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卷(2 / 3)

白雪似的霜,

敷著在花的腮上,

陡然間變了朱顏!

秋在示驕嗬;

朋友們,

在淒風淒雨的園中,

它握著輕小的帚兒,

掃人間的富麗!

濃濃的香,

擁著孤高晚芳的她!

在荒涼的園兒裏!

點綴著碧空中一輪明月,

淡幕下幾枝桂花。

阿菊!

人間處處嗬!

秋思在誰家?

雁兒南歸,

蟬兒隱去;

隻剩著蟋蟀在空庭微語。

靜默默的幾株梧桐,

疏剌剌幾枝桂花,

伴汝的孤契。

母親的玫瑰露

靈魂被夢魔逐出的時候,

我臥在淡湖色的絨氈下;

咀嚼著母親賜給的玫瑰露。

那時雪籠的一枝白菊,

斜對著我微笑!

書案上:

浮著淺灰色的塵埃;

雪萊詩集內:

發現了昨夜飄落的——

已被風雨殘蝕的桐葉。

猛憶到鄉音沉寂,

濡著淚珠兒,

在桐葉上寫幾句話;

讓秋風順便寄與——

天涯的母親。

“母親:

我是昨夜夢裏,

由你那溫暖懷中;

逸去的小羊啊?

一刹那夢魔送我到梅窟。

“謝謝母親賜給的玫瑰露。

已將孩兒枯幹了的肺腑,

燒焦了的心血,

滋潤漫澤在母親的愛裏。”

玫瑰露啊?

母親之愛耶?

人間的鐫痕(選錄)

我將彩霞做氈,

白雲做床,

靜靜地臥在渺茫的天空裏;

讚祝那一顆嚐遍人間幸酸的心,

找到了故鄉。

我提著筆寫了幾次;

都化作蝴蝶飛去了!

雖然莫有寄與她,

但她心裏已有了淺淺痕跡的?

十二

一幕劇完了:

人都紛紛找歸宿去了,

但我呢?

在生之路上隻踽踽而悵惘嗬!

二十五

她送了我一束白丁香,

我將簪在鬢旁?

我將掛在襟上?

昨夜我悟到了!

把它埋在園中的地下,

我不忍著它枯在我鬢旁,

死在我襟上。

寧使在地下做她的美麗迷惘之夢;

何必定受人間的枯萎啊?

三二

心血未枯竭,

將握著這破叉的筆頭,

在無痕的紙上,

畫人間的淚跡。

迷惘的殘夢

——謝晶清

昨夜迷惘的殘夢裏:

秋風枯萎了美麗的花籃!

我含著別離的酸淚,

將最愛的紫羅蘭遺棄在——

春的夢裏。

燕兒伏在梁上悲啼了!

這裏有素蘭的餘痕,

晶瑩的淚跡;

燕兒伏在梁上悲啼了!

“使命”!

令我離了舊巢,

把人間的餘痕都留在夢內。

將振蕩著銀鈴,

曼聲低歌;

走向人間!

喚醒那沙漠上沉睡的青年!

指導他去開辟人間的樂園。

靈幻的光流;

驚醒了留戀的殘夢;我已換了個生活的花籃!

朋友!

那時金釵叩門,

你挾著素蘭的芬芳,

來到了淒涼的梅窟。

一切……人間的一切,

我不知何所憎?

何所愛?

上帝錯把生命花植在無情的火焰下,

隻好把一顆心,

付與歸燕交還母親;

剩這人間的軀殼,

寧讓他焚熾成灰!

縱使“鮮紅的血絲,辛酸的淚泉”,

注滿了人間的搖籃。

也不過是殘夢的虛幻,

能博誰的悵惘——

在枯萎的花籃?

朋友嗬!

記憶的燈兒永久燃著!

殘夢的餘影仍在幌蕩!

“明月夜

人靜後”

我將伏在蔓草,

珠網結織的小亭!

望著晶潔的月兒祈禱!

那時:

親愛的詩神,

拿他溫暖的角,

吹起了希望的火焰!

將草亭梅魂,

燃在金色的光流內!

除了握枝破叉的筆兒,

記憶夢中的殘痕;

朋友嗬!

