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窗外一拋!
山靈的禱告
當我隨著銀瀑衝下的時候:
中途逢著了明瑩可愛的礁石,
伊攜了我的手,
暫臥在這巉壁的崖上。
可以望見燦爛的雲霞,
微渺的星河;
深林裏:
依稀聽到鳥的歌唱,
我戰兢兢向這銀瀑下瞭望!
恐怖裏:
依稀又聽到蛟龍的低語。
朝霞披了淡紅的麵紗,
陽光怒射著金箭似的光芒!
鳥兒讚美著這火燒似的紅光!
天空中漫飛著白雲飄蕩。
那時我也和著小鳥兒;
歌頌著宇宙的光華!
猛然見樹林擺動:
山靈拖著灰白的雲裳,
向著這金盆裏的生命火光,
祈禱著希求的欲望。
龍鱗閃閃的太陽嗬:
紅的希望之花蕾,
已開遍了這翠籠的山;
碧的青春的草兒,
已鋪遍了這綠浸的泉;
樵夫的鬢絲滿染了銀輝,
村女的紅顏敷著了玫瑰,
但我一天所祈禱的嗬!
永遠是空虛!
寶座輝煌的太陽嗬!
淡淡的霧,濃濃的煙,
永籠不住生命的火焰!
流水飄送了落花——去,
雁兒逢著了秋菊——歸,
生命的花,
一度一度開了又謝!
神執著的紅燭仍未滅熄!
我要把青春係住;
我要把夕陽挽留,
願你的光焰,
永照著我這美麗的山!
但我天天所祈禱的嗬!
永遠是空虛,……
這低微的聲息,
留在我的耳鼓中蕩漾;
不料無情的瀑布,
已送我倒不可思議的淵底!
山靈嗬!
這刹那的人間,又何須奢望嗬?
聽歌的人兒,已同蛟龍赴水宮做伴,
僅留著未盡的祈禱餘韻——在這深深的流水聲裏。
當我感歎的氣息停止時,
原是場迷惘的夢境!
一九二四,二,一,北京。
星火此詩與先見於《詩學半月刊》的同名詩作,詩意略同,文字不同。
——慰蘭姊
我載了人間飄泊的軀殼,
踏著憔悴的黃葉,
拂著抖顫的枯柳;
抱了束美麗的黃菊,
去叩你病宮的玉門!
藥香裏,絨氈下,
出現了箭兒射傷的你!
馨蘭般的氣息中,
都帶著幾絲怨恨!
朋友嗬!
我曾在春園中的玫瑰花畔,
救了個玫瑰刺傷的杜鵑!
群花都詛咒玫瑰的狠殘,
但我早悟到了。
玫瑰自愧伊有護衛的槍,
誤把多情的杜鵑受了傷!
朋友嗬!
在你檀香焚熾的心爐中。
滅了那悲憤的火。
燃那快樂的焰,
都把它焚毀!
宇宙嗬!
原也是樂園,
原也是荒藪,
全恃你心靈去幻化!
人生——
又何須猜想?
秋嗬飄零,
春嗬繁華;
心房中的炎涼原也是這樣!
朋友嗬你想——
在靜沉沉深宵——
你撫心想!
案頭的黃花在含笑!
窗外的小鳥也在歌唱!
你何不抖抖人間的桎梏。
靜靜地睡在那搖籃內微笑!
聰明的朋友嗬!
人間的網,
原不能把你籠罩——!
病魔原是心魔。
你心爐中燃一顆憤悟的炸彈,
把它粉碎!
我把這小小檄文——
將它驅逐,
這一星心火,
消了你滿腹冰雪!
十一月十二日舊作,北京。
誰的花球
一
昨夜:
銀彩灑滿我的睡靨,
像母親的柔荑撫我安眠。
忽然!
聽見天鵝振翅的聲音,
仿佛有人悄悄走過窗前。
二
我輕輕下了床,
向碧紗窗上望外看:
隻見寂靜的樹枝,
隨著風兒顫;
隻見斑駁的花紋,
死臥在簷前;
莫有個人影!
