠裏呻吟著，
紅葉枯萎在它的腳下！
唉！燕兒留下了終身悵惘！
尋遍了天涯，
不知紅葉送歸誰家？
飛過了無數的青山，
渡過了許多碧泉；
曾在秀媚的峰頭望著，
濃蔭的林中待著；
但找不到何處是紅葉的家鄉！
紅葉的香也消沉了！
紅葉的色也枯萎了！
燕兒斃在沙漠上，
沒有青山涼泉，
更無香草解花！
月兒也黯淡了！
風聲也淒切了！
黃沙作了墓田；
餓鷹發出了悲哀的呼嘯！
朋友嗬！
人間的遺恨
豈止燕兒找不到紅葉的家鄉？
沙漠之一片黃沙，
就是紅葉的故鄉！
癡呆的人類嗬！
枯萎的黃葉
原本是緋豔的紅葉嗬！
一九二三，西子湖畔。
挽詞
夢魂兒環繞著山崖海濱，
紅花籃青鋒劍都莫些兒蹤影。
我細細尋找地上的鞋痕，
把草裏的蟲兒都驚醒。
我低低喚著你的名字，
隻有樹葉兒被風吹著答應。
想變隻燕兒展翅向虹橋四眺，
聽聽哪裏有馬哀嘶；
聽聽哪裏有人悲嘯。
你是否在崇峻的山峰，
你是否在濃森的樹林。
嗬！刹那間月冷風淒，
我伏在神帳下懺悔。
為了往日的冷落，
才感到世界的枯寂。
隻有明月吻著我的散發，
和你在時一樣；
隻有惠風吹著我的襟角，
和你在時一樣。
紅花枯萎，寶劍葬埋，你的宇宙被馬蹄兒踏碎。
隻剩了這顆血淚淹浸的心，交付給誰？
隻剩了這腔怨恨交織的琴，交付給誰？
聽清脆的雞聲，唱到天明，
雁群在雲天裏哀鳴。
這時候，君宇，君宇，你聽誰在喚你？
這時候，淒淒慘慘，你聽誰在哭你？
評梅再挽
挽聯
碧海青天無限路，
更知何日重逢君。
上款：君宇千古
下款：評梅挽
掃墓
狂風刮著一陣陣緊，
塵沙迷漫望不見人；
我獨自來到荒郊外，
向累累的塚裏，
掃這座新墳。
秋風吹得我徹骨寒，
蘆花飛上我的襟肩，
一步一哽咽，緣著這靜悄悄的蘆灘，
望見那巍巍玉碑時，
我心更淒酸！
秋深了，荒枯遍天涯，
那回繞墓頭的女蘿，
一絲絲、一縷縷萎化作塵沙；
誰相信，一刹那，
一刹那白骨映落霞。
遠處一線青痕是西山，
晚霞照著蕭森的葦塘；
我踐踏著荒草枯葉，
回轉著墓碑彷徨，
將這鬱鬱哀情，飄浮在新墳上。
天邊有飛過的雁兒哀鳴！
抬頭細認，依稀是去年的故人。
飛去吧，雁，你不要俯騁，
這塊白雲下，埋葬了一顆可憐的心，
飛去吧！雁，你不要靜聽，
那一片深林裏，有淒哀的哭聲！
如夢，如夢，夢都空，
生命的消逝似彗星一瞬！
刹那間生病死葬，
魂飛渺茫難追尋；
常憶起紙灰飛揚中，
掩埋你僵硬的屍身！
聽白楊蕭瑟聲音，
似你病榻輾轉的嗚咽！
看嫋娜迎風的垂柳，
似你病後微步的身影：
想起來往事曆曆猶疑夢，
誰信，荒郊外建著你的新墳。
用淒哀織成的夢境，
狂風吹斷它，如煙雲般無蹤。
去吧！戲弄人生的命運！
你的心化成了一灣流水，
我的心僵變成幾迭青峰；
靜等著，地球何日化灰燼！
人生，來也空，去也空，
匆匆忙忙為了甚？
我在夢境裏捕捉住一顆心，
夢去了，魂飛了，
殘影永留在心中；
永留在心中，直到我也走進墳塋。
我哀那壘壘塚裏人，
可憐都在異鄉做孤魂；