胸頭綴著忘憂草的花球,

手中執著紅甘的美酒;

當白雲來時,

把魂兒騎在它背上,

飛渡關山望母親。

十,二十三。

答晶清女士《一瞥中的淒涼梅窟》

附:一瞥中的淒涼梅窟

——晶清

中秋前一日,評梅由女高移住師大教員寄宿舍;我為同著她去的原故,遂得相識了她所謂的“淒涼梅窟”,而評梅又以乍離開相依三年的女高,頗感不快,故書此以慰之,班門之下,固無我弄斧之地,不過,聊博評梅一笑耳!

迷漫漫,

如霧,如煙;

花嗬黯淡,

鳥嗬無言,

正當這愁慘而寂寞的刹那間——

我便輕輕地

踱進淒涼的梅窟了。

蕭條嗬——梅窟,

枯瘠嗬——梅窟,

它正待著血淚來裝點呀!

朋友,

快掏出你鮮紅的心血,

快開放你辛酸的淚泉吧,

裝點它——

它便是你的理想的樂園!

看呀!

蔓草做了小亭的金冠,

蛛網妝飾成小亭的紗裳,

朋友,

這是多麼的美妙,

自然?

你莫謂它不如你的搖籃,

明月夜,

人靜後,

你偕著你的影兒

悄悄地踱進了小亭;

熱淚當酒,

素詩做肴,

那時候——

寂靜的院裏,

淡抹上

一幅美妙的圖畫!

朋友嗬!

宇宙原是逆旅,

何用惆悵?

在電駛的生命途中,

我們都是無牽掛的遊客喲!

一九二三,十,四日於女高師。

星火

滿地落葉,

鋪遍了初冬的黃昏;

我手握束鮮麗的花兒,

去敲那魔宮之門,

淡青錦被下,

現出了人間箭兒射傷的香穀,

麝香般的氣息內,

蘊揚著幾絲兒微恨。

朋友嗬!

在春園中的玫瑰花畔,

我救隻刺傷了的杜鵑;

群花都詛咒玫瑰花的殘忍,

但玫瑰花方自恨把保護的槍,

誤傷了多情的杜鵑。

朋友嗬!

在你檀香焚燒的心中,

滅卻那悲憤的火,

騰起那快樂之焰;

把宇宙嗬!

將你的溫暖的心房幻化?

人生,

秋的飄零,

春的繁華,

朋友嗬!

值得在靜沉沉的深宵一想?

案上的黃花在笑,

窗外的小鳥在唱,

何不打碎人間的桎梏,

睡在那搖籃而微笑!

聰明的朋友嗬!

人間的網!

原不能把你籠罩。

病魔原是心裏的“撒旦”嗬!

要把他炸得粉碎,

試拋一粒開花之丸。

昨過女高訪我友香穀病,返後,頗悟人間一切多由神秘作用,乃寫詩寄慰。越日把晤,香穀遂以笑靨相迎,知其病已在外而不在內矣,為之一笑。

十二,十一,十二,識於梅窟。

梅花樹下的漫歌

——紀念一七

荒涼的古道嗬;

行人稀寥;

兩旁傘形的鬆柏,

很驕傲地聳入雲宵!

伴著煙雲,

陪著孤鴻;

笑人間的枯榮;

嗬,

冷風中雪花飛舞,

籠罩了這肮髒的宇宙!

聽那鬆聲濤音,

奏出悲壯的歌調,

荒涼的古道嗬!

愈增荒涼,

蒼鬆都披了雪絨的大氅。

漫天冰雪裏;

她披著絳絨的外衣;

踏著雪花——

走到隔岸的山內,

訪她最愛的梅去,

眉如遠山的含翠,

眼如澄晶的清溪;

空靜寂寞的宇宙裏,

她燃著生命的光華!

清香嗬!

望去隻見漫生崖的紅梅——白梅;

像一座雲幔霞帷的花宮,

籠著層薄薄雪紗——

——更形美麗?

她伏在梅花樹下——讚美著——

毫不管那漫天的大雪,

堆集在她的絳氅上。

清香拂去了鬆散的流雲。

聽嗬!

她幽揚的歌聲;

“梅嗬!

你吐著清淡的暗香,

開放著窈窕的好花;

假使冬天莫有花?

這世界嗬!

有多麼荒涼。”

梅嗬!

“春風一夢無桃李,

留得梅花共歲寒”;

在枯寂的生命中,

你靈魂兒氤氳著溫香,

從未曾在綺麗的筵上爭豔,

孤高清幽可愛的花嗬!

常為你祈禱著上帝……

梅嗬!