莫有些聲音!
三
今天,
我背起囊兒,
要檢收萎落的花瓣;
推開門,
發現了一個花球在我門前!
她是紅玫瑰圍著一圈紫羅蘭。
歸來
一
因為她窗前有一盞燈,
我由悠長的遠道,
找星星光明!
不怕黑暗中鬼靈的追逐,
不怕荊棘裏凍血的凝滴。
二
因為她帷下有一架琴,
我由悠長的遠道,
聽冷冷心聲!
忘了夕陽已曬在玫瑰花上,
忘了花兒未為萎前要帶在她襟旁。
三
因為她確有一顆心,
我由悠長的遠道,
想問問同情。
那管雲深的山裏,牧歌的渺茫;
那管波濤的海上,船兒的恐慌。
靜聽銀濤咽最後一聲
一
我的散發,
似細柳在風前飄動,
我的羽紗,
似龍鱗在波上推湧;
紅霞內橫掠著海鷗的幻影,
碧霄中顫蕩著孤雁的哀鳴!
二
葡萄酒斟滿了瑪瑙杯,
遙邀明月,
遙邀繁星,
留一個永久的沉醉。
這是纖軟絨鬆的眠床,
這是晶瑩如玉的墓碑。
三
這顆心,
飄浮在海上,隱沒在雲中,
不如交還給母親。
歸路——滾滾像玉龍翻騰,
洶湧著萬層波雲;
我原是天涯倦遊的病鴻,
靜聽銀濤咽最後一聲!
聖誕節前夜。
再悼曼君
曼君!
就這樣——
悄悄地,
無牽掛地去了?
在陰風慘淡的死路上,
你曾否憶到——
人世間
尚有招魂沒處的朋友?
尚有孤苦無依的老母?
曼君!
就這樣——
悄悄地,
無牽掛地去了?
當老母泣血,
病榻氣絕時,
你曾否自究——
是:
為病而死?
為恨而死?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
“我已認識了自己”
一
夜裏經過了深林,
這清香飄動了我的衣襟;
不知道是風的柔翅?
還是花的溫馨?
沉醉了的魂兒,
浸入冷清死寂的湖心。
我跪在月明星燦的湖濱,
禱告著說:
“主嗬!
我已認識了自己。”
二
悄悄走進了丁香花叢,
看見睡在花架底的園丁,
他正在囈語著:
“花兒不常紅,
草兒不常青,
徒苦了我的忠誠。”
月兒的銀輝吻著夢中的園丁,
我的淚流進了丁香花心;
哽咽著說:
“主嗬!
我已認識了自己。”
三
悵惘地走上大理石塔尖,
在這廣漠的宇宙下,
不知道遺失了什麼?
惠風拂過花蕾的微笑,
朝霞映著露珠的淚光,
都成了消逝的幻影,
似紫燕飛掠過粉牆。
我歎息著說:
“主嗬!
我已認識了自己。”
痛哭英雄
假如這是個夢,
我願溫馨的夢兒永不醒;
假使這是個謎,
我願新奇的謎兒猜不透,
閃爍的美麗星花,
哀怨的淒涼簫聲,
你告訴我什麼?
他在人間還是在天上?
我不怕你飄遊到天邊,
天邊的燕兒,
可以銜紅箋寄窗前,
我不怕你流落到海濱,
海濱的花瓣,
可以漂送到我家的河邊。
這一去渺茫音信沉:
喚你哭你都不應!
英雄嗬!
歸不歸由你,
隻願告訴我你魂兒在哪裏?
你任馬蹄兒踐踏了名園花草,
又航著你那漂流無歸的船兒,
向海上觸礁!
迅速似火花的熄滅,
倏忽似流星的隕墜;
悄悄地離開世界,
走到那死靜的湖裏。
我揚著你愛的紅旗,
站在高峰上招展地喚你!
我采了你愛的玫瑰,
放在你心上溫暖著救你!
可憐我焚熾的心臆嗬!
希望你出去遠征,
疑惑你有意躲避。
但陳列的死屍他又是誰?
人們都說那就是你!