生命如泡花瞬息空，
值得誰記憶和領省！
隻有你墳頭供鮮花，
黃昏時還彷徨著一個青衣女郎。
為什麼，生命液不向瑪瑙玉杯裏斟，
任意滴入凋殘枯萎的蓮心。
偶然來去的道路上，
你種下了係人心魂的柳絲，萬縷迎風；
偉大的事業雖未成，
這一頁哀史裏，你卻是多情的英雄。
那裏還有遙遠的路程我未走盡，
我們的距離，隻有這點兒路程；
不管這世界是黃沙淒風，
不管這地球是荒郊孤塚，
我要去了，在斜陽照臨時，
去走我未完的路程。
日落了，墓地更幽靜，
一輪秋月真淒清；
這是一幅最美的景，
這是一腔最深的情，
在這荒郊外，新墳上，
印下個嫋娜人影。
狂風刮著一陣陣緊，
塵沙迷漫望不見人；
幾次要歸去，
又為你的孤塚淚零！
留下這顆秋心，
永伴你的墳塋。
——葉紅時在陶然亭畔
別後
在沉默肅靜的夜之幕下，
花影披離，
馨香飄浮；
映出那過去的幻影閃爍著！
迷離恍惚中，
我絆著柳絲兒，
回味那人間的酸辛，
猛憶起往年舊痕。
皎皎的明月，依然照著茜窗；
婀娜的人影，依然印在牆上；
未眠穩的黃鶯兒，依然在枝上啼著
聽何處送來的：
低徊小吟，
悠揚琴聲？
猛感到別後的悵惘嗬！
生命之花同時燦爛芬芳的時候：
命運之神嗬，
在未來的光輝裏，
閃爍著懊惱的殘影，
籠罩著人間的悲哀！
憶哪！
黑雲陰森的夜景，
光明的燭珠在沉沉的幕下燃著！
銀濤起伏中，
載著幸福之船航去了！
那時我忍了一腔熱血，
一鬆手把幸福之楫拋去；
人間的失望嗬，
成了群中的遺物！
憶哪！
清風飄蕩著花香，
皎月彩映著人影，
舊痕永鐫嗬！
那時我忍了一時悲哀，
把係在枯枝上的心摘下，
埋在那白雲籠罩的紅梅樹下。
總可以大聲地痛哭嗬！
為了不能發泄的酸楚！
在別之後，
但一把麻木的神經，
付與命運之神的手中了。
夢中的追憶，
或有時能模糊地現出那淡淡底影，
深深的痕，
在你心底反映中……
一九二三，四，三，北京女高。
碎錦
一
在輕微的軟鬆的，
粉色錦綾中，
誰能在薄翼般的紗下
發現骷髏嗬！
二
潔白的花蕾中，
何必用玫瑰的顏色點燃嗬！
三
是耶？
非耶？
淡淡的白雲，
籠罩著人間的虛幻！
四
一隻白的雁兒微笑了，
任意地翱翔著。
“歸來嗬”！
前途的危險，
伏於弓弦了！
五
我常願將我的心花
藏在鴻雁的翅下：
向雲中翱翔去嗬！
六
一幅黑雲迷彌的夜裏，
幾粒潔白晶瑩的小花煸耀著；
在惠風顫動的波中，
嗅那夜來香之芬芳嗬！
七
心花揉碎的時候，
愛情的火焰終於消滅了。
八
心弦上彈著，
心波上擁著，
在筆尖上湧著那悲哀的殘痕！
她的淚在那……花兒上……
運命啊：
“最後的光榮，
讚頌那未來的芬芳啊”！
陶然亭畔的回憶
淡淡的夢中，
常映著過去的殘痕。
當晚霞射在紗窗上的時候：
生命的圖畫終難拒絕地湧現了，
——在筆底湧現了。
“春”嗬！
我終於說不出：
那時池水的波蕩漾的是“春”，
枝頭的鳥歌舞的是“春”，
柳梢頭傳來了“春”，
花蕾中蓄滿了“春”，