我把生命花,

植在你的蕊裏;

心苗中的一點愛意,

消融在你的暗香裏;

我將把宇宙的繁華舍去,

偕著你孤零零的魂兒!

——同埋在冰雪裏!

她輕冷冷的歌聲,

漸漸低微;

風拂著梅林,

又依稀悲啼?

雪花正在飛翔,

暮雲又將籠罩!

她仍伏在梅花樹下,

——為了愛慕竟不找歸路?

霽日一輪,

慢慢從煙雲中湧出,

萬道霞光?

射在梅花的枝上;

雪地內倒臥著絳裳的女郎;

為了愛慕——竟不找歸路?

梅蕊裏浸出血樣的知己淚!

女神的梅花和銀鈴

我們原是夢裏相會嗬!

但在這夢痕上,已凝結了多少血淚?

我們原是夢裏相會嗬!

但在這夢境中,又經過如許的年華?

朋友嗬:

毋須笑籠中鳥,

毋須譏網中的魚;

在這沉靜的夜幕底,

你原是臥在宇宙的搖籃內!

彩霞揭開了眼簾!

夜鶯喚醒了靈魂!

逃出了沉醉的花宮,

脫解了羈束的羅網,

由那驚惶的夢境內醒來!

嗬!

蒼鬆翠柏的枝上,

飄舞著十三層五彩的國徽——蕩揚!

朋友嗬!

在無意中驚悟了過去的流水和落花!

換上我霜雪般了的綃裳!

戴上我繁星似的珠冠!

抱一束血淚化成的玫瑰花籃!

祈禱著!

愛的女神撫慰這夢中的飄魂——

和那可憐的人類。

晚霞正射著白玉的神像!

雙翅上遍耀著愛的紅光!

女神的手裏,

握著幾枝龍蟠的寒梅!

寒梅上懸垂著白雪般的銀鈴兒叮當響!

朋友嗬!

我們原是夢中相會嗬!

但在這夢痕上已凝結了多少血淚?

我們原是在夢中相會嗬!

但在這夢境中又經過幾許年華?

我嗅著梅香馨馥!

醉臥在女神的足下。

一任那霜雪掩埋!寒風吹化!

靈感的埋葬

我感不著深長的苦痛,

淒切的淒愴,

確是證明了我靈感的埋葬。

在這沉靜深藍的夜幕上,

誰綴了幾粒閃熒的美麗星花?

在這淒切哀婉的笛聲中,

誰歌出人間難訴的怨恨?

原不過是刹那的心浪:

乘著這血未涼,

墨未幹,

我把這殘痕留在紙上。

詩人沉醉在悲哀的杯裏,

他懷疑,

愉快的帷裏,

為何隱幾枝黯淡的紅燭啜泣?

人生嗬:

永遠是在這怒濤洶湧的海上,

搖著這葉似的船兒漂蕩;

但靜默的靈光;

又在何處輝煌?

永遠是伴著枯萎的花籃,

臥在蔓草中做夢嗎?

但是春風嗬:

又何曾吹到枕邊?

人間的蹤跡,一層層加深;

心中的悲哀,一重重罩籠;

朋友嗬,

這便是人生。

對著慘淡的燈光,

望著壁上的影兒搖晃;

這時心情,是怎樣夢繞著故鄉?

月光映下窗上的花痕,

猛憶起三年中迷戀的舊夢?

這時心情是怎樣悔悟的訕諷?

清靜沉寂的深宵:

聽夜鶯的悲歌,

想人間的波紋;

這時心情是怎樣清醒的驚語?

寒寂的古廟中,

黯淡的佛燈旁;

細撚著佛珠,

懺悔這半生迷惘;

這時心情是怎樣空洞?怎樣平靜?

我曾將檀香爐中焚熾的火球,

浸入那陰寒的冰雪地窖;

我曾將毒汁沸騰的藥酒,

滴在溫熱的柔脆心房。

這種徹骨的辛酸淚,

灑滿了深宵的枕衣;

到而今才悔悟作末次的懺悔。

斬斷了難斷的血絲,

補好了難補的洞傷;

乘著繁星在天,

花影已睡。

航了這飛快的船兒,

逃出了深長的孽海!

人間奇想,

滿裹了血淚的絲網,

在冰雪沙漠中埋葬。

更泣禱上帝,

不再開紅豔的希望之花。

誰料忠誠的靈魂,

搴揭起叛旗?