冰冷僵硬的屍骸嗬!
你莫有流盡的血,
是否尚在沸騰?
你莫有平靜的心,
是否尚在躍動?
我隻愁薄薄的棺兒,
載不了你負去的怨恨!
我隻愁淺淺的黃土,
埋不了你永久的英魂!
你得到了永久的寂靜,
一撒手萬事都空。
隻有我清臒的瘦影。
徘徊在古廟深林;
隻有我淒涼的哭聲,
飄浮在雲邊天心。
你既然來也無蹤,
去也無影;
又何必在人間尋覓同情?
這世界隻剩下了淒風黃沙,
我宛如靜夜裏墳上的磷花;
朦朧的月兒遮了愁幕,
幽咽的水澗似乎低訴?
這不過一副薄薄的棺,
阻隔了一切,
比碧水青山都遙遠!
啊!夢嗎?似真似幻?
翠湖畔傳來的哀音
——挽煥章老伯
一
一個黃昏我和她共立在丁香花叢,
驀地接到了這霹靂般消息!
幾次顛倒不知是真?是夢?
這時候,這時候,
她萬裏外孤零零蕭然孑身,
這時候,這時候,
她呼爺喚娘有誰來答應!
可憐她無父無母無長兄,
弱小的弟弟才十三齡。
老伯伯!
你也應心傷,
扔下她輾轉嗚咽在異鄉。
二
不要遺憾我們是不相識,
悄悄跪伏在慈帷下已非一日。
我常夢遊翠湖,
翠湖畔有我未見麵的伯父。
常想有天聯袂跪在你膝下,
細認認你那銀須霜鬢;
但是——連這都不能,
連這都不能。
生命已消逝在飛去的翅上,
不停留,不停留,
那一閃間拋棄了的榮光!
老伯伯!
你也應心傷,
可憐她萬裏途程扶病去奔喪!
三
一顆掌珠撒在異鄉外三年輝映,
她是這般伶俐而聰明。
她走時,你曾揮淚叮嚀;
歸來時,仙魂渺渺,
隻剩下了一棺橫陳!
可憐她弱小的心靈,能經住幾次碎焚!
老伯伯!
她那顆鵬遊壯誌的苦心,
你令她向誰麵前驕傲?
此後永不見了的是慈愛的微笑!
是慈愛的微笑!
一九二五,五,三。
夜深了
夜深了,
我悄悄伏在枕上流淚,
忽然有人輕輕揭開我的羅帳。
似乎是一陣五月的和風,
似乎是燕翅飛掠過簾帷;
我起來點燈看時,
隻有樹影照上窗紗搖曳。
吹熄了燈,
任淒哀的心弦顫動!
忽然有人輕輕歎息,
這聲音細微而漫長,
似遠似近在這山樓上。
我揭開帳帷,
書桌前似乎有頎長的黑影移動,
我驚嚇地問:
“是誰,告訴我何處的幽靈,你深夜來臨?”
這頎長的黑影愈現真,
我雙睛瞪視著,
似乎可看見愁眉緊鎖,
雙睛深陷的麵孔。
呀!是他,是我埋葬在叢蘆池塘中的英雄!
拊著這炸裂了的心胸,
慢慢地走向那黑影。
淒哀似破裂了的作聲,
我撲倒在黑暗中嗚咽!
朝霞映上雪帳,
我由夢中醒來,
母親坐在我床緣上揩淚。我問:
“媽媽你為什麼流淚?”
她說:“我親愛的兒,你心裏有何委屈?
“深更半夜一個人在樓上哭!”
我不敢告母親,
怕她從此為了我傷心!
我說:“媽媽,那是夢,那是一個可怕的夢!”
舊稿
我把心聲傳到指尖,
這淒音隻有媽媽懂得;
假如我心是一架琴時,
媽媽的心便是琴弦。
幾首殘詩留在紅葉上,
題詩的人兒已經埋葬;
隻願,隻願它化作了一縷輕煙,
帶我的心飛進碧雲鄉。
乘著微醉,
將悲哀悄悄裝在酒杯;
月兒圓時,
請嫦娥送到媽媽的夢裏。
什麼時候休息嗬?