司春的神布了那燦爛的春之幕，
散著那芬芳的春之花，
歌著那婉揚的春之歌。
在過去“春”的曆程中，
感想著無限的“春”。
亭台依稀去年，
隻添了窗外一池碧波，
壩頭口一株新柳；
風吹著片片桃花，
散在我的襟肩。
不知道
我的心靈寓在哪一片？
陶然亭畔，
鸚鵡塚旁，
淺淺的草印著我的足痕，
濃濃的花遮著我的幻影。
他年回憶，
梅啊！
招魂兮何方？
黛翠的山，
都漫在白雲的懷抱裏：
晚霞照在野花的頰上，
凝眸微笑著。
但他年花萎，泉枯，
他的心埋在何處？
一九二三，四，十八，北京女高師。
罪惡之跡
同情之淚嗬，
我不禁為人類而灑！
罪惡之跡啊，
我不禁為人類而悲！
壓在心尖上的雁兒，
終於為了宣傳正義，
飛在空中狂呼了！
濃濃的花陰下，
密密的草地上，
我常看你為了人生沉吟著！
墨雲似的發披肩；
新月似的眉如畫；
在春之園裏，
你宛然像一枝向陽玫瑰花。
我傍著花慢慢地走過去，
恐怕我的裙角，
飛嚇你的幽思；
心中蓄滿了的愛慕和敬仰，
隻可在我的靈府供養，
不願在你麵前張揚。
為了創造新文化，
為了建設新國家，
為了警覺沉睡的同胞，
為了領導迷途的朋友，
我情願伏在你的裙下，
求仁愛的上帝挈助你。
光明的使者，
微笑張臂地歡迎你；
幸福的使者，
將意園備好招待你；
他們把一把鋤與你，
開辟那文藝的田地。
一支擔與你，
肩起那一生的命運。
在你嬌小的軀殼上，
有怎樣大的希望嗬？
你似紫羅蘭，
你似白丁香，
在生命之園裏，
你前途是何等的光明，燦爛，芬芳！
但我不忍說了，——
終於使我失望！
終於使我心傷！
是人類永久的悲哀嗬？
玫瑰花，
紫羅蘭，
白丁香，
無端受了暴風雨的摧殘；
撿起來供在惡魔的幾上，
折下來簪在惡魔的襟上，
一切……一切……都犧牲了！
墮落在不可施救的深淵下。
不幸嗬！
墮在數千年布好的舊網！
染遍了汙濁！
傳盡了網羅！
懦弱喲！
你終於為眩目的虛榮戰敗了！
你終於為虛偽的愛情犧牲了！
在黑沉沉夜之幕下，
惡魔獰笑著，
小小……的魔術，
將空中翱翔的鴻雁，
消滅了萬裏鵬程願，
可憐嗬！
人類的罪惡！
將鮮花揉碎，
裝他的輝煌。
陷阱布滿了人間，
罪惡都隱在心尖——
白雲遮不盡，
血淚洗不清！
心靈上的傷痕是多麼深嗬？
我愛慕敬佩的朋友嗬！
“莫能助”嗎？
“命運”嗎？
這是懦弱自掩的話！
總之朋友嗬！
我不為多才多藝的你吊！
我要為雲霧沉沉的女界吊！
一九二三，四，二十八，北京女高師。
京漢途中的殘痕
人生都付在輪下去轉著，
誰能找到無痕的血淚啊！
命運壓在著滿傷痕的心上，
載著這虛幻的軀殼遨遊那茫茫恨悔！
別離是黯淡嗎？
但斟清淚在瑪瑙杯內，
使她灌在那細纖柔嫩的心花裏，
或者能把枯萎的花兒育活？
攘攘的朋友們，
痛苦的脅迫，
都在心的淺處浮著。
痛苦嗬，
你入不了莊嚴的靈境！
在坦蕩、清朗的靜波裏，
沒有你的浮塵嗬！
嗬！
夜幕下是何等的寂寞蕭森哪！
幢幢的黑影，
伴著那荒塚裏的孤魂。