但這不值懷疑;

為了忠誠:

對著慘淡的燈光,

才含淚忍痛這樣的犧牲。

宇宙中的一切,

都漠然地冷笑!

我感不著;

箭射是怎樣深?

刀刺是怎樣痛?

少女的憨笑是怎樣含情?

青年的啜泣是怎樣動人?

那不忍南去的雁兒,

歸歌是怎樣淒愴?

確是證明了!

——我靈感的埋葬。

一九二四,一,十三,神清夜靜時。

末次的泣禱

朋友嗬:

請原諒我!

因為人生是這樣顛倒!

我才將三年的索絆,

用無情的斧兒,

斬斷了一切的迷戀!

我們的過去,隻不過是夢;

夢幕上我贈你幾粒明瑩的星!

我們的過去,隻不過是夢;

夢境中我贈你無限的隱痛!

朋友嗬:

請原諒我!

為了你的愉快和幸福;

我怎忍陷你在迷惘難寧的心境。

朋友嗬:

願你隻詛咒我是病傷了,

我是病狂!

隻看做北來的雁兒,

停息在你的簷下——

無幾天的羈棲。

墨浪停滯著,

我的淚不禁向心頭流;

但朋友嗬:

你毋須想到我的悲苦!

宇宙嗬:

原是遊戲場。

隻當做流水載了落花,

無意中漂到你的門前;

隻當做無家的燕兒,

無意中曾棲在你的樹巔;

為了這未盡的緣,

何須憶,

從前血淚怎樣流?

從前的友誼怎樣堅固?

我已狂領了毒汁的濃酒,

醺醉中聊寄這無限的悲苦!

生命波紋上起了幾點浪花,

生命旅程中印了幾層深痕;

朋友嗬!

你的心情本已毀傷!

我的靈感業已埋葬!

乘著神座前的紅燭未熄,

夜鶯正歌著臨死的挽歌;

我們共愛的紫羅蘭,

也伏著身軀萎在神的足前;

那時我們同伏在這靜默含笑的白玉像下,

含著人間的隱痛,

負著深長的創痕;

作這不得不如此的——

末次的泣禱!

殘夜的雨聲

一點冰冷的心血,

轉著低微的浪音;

在一葉的生命上,

又映著慘切的深秋!

朋友嗬!

聽窗外淅……瀝,

想到了籬畔黃菊,

點了支光明的燭——

走出了梅窟。

花下映出我影兒的彷徨,

黯淡的月光——

照出我心中的淒涼;

樹蔭裏落下的雨珠兒,

慢慢地向身上;

那時:

夜鶯奏著深秋的挽歌!

籬旁黃菊,

她正在迷惘的夢中。

深宵遠遠地送來雞聲,

似銀鈴的搖蕩,

驚醒了雨中階下的癡魂!

執著熄了的燭兒,

回到梅窟。

斜倚著枕兒,坐送殘夜;

聽窗外芭蕉的滴瀝,

梧桐葉滿載著秋夜雨;

一聲聲,

一葉葉,

淒切切滴到天明。

十,十八,北京。

微細的回音

十一月二十四號敝校請愛羅先珂講演“女子與其使命”一題,我覺得他溫和的態度,誠懇的呼聲,使我心中反應出一種微細的回音,我不願摧殘我一時的心潮,寫出以博我心靈的安慰!

月色迷蒙,

一層淡紅的幕紗罩著;

她拖著雪色的披紗,俯著頭,

伏在荒蕪黑暗的花園裏祈禱著!

她的淚灑活了自由花!

她仰起頭!望著碧蒼的天,

隱隱微細的呼聲,

欲喚醒沉沉數千年的同胞,

和惡魔奮鬥!

她說:

朋友啊!

在荒蕪紛靡的花園內,

荊棘布滿的小徑裏;

鷹搭了巢!蜂做了窩!

我們的生命是怎樣痛苦啊?

呻吟在地獄生活的同胞!勝利的魔鬼獰笑!

朋友啊!

在黑雲陰霾的夜裏,

燦爛的繁星,

綴成了光明的燭球,

照著那美麗的花園。

朋友啊!

拿你的血淚去改造粉飾那荒蕪的花園。

朋友啊!

假如你遇見些活潑安琪兒,

你怎樣安慰她嗬?怎樣導引她嗬?

我相信宇宙間,最快樂歡欣的,

是我把上帝的心,告訴我可愛的人。

朋友啊!

記著!