織布的女郎!
握著纏滿銀絲的金梭,
在這萬縷縱橫的路上。
沉寂令我回想,
回想到兒時;
在銀光輝煌的夜裏,
請媽媽摘晶瑩的小星。
我願我像雲霧中的遠山,
誰也知道我,誰也不認識我,
我願像飛瀑底的浪花,
誰也看見我,誰也捉不到我。
一顆流星隕落,
一朵鮮花零落;
都給人點酸意:
這酸淚——便是我枕畔的淚!
悲哀係在柳梢兒——懨懨,
將一切付秋風去理管;
秋風吹斷了柳絲兒——縷縷,
悲哀又掉落在我心頭。
隻剩了個茉莉花球,
又被青年的水手贈給了海上浮鷗;
這空虛不載的船兒嗬!
飄泊著——飄泊著——航向何處?
這是永久的歸訊,
夢裏我告訴媽媽一聲:
燦爛的夕陽西隕,
銀濤抱著我漂流的屍身嗚咽!
抬起頭來,我愛!
抬起頭來,我愛!
看月兒投入你的胸懷,
忘了一切,忘了世界,忘了自己還在。
不要期待,不要期待。
熱淚凝固了,便鑄成悲哀。
抬起頭來,我愛!
允許我再輕輕地吻你。
我要尋來生命的火焰,
在你澄清似水的眼裏,
映入我的夢寐。
抬起頭來,我愛!
你不要為了過去流淚。
偶然相逢的悲哀與歡樂,
已悄悄地由身旁過去,
我們不久也會被黃土掩埋。
抬起頭來,我愛!
露華已沾濕你的衣襟。
不要依戀嗬,那已往的惆悵,
讓悲哀緊緊地牽係住我倆,
盼著,盼著黎明的曙光。
抬起頭來,我愛!
這黑暗的世界你不要戰栗。
繁星在夜的深林裏閃爍,
“希望”在那邊招手喚你,
走向前去吧,毋須在回憶路上徘徊。
淺淺的傷痕
一
姑娘!你也許不記得我是誰?
我到如今,也不願見你,也不敢見你,
怕我這憔悴的枯顏嚇得你驚頹!
如今,我要向天涯地角找尋我的墓地,
姑娘!臨行前允許我再作這一次的懺悔。
二
姑娘!我隻希望“夢”能給我暫時的沉醉,
此後孤清的旅途上啜你賜我的空杯;
往日甘香的濃醴已咽到我心裏,
這雖是空杯殘滴,但我那忍粉碎!
姑娘!允許我祝福你新杯裏釀的濃醴。
三
姑娘!我那敢用我癡愚怨恨你,
你如玉的精神,如花的皎顏,
是要令千萬人顛倒與沉迷!
我,我隻是小小的一隻蝶兒,
曾傍著你的縠紗飛。
四
姑娘!你不認識我的心,
隻為了你被虛榮蔽蒙;
我除了此心,再無珍貴的禮物饋贈。
願,願一天虛榮的粉飾剝落成灰燼,
姑娘!我的心,或能在你靈魂裏輝映?
十五年十二月四日在白屋中。
祭獻之詞
醒來醒來我們的愛情之夢,
惠馨的春風悄悄把我喚醒,
時光在夢中滔滔逝去無蹤,
生命之星照臨著你的墳塋。
溪水似絲帶繞著你的玉頸,
往日冷雪曾埋過多少溫情?