塵寰中二十年的囚傭嗬！
那一塊高峰！
那一池清溪！
是將來的歸宿喲！
在永鐫膿血的戰地，
值得紀念嗎？
我隻見鮮血在地中湧出！
我隻見枯骨在墳上蠕動！
恨嗬！
在這荒草中何能瞑目！
朦朧的眉月，
分開那奇特雲幕，照著這淒慘的大地。
月中的仙子哦！
可能在萬象肅靜中，
撫慰那睡著的愛兒，
在膿血裏，灑一把香花，
在痛苦裏，灑一付甜蜜之淚？
咳！
月兒也黯淡了，
泉聲也哽咽了，
隻聞著！
荒山中的慘鳴，
爛橋下的呻吟！
夢嗎？
玉鏡碎了，
金盆化了，
杜鵑為著落花悲哀了！
地上鋪著翠毯，
天上遮著錦幕，
空中紅桃碧柳織就了輕輕的羅帳，
江畔白鵝唱著溫柔的睡歌，
何日能這樣安穩地睡去嗬！
黑暗中的紅燈嗬！
螢耶？
磷耶？
像火珠似的綴起來，
簪在我的鬢旁；
把濃濃的煙在空中浮著，
將這點熱力溫我這冰冷了的心房。
叫我去何處捉摸嗬，
她疾馳得像飛燕一般掠過去！
你既然空中來得無影，
空中去得無蹤，
又何必在人間簸弄啊？
我想乘上青天的彩虹，
像一條破壁的飛龍，
去追那空泛的理想去；
但可憐莫有這完美的工具啊！
我扶在鐵欄杆望著那夜之幕下的風景，
在黑的幕上綴著幾粒明珠的繁星，
慘慘地聞著鬆林啜泣，
呼呼地聽那風聲怒號，
我的心抖顫著，
“宇宙之陰森嗬！”
清溪畔立著個青春的嬌娃，
收地上的落花撒在流水裏蕩著，
恰好柳絲兒掛住她的鬢角，
惠風來吹拂在肩頭，
她微嗔著跑去了。
爛漫天真的女郎嗬！
我願化作枯葉任你踏躪，
我願化作流雲隨你飛舞！
悲哀的心，
隻有這樣遊戲罷！
我猛憶起荷花來了！
你潔白的質嗬！
在汙泥中也自有高雅的風采；
但是險惡的人類，
又拿著火焰的扇來拂著你了！
孤獨者嗬！
在沉悶中誰吹著角聲？
我願在這暖暖的幕下，
寄寓我這萍蓬嗬！
同情心的花太受摧殘了，
我哭著我的前塵後影；
但夢境嗬，
依然空幻！
當我夢境香濃的時候，
江南的畫片，
印入我的殘痕。
這生命的曆程啊，
在枯葉上記下吧。
五月二十三號，武昌女師範。
流螢的火焰
心頭堆滿了人間的悵惘，
走進了靜寂迷漫的夜園裏；
借著流螢的火焰，
訪那已經酣睡的草花，
暗沉沉嗬！
無明月之皎潔，
無繁星之燦爛，
無燭光之輝煌，
蝙蝠在黑暗裏翱翔，
朔風吻著鬆林密語，
踽踽者籠罩在花影飄蕩的亭上，
望著雲天蒼蒼，
回憶那人間的前塵後影嗬，
“前塵後影”嗬，
哪堪回憶！
美豔的牡丹，
變作了枯紫的花片爛埋在地下；
青春的少女，
紅粉化作了骷髏；
錦繡般的花園，
他年變了荒涼的古塚！
造物喲！
花嗬不常紅，
草嗬不常青，
徒苦了勤懇的園丁，
香夢正酣的花兒，
可知道荷亭下有人悲慟？
夜寒衣薄，
倚著淒淡的梨花共寂寞！
沒個鳥兒來同她共話？
沒個蟲兒來伴她幽唱？
隻聞到風卷濤聲，
激蕩著宇宙之狂謎，
發揮那人間的激昂。
有這點聲息，
我湧血的心房，靜靜地為自然高唱嗬！
當我花心香焚熾的時候，
濃馥的煙雲，
沉靜了眾花的魂魄，
心之光，