在小朋友爛漫天真的靈魂裏,

告訴他:

“世界是我們的搖籃,人類是我的母親。”

朋友嗬!

記著!

在小朋友潔白無塵的腦海中,

你指引著:

航著生命之楫,

搖著幸福之櫓,

在波濤洶湧的生命流中,

燃兩支愛真理愛自由的紅燈——照著——

前途的成功建設!

模糊的心影

春波微蕩著,

人類所寶貴的乘著光陰的船航行了!

隻留下碧藍中擁護的皎月,

照著那憔悴的梨花,

一縷一縷含著那惠風的顫動!

她披著那白色的肩巾,

伏在那清靜寂寞的天心下,

罄她心裏所蓄的,貢獻於上帝;

祈禱那洶湧的怒濤,

不要了她……和人類共搭乘的幸福船。

白綾般的泉水滾著浪花衝出去的時候,

不問那下流的阻礁和汙濁,

帶著他那清淨的本質,

悠然地去了!

沉悶的詩人嗬!

玫瑰豔紅之心喲,

如荼如火之情喲,

都化作點滴的淚珠,直滾到那清冷冷的泉心裏。

微波振蕩著,仿佛說:

“人類痛苦之餘瀝嗬!

命運之神的成功啊!”

落花在親愛的枝頭,

終於拋棄了;

隨著風去飄泊,

任那水去浮沉;

她何曾希望錦囊收豔骨,

濤箋吊香魂。

在沉悶的詩人之心魂裏,

已充滿了人生心酸,懦弱的小心嗬!

伏在花旁嗚咽了!

在慘淡的生之幕內,閃耀著些些微光!

花之魂耶?

詩之神耶?

密密的林陰,

濃濃的花影,

回旋著悠揚悱惻的哀音,

輕輕籠罩著和暖的惠風。

看哪!

不幸的梨花,墜在地上終於盡了生之期嗬!

不盡的餘香,猶在枝頭芬芳,

不盡的餘音,猶在枝頭繞著。

命運之神嗬!

在梨花燦爛的香魂裏,

已把懊惱的灰色網與她罩上。

詩人在靜默的夜裏,

銀光團團擁護著,

終於為使命而祈禱了!

藝術之神嗬!

在沙漠般枯寂的園裏,

太荒蕪了!

在你的花籃裏,散幾朵豔紅的花片;

在你的露瓶中,灑幾點香潤的甘露;

將來你能看到:

青年之光的燦爛!

青年之華的美麗!

詩人倦了!

心靈飛進花叢中舞蹈!

嗅著那紫羅蘭的香魂,

沉沉如醉!悶悶地睡去!

我願你

當我按著心潮,

伏在銅像下祈禱的時候,

惠風顫動的桃花,

像你含笑的麵靨;

高懸穹蒼的眉月,

似你蘊情的秋波;

蓊鬱林中的小鳥,

宛如你臨紙哽咽的悲調;

暮靄籠空時的紅霞落日,

描畫出故人別後的纏綿嗬!

我誠意地祈禱了:

仁愛的上帝嗬!

我僅僅是個最小的希望;

我願你如那含苞未吐的花蕾;

不願你如那花瓶中的芍藥受人供養;

我願你做那翱翔雲裏,

夷猶加意的飛鵬;

不願你像那瀟湘館前,

黃金架上的紅嘴鸚哥;

我願你宛如雪梅的清高,

蕙蘭的幽香;

在你生命之花燦爛的時候,

陽光永遠照著!

生之期內,

朋友啊!

我願為你時時祈禱著;

莊重的山嶽,

澄清的瀑泉,

野鶴孤雲的閑散嗬!

自然之美與你造理想之園,

人類之愛與你建創造之塔。

那時你或者曉得,

宇宙之孤獨者,

群眾之拋棄者;

曾將他自己的血淚,

灑在你生命花上。

一九二三年,四,八,評梅。

飛去的燕兒

在美麗香馥的夢裏:

我曾撫愛著,

一支披滿雪絨的燕兒,

在簷下懸了個銀絲籠,

讓燕兒棲在這溫暖春園中。

鎮日我在花影闌珊的窗前

握著管破叉的筆兒沉吟!

望著涼雲嗬——不羈,

聽著鳥語嗬——神往。

那時:

雪絨可愛的燕兒,

隔著銀籠——

向梨花呢喃低訴!

她說:

“朋友嗬!