你的墓草青了黃黃了又青,
如我心化作春水又凍成冰。
啊墳墓你是我的生命深潭,
恍惚的夢中如濃醴般甘甜;
我的淚珠滴在你僵冷胸前,
叢叢青草植在你毋忘心田。
世界已搗碎毀滅不像從前,
我依然戴青春不朽的花冠;
我們雖則幽明隻隔了一線,
愛的靈魂永久在懷中睡眠。
天空輕輕顫蕩著哀悼之曲,
比晚禱鍾聲更幽怨更淒切;
為了你我卸去翱翔的雙翼,
不管天何年何日叫我歸去。
我虔誠獻給你這百合花圈,
慘慘的素彩中靈魂在回環;
不要問她命運將來受摧殘,
隻珍藏這顆心千古在人間。
一六年三月五日君宇二周忌日。
斷頭台畔
狂飆怒卷著黃塵滾滾如驚濤洶湧,
朝陽隱了這天地隻剩下蒼黑之雲;
一陣腥風吹開了地獄緊閉的鐵門,
斷頭台畔僵臥著無數慘白之屍身。
黑暗的宇宙像墳墓般陰森而寂靜,
夜之帷幕下死神拖曳著長裙飄動;
英雄嗬是否有熱血在你胸頭如焚:
醒來醒來呼喚著數千年古舊殘夢。
紅燈熄了希望之星隕墜於蒼海中,
瞭望著閃爍的火花沉在海心飛迸;
怕那鮮血已沐浴了千萬人的靈魂,
燒不盡斬不斷你墓頭的芳草如茵。
勝利之慘笑敵不住那無言的哀悼,
是叛徒是英雄這隻有上帝才知道!
“死”並不能傷害你精神如雲散煙消,
你永在人的心上又何須招魂迢迢?
一六年四月三十日。民國十六年4月30日,為李大釗就義的日期。
【按語】此詩為李大釗等在北京為反對軍閥而被逮捕,不屈就義後第十八天所發表,詩人並未一味沉浸在引領者偉人的逝去,“死並不能傷害你精神如雲散煙消”,表達了繼承遺誌的決心,雖然霜冷風清,前驅者並未喚醒千百年沉睡的人們,黑夜深沉,地獄之門洞開,但詩人已並不彷徨,在深沉的悲切、哀悼之後,意願在其後,忍受著重重黑暗,繼續為其理想而鼓與呼,並告知先烈,潑灑的血已熱了千萬人的心靈,滋潤了無數人心智的萌芽,精神永駐在人們的心中,並將引領著人們前行。
詩歌描繪了英雄就義的黑暗與感傷,狂飆黃塵、死亡墳墓、地獄腥風的環境,紅燈入海、前驅隕亡的鮮血為她消弭了猶豫、堅定了信念,此時的她已經是一個堅定的革命鬥士,雖然失去了導師的引領,但仍將堅定地走在為民奮鬥的路上,先烈在懷,前路在心。
月兒圓
我盼,我盼月兒圓,
離家前母親叮嚀我勿忘月圓。
月兒圓,母親向南望,我往北看;
清光下,我們的精魂悄相見。
因此,我盼月兒圓。
我盼,我盼月兒圓,
既不能像一隻孤雁飛出塵寰,
又無力阻止悲哀的箭兒射入心田;
蜷伏著挨延這年複年,
隻願深宵的月色,常吻我慘白的麵靨。
因此,我盼月兒圓。
我盼,我盼月兒圓,
我有一顆碎心,
從未曾袒露出來給人看;
幾次揭起在母親麵前,
又因血跡斑斑踟躕不敢。
隻願讓清白的月光照穿,
因此,我盼月兒圓。
我盼,我盼月兒圓,
飛遊了的是青春和榮光,
消滅了的是童年和紅顏;
印在我心頭,觸進我眼簾,
是這一度一度的月圓。
因此,我盼月兒圓。
我盼,我盼月兒圓,
風蕭蕭,雲黯黯,
回去的墓道又遙遠;
任孑影徘徊在泥濘和黑暗,
誰管?