複活了滿園的春色。
夜來香放出馨蘭的氣味，
誘著浮遊的飛螢，
冷死在紫藤上，這是何等的淒涼嗬！
留一點餘光伴著孤寂的花兒。
她們都怨那流螢！
去得匆忙，
夜來香遺下了終生的悵惘。
她們為他掛起了魚白色的雲帳，
鋪花瓣，氈蒼苔，
楊柳千條挽著他的餘芳；
綠蔭的鬆柏支起了靈床，
把飛螢的屍首葬在梨花樹旁；
好拿梨花的悱惻，
慰他的寂寞淒涼！
花夢醒來，
流螢何在？
人間的落伍者嗬！
在夜色迷漫的花裏，
幻想著人間的悲哀，
敗葉中都包滿了屍骸，
癡狂的夢境嗬！
流螢嗬！
你複活在紫藤上，
把你的光放大來，
人間的罪惡原沒有沾染你？
明月的光——皎潔啊；
繁星的光——燦爛啊；
燭光爆開了紅花——輝煌啊！
都讚美流螢的複活！
美豔的花枝婀娜著，
幽揚的鳥聲歌唱著，
一輪紅日捧出，光明了錦繡的花園；
人間的樂園出現了！
縹緲中奏著天樂。
煙水餘影
——西湖
窗外雨聲淅瀝——
一縷縷愁絲。
抖起來腦海中的舊痕；
乘著這花香人靜的深夜裏。
我輕輕地握著管筆兒，
在無痕的紙上，
要寫這人間的花紋。
眼底湧現著宇宙的神秘，
腦衣攝取著人間的美麗；
筆尖兒刺破了紙兒，
依然捉不到，我的話兒；
望著窗上的人影兒，
案頭的花香，
沉吟著！
何時，仙宮裏墜下碧玉池？
神山中飛出靈鷲峰？
塵世的遊魂喲，
要在碧玉池裏洗他的心靈！
要在靈鷲峰頭換他的真神！
自然能拋了人間的一切！
扁舟渡那瀲灩的湖，青螺的山；
宛若西子明眸中的水晶液，
挽著那青鬆的鳳凰髻！
煙耶？霧耶？
羽衣翩躚，
輕惠的風在裙底飄著，
繢裳絳紗在峰頭舞著，
恐仙鶴飛來，
淩空複歸去？
玉磬般的音韻，
抑揚湖麵，
輕波蕩漾著，
嬌音猶聞“杏花村”，
隔岸漁歌和聲輕。
一副紅絳色的雲霓嗬！
誰撒手為人間搭了渡橋？
幾粒寶鑽，
萬道金光，
做那照遍人寰的路燈。
月兒嗬！
笛聲中，
有多少淚痕沾胸？
立破殘更，猶戀著湖中三潭影，
何處玉人？
疏柳中掛著荷香縷縷，
魂耶？神耶？
融化在一片空明裏。
斷橋在清波上橫臥，
雷峰在蒼鬆中孤望，
無明月，
無濃酒，
隻對著平鏡的西湖，
咽一些人間的清淚！
亂石堆著，
像我心頭的沉悶！
蒼苔活著，
記我旅客的行程；
從那銀色皎潔的湖底，
看到這古蒼巍峨的雷峰！
明月一輪耶，
嵌入碧藍的天空？
紅雲一朵耶，
浮在清朗的霄漢？
嗬！
西子胸頭的一粒寶鑽！
披了濃黑的麵紗，
罩著翠綠的綃裳；
由紅雲的日內，
慢慢地進了她的閨房。
把一顆夜明珠，
拋在湖心裏蕩漾著！
我扶著雕欄望著，
泉聲幽咽，
鳥語喧嘩；
一片片紅葉由峰頂飄落！
飛來峰頭的嵯峨，
宛似西子襟上的，
一朵千葉蓮花！
在虛幻的生內，
原可留點餘痕啊？
美人的豔跡，
英雄的偉業，
都在淡淡的湖色中映著！
夕陽的餘暉，
戀著秋墓；
楊柳翹首，
似哀神州之陸沉。
細雨濛濛，
湖色微皺，
一層薄薄的煙霞；
罩著模糊的翠巒，
把“美”啊！
留在淡淡的妝裏。
雨後的西湖，
似淡月下的梨花，