聰明的人類,

原想將宇宙縮小,

藏在他黃金匣內。

你看:

白雲嗬——悠悠,

樹葉嗬——顫蕩;

隻隔了口眼與銀欄,

困在這樊籠裏生活”。

這樣低微的聲兒,

沉寂中令我心蕩。

“羞愧”趨著我走到簷下,

用理智的手壓著這抖顫的心房!

緊嚼著唇兒,

將“自由”花冠——戴在燕兒的頭上。

迷惘中,——

我暈倒在梨花樹旁!

月兒照著我憨情微笑!

花影印著我孤身飄蕩!

殘夢嗬——醒來,

銀絲籠猶握在我的手中;

但燕兒嗬,

她早已很快地飛去——

由我緋紅溫暖的心窠中飛去!

一九二三年,十二,三,北京。

叫她回來吧!

幔底的餘香繚繞,

筵上的燈花舞蹈,

寂寞的空庭,

顫動著心頭的愛影!

他執著熱烈的火焰,

向那黑暗修長的遠道,

張臂狂呼:

叫她回來吧!——

由愛之園。

海鳥在沙灘畔私語,

浪花在碧波中騰躍,

疏剌剌幾粒星,

碧茫茫一片海。

他揚著輕翼似的白裾,

求那海嘯的聲音:

叫她回來吧!——

由恨之海。

籬畔的薔薇枯黃,

枝頭的桃杏萎落,

空虛的心窠,

感受著過去的創傷。

他哀求著月兒的清輝,

照著她影兒的蹤跡!

叫她回來吧!——

由邈闊的地角。

遭了黃鶯的怨恨,

受了玫瑰的刺傷!

血泊中他捧著箭穿的心兒,

暈倒在崎嶇的道上。

求上帝哀憐他,

使漂泊的靈魂,

重做那溫馨的夢;

叫她回來吧!——

由渺茫的天涯。

你告她

斜陽照著古道,

馬兒載著惆悵;

離曲輕輕吟,

別恨默默咽;

深林裏啼血的杜鵑嗬!

我告她:

“我原是密網底逃出的飛鴻,

振翼向故鄉來看母親。”

過著無數的懸崖深澗,

聽:

天風的飄飄嗬!

流水的滔滔嗬!

燦爛的夕陽西隕,

夜鶯的歌兒更淒清!

你告她:

“我想任馬蹄踏遍了地球,

燃起我光明的火把!”

采道旁的薔薇,

收清晨的露珠;

編織頂美麗的花冠,

請燕兒銜獻到她的妝台前。

你告她:

“途中無紙筆,

權作一副相思箋?”

北京,梅窠,蒲節後一日。

春的微語

我依稀是一支飛鴻,

在雲霄中翱翔歌吟;

我依稀是一個浪花,

在碧海中騰躍隱沒;

緣著生命的途程,

我提著豐滿的花籃兒,

灑遍了這枯燥的沙漠。

我隻想環繞著,

繁星的寶座飛翔;

靜聽著天宮的群神,

頌揚那創造者的光華!

玉琴的悠揚裏,

上帝把一束春之花,

戲簪在我的鬢旁。

潔白的波濤,

在深澗的生命海中浮飄;

光華的明珠,

在瀑泉底迸躍;

這音韻似偷彈玉琴,

似靜聽裂冰;

深茂的鬆嶺上,

悄悄地捧出了微笑的朝陽!

聰明的朋友嗬!

淚珠兒為何要灑向天涯?

埋葬了的花魂,

蟄伏了的秋蟲,

都在彩色的塵土中複生!

朝陽嗬如烘!

雲濤嗬上湧!

桃妹妹和柳姊姊,

替杜鵑結識了一座音樂亭!

沉醉在惠風的懷裏,

把柔和的暖意,

沁入枯冷的心脾;

擁抱著天河畔的七星,

將熠耀的翅兒,

驚醒了夢裏的花魂!

縱然少女詛咒我的皎顏,

青年忌妒我的多情;

我將用困倦的網兒,

把永久的遐遠的宇宙罩定!

四,十,北京。

寶劍贈與英雄

霜雪的寶劍,日日嗬長嘯!

珠鑽的劍匣,時時嗬舞蹈!

要覓人間的壯士,抒它的光芒,

要滴人間的鮮血,解它的消渴,

掬著滿懷的鬱結,

他泣向和平的女神祈禱:

“神嗬!