隻有終古不變的月兒伴我在天邊。
因此,我盼月兒圓。
我盼,我盼月兒圓,
我不愛朝霞,因她姍姍盛裝太綺豔,
我不愛晚虹,因她臨去秋波也嬌憨;
我愛皎皎一輪月,
她似我一樣清冷,一樣淒寒。
因此,我盼月兒圓。
我盼,我盼月兒圓,
月兒圓,我獨立在碧海邊,
聽海潮告訴我人生的虛幻;
我願放情歌出我心中的惆悵,
從月彎直到月圓。
朋友嗬!何必呻吟淚漣,逝波難返,
因此,我盼月兒圓。
別宴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這杯裏注滿了濃醴,請你痛飲個沉醉;
門前的車馬已鞍轡全備,隻等你絲鞭一揮,
朋友嗬!你此去,何時再見這帝都的斜暉?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咽下去,咽下去,你不要再為了命運淒悲;
看!抽刀將一腔煩惱斬去,
假如人間尚有光明的火炬,這宇宙頃刻變成灰!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自從丁香花落到如今,人情世事日日非。
原也想,灑鮮血把灰色的人生染紫緋,
怎禁住,一遞一下的鐵錘擊得你芳心碎!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為了人間有煩惱,分離開我們同命的小鳥;
想當年多少甜夢,騙得你青春和情天老,
原來是,無情的東風戲弄你瑤台畔仙草。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可憐你綺麗的文藻,隻剩下了這一束舊稿。
二十年血淚斑斑,腸斷心碎隻有天知道;
“百戰意未了”,願你煙塵起處再把陰霾掃!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這些天不知道怎樣好,為了你鎮天家煩惱!
我禱告,小小的手腕能把這天地重新造,
我給你在樂園,建一座永無憂患的城堡。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看!西方一縷兒殘霞,又照上了窗紗,
明天嗬!一樣殘霞和窗紗,這已不是你的家;
暮雲下,斜陽古道,你單騎走天涯。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聽!一聲聲,寒林上哀啼的歸鴉,
更令我這顆心,驚顫得似跌落在塵沙;
願天再留一刹那,一刹那,未語淚垂心亂如麻。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且歡樂,且歡樂,先收拾起離情別緒,
多少如夢的往事,願彼此生生死死在心頭記。
從此後,隻剩了孤清的冷月殘照我翠帷。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我要再看看你桃腮櫻唇和緊顰的眉!
緊緊記,殘稿遺骸我待你歸來再掩埋;
這一別,天涯海角,何處何年我們重相會?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人間今宵,鐵石人也應為了我們的命運辛酸。
你此去,似扁舟任風浪卷入了急湍,
我虔誠禱告你平安,在波瀾中登上翠巒。
妹妹!這已是最後一杯:
“腸斷聲中唱陽關”,一陣陣朔風卷雪寒,
白玉杯裏似酒似淚渾不辨,朋友嗬!
前途珍重且心寬,盼你歸來時還是今日醉靨。
一六年一月十九號送晶清南行。
這悠悠相思我與誰彈
酒盡燭殘長夜已將完,
我咽淚無語望著這狼藉的杯盤,
再相會如這般披肝瀝膽知何年,
隻恐怕這已是最後的盤桓。
隻恐怕這已是最後的盤桓,
冰天雪地中你才知人生行路難;
不要留戀,不要哀歎,不要淚潸潸!
前途崎嶇願你強加餐。
前途崎嶇願你強加餐,
誰知道天付給的命運是平坦艱險,
晨光在脫去你血淚斑駁的舊衣衫,
揮劍斬斷了煩惱愛戀。
揮劍斬斷了煩惱愛戀,
你去吧,乘著晨星寥落霜雪漫漫,
幾次我從淚簾偷看你憔悴的病顏,
多少話要說千緒萬端。
多少話要說千緒萬端,
你如有叮寧千萬告我勿再遲緩,
汽笛聲中天南地北海濱隔崇山,
這悠悠相思我與誰彈?
一六年一月二十五號,送晶清南行。
疲倦的青春
疲倦的青春啊,
載不完的煩惱,
運不盡的沉痛:
極全身的血肉,
能受住幾許的消磨?
天公苦著臉,
把重重疊疊的網都布好了?
奮鬥的神拿鞭趕著:
癡呆的人類啊,
他永不能解脫?
纏不清的過去,
猜不透的將來?
一顆心!
他怎樣能找個恬靜的地方?
憑一時的春,
扶持不住永久的人生;
嚴厲的風霜逼著,
冷峭的冰雪浸著;
眼看著沉溺在暴風的威權下!
疲倦的青春啊!