隱約著綃裝的美人；
對著模糊的花草，
低徊歎息；
一副白綾，
斜掛在碧蒼峰頭；
激成了碎玉般的音樂，
唱破了深山中的沉寂。
登了葛嶺的高處，
看哪，
翠峰屏立，
碧湖環繞，
紅旭一輪，
慢慢地由煙霧中湧出；
映在碧蒼中，
像醉了的西子，
兩腮微紅；
腳底湧現著，
白雲千萬片；
天邊橫係著，
銀線一縷縷；
西子的霧鬢雲環，
盡在我低頭一看。
煙波千頃，
紅蓮內藏著白鷗；
依稀啊：
鶴子在空中飛翔，
梅妻留孤嶼餘香；
梅在魂內？
魂在梅上啊？
處士墓旁，
永誌著流芳。
碧水盈盈內，
可有小青的瘦影？
梅花的芯裏，
可含著小青的淚痕？
聽啊，
夜半啼鶯。
哀怨猶自歌長恨；
萬岩中的妙境，
漸漸探出去；
落花沉澗，
鳥語落風，
黃白蝴蝶飛翔，
我的靈魂沉醉在紅葉堆裏。
萬峰蒼茫，
峭聳嵌空；
洞口湧著暮雲，
凝著紫絮；
在炎熱的火球中，
這是清涼地。
柳梢頭，
寓著我碎了的心片！
竹韻裏，
聽到我顫動的脈浪！
腳下湧出了雲煙，
曉霧抹成了緋霞。
山色湖光，
都臥著默默地睡去。
依稀模糊，
似海上湧現出一座神山！
可愛的湖色啊！
暮雲，
晚霞，
都嵌著碧崖翠巒；
在淡淡的煙裏籠罩著。
夢中的戀影，
留下深深的嵌痕；
一幅圖漸漸地隱去了，
未來的深情，
在湖水漾漾地凝眸中。
一九二三年六月十號。西子湖畔。
靈魂的漫歌
一
我是人間驅逐的罪囚，
心情逃在檀香焚熾的爐內：
燃著濃馥的煙——在空中縈繞。
爐中有燒不盡的木屑，
將繼續永久這樣燃燒！
靈魂兒——附著幾縷不絕的輕煙，
向雲頭浮漂。
聽那！
人間的朋友們，
正在那濃夢內咀嚼！
二
宇宙之謎嗬，
我終永難猜！
為什麼春園繁華？
秋園蕭瑟？
雁兒又要南北忙？
在這月光清輝的銀幕下，
深邃黑暗裏；
又滿含著恐怖的神秘！
朋友嗬！
在人類濃迷的夢裏：
聽聽：
他們訴說的囈語是什麼？
三
青山滿被雪罩，
碧水都結冰屑；
園中的花木凋落！
墓頭的青草枯黃！
朋友們嗬！
都在冰天凍雪裏縮抖著，
等那金紅色美麗的太陽！
永久嗬——希望，
永久嗬——失望，
浮雲已把美麗的太陽！
籠罩在那黑邃的深崖！
四
岸頭堆遍了屍骸！
海流波蕩著雪花！
朔風又乘著深夜——在鬆林裏怒號！
哪堪啊！
野鷲站在古木上冷笑；
餓狼伏在黃草中悲嘯；
血嗬——腥；
屍嗬——腐；
清潔美麗的園兒，
變作了荒燕鳥獸的山藪；
這樣冷酷似的宇宙，
莫有一隻善鳴的鳥兒歌唱！
莫有一朵美麗的花兒，開放！
隻有靜沉沉的海水，
流嗬——流嗬，
帶著這腥臭的血波蕩漾！
五
是誰把血變作了河？
是誰把屍骸堆滿山？
隻落得喂了野獸的肉，
滿了餓狼的欲！
將繁華的園兒，
遮在這黯淡的幕下，
明銳的矛頭，
霜雪的劍刀，
都在那雪花中——訕諷地微笑！
六
朋友們，
醒醒這醉迷的噩夢嗬；
在雲煙渺茫裏，
去覓那女神的援助！
白玉的神座下，
祈禱著！
贈一杯玫瑰的甘露，
將人類所有的不平，
都融化在這碧玉杯內。
七