和平原須戰爭,

戰爭原為和平,

莫有戰爭嗬——又何須和平?

我的雪裙要血濡!

我的鋒花要綻苞!

我誓願把希望的種兒,

撒向人間,開一樹燦爛的紅色!”

雲天蒼茫,

女神拖著雪白的雲緞飄蕩,

戴著繁星的珠冠輝煌!

捧著這長嘯的寶劍,

乘著春的帆兒,

向雲頭四眺。

雲鎖深山隻聞著猿啼,

煙籠水澗隻看到魚戲,

四方晚霞怒射著最後的餘暉。

她飄落在萬嶺的峰頭,

向著蒼蒼的鬆林——吭喉高呼:

“英雄嗬何處?

英雄嗬何處?”

晚霞照映著鬆林微笑!

女神猛看見——

看見個玉雪的孩兒在蒼鬆下睡覺,

紅豔的花兒,

灑滿了他美麗的粉腮,

五彩的蝶兒,

圍了他散發飛翔;

白雲浮堆著錦被,

鬆柏支罩著羅帳,

不知道何年何日?

他酣睡在這軟柔的草上。

警悟的銀鈴兒亂響!

希望的紅花嗬飄揚!

繁星輕輕地揭開他的眼簾,

夜鶯在鬆枝上,

努力地叫喊!

他玫瑰唇上,浮著憨漫的微笑!

雪絨的翅上,

遍映著可愛的紅光!

女神輕輕向耳旁——

喚醒他夢中的迷茫。

蝴蝶枕著花兒,

已進了甜蜜夢鄉;

半彎銀梳兒,

映著樹影兒搖曳飄蕩;

宇宙嗬,

都罩在這靜寂的幕下,

這玉雪的孩兒,

微笑著向女士呢喃祈禱!

“在這迷惘的人間嗬,

使命的擔兒怎樣挑?”

暮雲下:

她捧著寒光四射的寶劍贈他,

她說:

“英雄嗬!

取人間的血,

濡染你刀上的花。”

清風飄送著去後的餘音,

天空中舞蹈著他的雲裳;

依稀猶聽見:

“英雄嗬!

取人間的血,

濡染你刀上的花。”

一九二四,一,一四,北京梅窠。

微笑

春悄悄地含著微笑!

唱著戀歌,

走進林邊的時候,

夢中的雲雀,

互相問著這是什麼消息?

我隕淚——向萬仞的深崖,

我長歌——向無限的穹蒼;

拚將多少旅愁,

都付與黃昏的歸鴉。

搗碎了幻境的玉杯,

盛滿了虛渺的詩瓢,

去吧——一切……

我將笑受山風和海濤的祈禱!

母親!

請賜我蜜一般的甘露,

我還你血一樣的熱淚;

懦弱的兒,

將數數你鬢上銀絲又添幾許?

擷取幽徑中的芳草喲!

摘取天海內的明星喲!

這都是幻空。

千古銀輝的月兒,

卻照瓦礫沙層。

問——天宮的皎月?

問——鬆林的濤風?

人間嗬!

何處是魂兒的歸程?

聽碧海銀濤的嗚咽!

看亂雲中閃爍的疏星!

詩人的心波顫動了,

她說:

去吧——心中的煩悶!

去吧——少年的夢痕!

心裏隻含著酸淚。

到了她門前,

踟躕著我又不忍進去。

原知——落花飛絮似的生命——無憑,

但上帝又不賜給我——無情。

詩興滯了。

沒到筆尖兒,

就慢慢又回到心裏。

我的朋友啊!

把這沒字的紙兒寄你。

心頭的酸淚逆流著,

喉頭的荊棘梗著,

在人前——

都化作了輕淺的微笑!

一九二四,七,二十二,平定山城。

心影

夜深了,

我想看天上散布的繁星。

忽然由樹林裏——飛出一隻小鳥,

落到我的襟肩,

原來是秋風贈我的楓葉詩箋。

“牧童倦了,

羊兒眠了,

晚霞看得醉了,

夕陽微笑地回去了。”

這是小朋友逛山帶回的消息!

白銀似的小河睡在碧青的天空,

薔薇般的紫雲籠著明閃的小星;

小詩人嗬!

你能在美婉的詩意裏,

捕捉那倏忽飛行的自然心影!

似流星的光焰,

似少女的嬌顏,

似遊絲般的一縷戀感!

雨正瀟瀟,

風正飄飄,

我不禁把一支可愛的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