你心幕內的繁星閃爍,
蘊藏著溫柔之光!
閃耀著愛神的華!
一九二二年十月二日。
夜行
一
涼風颯颯,
夜氣濛濛,
殘星燦爛,一閃一閃的在黑雲堆裏;
鬆柏蕭條,一層一層的在叢樹林中。
唉!荊棘夾道,怎叫我前進?
奮鬥嗬!你不要躊躇!
二
行行複行行,
度過了多少黑沉沉的枯森林,
經過了無數碧草蓋的荒塚,
萬籟寂寞美景遁隱,
淒愴!淒愴!
肮髒的環境,真荒涼!
三
車聲轔轔,好像喚醒你做噩夢的暮鼓晨鍾!
螢火爍爍,好像照耀你去光明地上的引路明燈!
你現時雖然在黑暗裏生活,動蕩;
白雲蒼狗,不知變出幾多怪狀,
啊呀!光明的路,就在那方!
四
哦,一霎時,青山峰頭,擁出了炎炎的一輪紅光;
伊的本領能普照萬方;
同胞呀!伊的光明是出於東方!
你聽那——
鳥聲喈喈,不住地嘰嘰!喳喳!
溪水曲徑,不斷地湫湫!潺潺!
你看那——
山色碧翠,煙雲彌漫;
田舍炊煙,一縷一縷地扶搖直上。
嗬!
美嗬!
自然的美嗬!
我願意和它永久生長。
【按語】這是所能輯錄的作者最早的詩歌,當時初受到“五四”精神熏陶的作者,她看到了生命中的“光亮”,思想中的前景在樹立,年輕的迷茫在逐漸消散,她以年輕學子的衝動,飽含激情和憧憬寫道著荊棘遍地、夜風淒冷的環境,詩人詰問:“怎叫我前進?”但在經過短暫思索後,詩人堅定地回答:“奮鬥啊!你不要躊躇!黑沉沉的枯樹林,無數碧草蓋的荒塚……”這裏詩人通過狀物的手法,描繪了舊中國的黑暗和奮鬥前行的艱難。聯想到“五四”運動之開蒙,新興的革命力量出現在中國大地,無疑對評梅觸動很大,詩中也自然地流露了這種真誠的情感。評梅的這首詩發表後,對於沉寂的山西乃至中國詩壇,無疑看到了新文化思想的一道“光亮”,也是其最初的文學表露和思想展現,是個人文學思想的起點,也是當時無數青年心理的寫照。
玫瑰花片的泣訴
——寄紉秋
一
她贈我一束美麗的玫瑰花,
在園中的淡月下。
我走向紫羅蘭麵前告訴她;
她說:
“玫瑰花有鋒利的針芒,朋友你自去斟酌吧?”
二
你的心變作了琵琶,
我的心變作了弦。
當音樂家置你在他的膝上調理的時候,
我的悲哀,
都流在你的心裏。
三
時間已如滄海一樣的碧波逝去,
地球已如落花一樣的飄零粉碎;
但我心中的信仰,
仍燃著永久的火焰!
四
流水漂著許多落花遊泳著:
牡丹花瓣無意中和玫瑰接吻了!
但一個乳雁掠過水麵時,
他們已迅速地分離開。
五
我的黃金明珠結劄的美麗花冠:
已被個狂瘋的青年撕碎!
六
一天,
我在白銀的瀑布下凝望!
當我沉迷如醉的時候;
忽然詛咒母親為什麼要愛我?
七
披著翠羽的鸚鵡嗬!
當他含淚問我的時候:
請你不要泄露了我的淒悲,
在你那珊瑚嘴裏。
八
燈前:
披讀那有梅花的信箋,
餘痕已模糊了!
但朋友嗬!
找不到的真心隻在瞬間哪?
九
看階下躑躅的落花,
梅當初何須在枝上繁華嗬?
十
昨夜裏:
杜鵑擬了篇招魂賦,
托了我簷下的燕兒代他泣訴?
他說:
“秋風太煞無情!把人間並蒂花摧殘盡!”