朋友們，
醒醒這醉迷的噩夢嗬；
在雲煙渺茫裏，
去覓那女神的援助！
白玉的神座下，
祈禱著：
賜一支光明的燭枝；
將人類所有的黑暗，
都燃起了輝煌的華！
八
焚毀了這肮髒的宇宙！
燒斷了那籠罩的塵網！
湧現出美麗的太陽！
射在那青翠的山峰，
映在那碧綠的滄海；
花兒在惠風裏舞蹈！
夜鶯在樹林裏歌唱：
一切重生了！
複新了；
宇宙原不是那麼荒涼？
朋友嗬！
這迷惘的濃夢醒來！
我附著在煙雲中的靈魂，
爆裂了檀香焚熾的火爐！
又返到人間的故鄉。
十二年除夕，北京梅窟。
留戀
一
依稀是風飄落花，
依稀是柳絮天涯；
問燕子離開舊巢，
含淚飛向誰家？
二
惠風撩亂了詩情，
晚霞橫抹成詩境；
隻點染了一輪月，
幾株鬆，
惹我留戀著：
梅窠的煙雲。
三
疏剌剌幾枝梅花，
冷清清一盞孤燈；
聽：
遠處送來的古廟鍾聲，
窗前唱和著草蟲低吟，
惹我留戀著：
梅窠的幻夢。
四
鑄成了鐵樣的素心，
包住了海樣的深情；
榻上遺下淚跡，
案上留著藥馨；
風宵月夜，
少了個瘦影。
——評梅寫於離梅窠前一日
秋的禮贈
秋風秋雨驚醒我的秋夢，
披衣靜聽，秋在窗外低吟；
這淒寒秋夜裏，什麼都死寂沉靜，
猛憶到秋將去，生命又逝去一程。
我替秋預備下臨別的禮贈，
不是清爽高曠的秋郊，不是薄羅般秋雲，
也不是疏星冷月幽寒的秋夜景；
不是秋林，不是秋菊，不是凜冽的秋風。
是幾片離枝未殘的紅葉，贈作書簽。
我收揀她們飄零的落葉，
在山巔水涯晚風前；
深夜裏借月光，寫些心愛的詩句在上邊。
如夢，如夢，回憶舊景一瞥空，
生命的消逝如一去不返的征鴻。
係不住，綰不牢，這金箭似的光陰，
願，願過去的歡樂，能在這葉裏紅。
朋友，你偶然心海底吹皺起的波紋，
請將他緘寄在紅葉的心中；
秋去了，夢也醒，往事都無蹤，
你披卷細尋，這小小葉兒裏有夢影秋痕。
十五年深秋。
血染的楓林
我載了很重的憂悶，
低頭向深林裏走去；
踏著細碎的落葉，
嗅著將滅的餘晴；
幾縷淡黃的光線
閃耀在血染的楓林上。
墨雲裏閃露著一隻美麗的眼睛。
她將慢慢地放大，
我們都籠罩在光下；
那時我們隻知道，
天空中有蔚藍的錦幕，
白絨的堆花，
染入縷血紅似的霞。
血染的楓林嗬！
它瑟瑟地喧嚷著；
樹葉底梢兒抖顫著，
清冷冷的風微拂著，
聽嗬！
不是春的呢喃？
不是夏的微語？
是秋在喧嚷啊？
園中的花草都靜靜地睡去；
夢神把一幅秋幕，
遮在酣睡朋友的身上；
那時在迷離恍惚中，
隻看到血染的林。
一片片紅葉遮了大地的淒切！
朋友嗬！
你曾做過各種的夢，
在春的美麗燦爛中。
夏的花芬絢縵中，
天風的飄飄啊，
海水的滔滔啊！
曾經在生之幕內，
印下淺淺的餘痕？
一切嗬；
電光似的飛騁去了；
我隻灑淚向風中遙送嗬！
秋菊
園中是何等的淒涼蕭瑟？
隻聞到蟲兒悲泣，
花兒微語；
秋嗬；
將要送她們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