十一
寧把枯萎的花魂喚不醒,
好讓勤懇的園丁不栽種。
十二
寫出來是罪戾,
歌出來是淒悲,
隻好咽在心裏。
十三
我的心扉是極薄的玻璃,
隻要有一些接觸,
就發出清脆的回音——
——甚至於立刻粉碎!
十四
我的眼中滿含著清晨花上的露水,
隻要風微微地一吹;
即刻湧出那同情的熱淚!
十五
一陣秋風,
卷去了園中的綺麗,花魂的青春!
十六
晚霞照在柳絲上,
燃著我檀香般如焚的惆悵!
十七
我的淚都流向人間,
我的愛都遺在夢裏,
我的心埋在冰天的紅梅樹下;
隻可憐我這飄泊的軀殼,
陷在世界的塵泥裏。
十八
幾次把握緊了的筆兒放下:
亂雲似的情絲,
教我從何處寫出?
朋友嗬!紉秋嗬!
隻有你能聽得玫瑰花片在這裏悲訴!
青衫紅粉共飄零
憐君青衫感飄零,怨她紅粉彈別弦;世事無常唯餘恨,人情語盡便是禪。
花魂詩神證夙緣,杜鵑泣血不知年;冰天博得知己淚,英雄心情總黯然!
血淚
一
杯裏盛著上帝賜我的血,
我想洗盡天鵝玉毫,
蘸著它在我雪淨的手絹上寫幾個字,
但我不知應該寫什麼?
亂灑在上邊吧,
它偏不像桃花,像梅花,
因為我愛梅花。
二
杯裏盛著上帝賜我的淚,
我想洗盡天鵝玉毫,
蘸著它在我紫羅蘭的襟上寫幾個字,
但我不知道應該寫什麼?
亂灑在上邊吧,
它不像雪花,像繁星,
因為我愛繁星。
我告訴你,母親!
一
我告訴你,母親!
你不忍聽吧這淒慘號啕的聲音,
是濟南同胞和殘暴的倭奴紮掙,
槍炮鐵騎踐踏蹂躪我光華聖城;
血和淚凝結成這彌天地的悲憤。
青翠巍峨的泰山嗬籠罩著煙氛,
煙氛中數千年聖宮化成了爐燼,
屍如山血成河殘酷的毒焰飛進;
大明湖畔春色渲染著斑駁血痕。
二
我告訴你,母親!
你要痛哭這難雪的隱恨和奇辱,
聽勝利獰笑中惡魔正飲我髓血,
鵲華橋萬縷垂柳都氣得變顏色;
可歎狼藉已如落花這錦繡山河。
險惡人寰無公理無人道無同情,
生命的泯滅如逝去無痕的煙雲,
祝那些刳腸剖腹血淋漓的弟兄:
安眠吧不要再懷念這破碎祖塋。
三
我告訴你,母親!
你哪忍看中華凋零到如此模樣,
這碧水青山嗬任狂奴到處徜徉,
晨光熹微中強扶起頹敗的病身;
母親你讓我去吧戰鼓正在催行。
你莫過分悲痛這晚景荒涼淒清,
我有四萬萬同胞他們都還年輕,
有一日國富兵強誓將敵人擒殺!
沸我熱血燃我火把重興我中華!
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五日寫於白屋。
【按語】這是作者較晚的詩作,詩歌中表現著作者急不可待表達思想激情與政治信念的直白,雖粗糙,卻有其超脫出以往哀怨淒清的大悲哀、大氣魄、大境界——抒情主人公哀的是我中華,沸的是“我熱血”,燃的是“我火把”,她要做的則是“重興我中華”,已完全超越了身份主體的性別。這樣的自我超越,是在《婦女周刊》背景下從《痛哭英雄》一路蛻變出來的。告我母親,兒將遠去,充滿了熱血。評梅的一生雖然有太多的痛苦經曆和悲傷的記憶,但她的整個文學創作中,所表現出的是一種勇於嚐試、力圖創新的銳氣。她的作品以光明的追求與探索為主流,緊緊地追隨著時代的主潮,為祖國和人民的命運而憂憤,為理想追求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