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卷(3 / 3)

向窗外一拋!

山靈的禱告

當我隨著銀瀑衝下的時候:

中途逢著了明瑩可愛的礁石,

伊攜了我的手,

暫臥在這巉壁的崖上。

可以望見燦爛的雲霞,

微渺的星河;

深林裏:

依稀聽到鳥的歌唱,

我戰兢兢向這銀瀑下瞭望!

恐怖裏:

依稀又聽到蛟龍的低語。

朝霞披了淡紅的麵紗,

陽光怒射著金箭似的光芒!

鳥兒讚美著這火燒似的紅光!

天空中漫飛著白雲飄蕩。

那時我也和著小鳥兒;

歌頌著宇宙的光華!

猛然見樹林擺動:

山靈拖著灰白的雲裳,

向著這金盆裏的生命火光,

祈禱著希求的欲望。

龍鱗閃閃的太陽嗬:

紅的希望之花蕾,

已開遍了這翠籠的山;

碧的青春的草兒,

已鋪遍了這綠浸的泉;

樵夫的鬢絲滿染了銀輝,

村女的紅顏敷著了玫瑰,

但我一天所祈禱的嗬!

永遠是空虛!

寶座輝煌的太陽嗬!

淡淡的霧,濃濃的煙,

永籠不住生命的火焰!

流水飄送了落花——去,

雁兒逢著了秋菊——歸,

生命的花,

一度一度開了又謝!

神執著的紅燭仍未滅熄!

我要把青春係住;

我要把夕陽挽留,

願你的光焰,

永照著我這美麗的山!

但我天天所祈禱的嗬!

永遠是空虛,……

這低微的聲息,

留在我的耳鼓中蕩漾;

不料無情的瀑布,

已送我倒不可思議的淵底!

山靈嗬!

這刹那的人間,又何須奢望嗬?

聽歌的人兒,已同蛟龍赴水宮做伴,

僅留著未盡的祈禱餘韻——在這深深的流水聲裏。

當我感歎的氣息停止時,

原是場迷惘的夢境!

一九二四,二,一,北京。

星火此詩與先見於《詩學半月刊》的同名詩作,詩意略同,文字不同。

——慰蘭姊

我載了人間飄泊的軀殼,

踏著憔悴的黃葉,

拂著抖顫的枯柳;

抱了束美麗的黃菊,

去叩你病宮的玉門!

藥香裏,絨氈下,

出現了箭兒射傷的你!

馨蘭般的氣息中,

都帶著幾絲怨恨!

朋友嗬!

我曾在春園中的玫瑰花畔,

救了個玫瑰刺傷的杜鵑!

群花都詛咒玫瑰的狠殘,

但我早悟到了。

玫瑰自愧伊有護衛的槍,

誤把多情的杜鵑受了傷!

朋友嗬!

在你檀香焚熾的心爐中。

滅了那悲憤的火。

燃那快樂的焰,

都把它焚毀!

宇宙嗬!

原也是樂園,

原也是荒藪,

全恃你心靈去幻化!

人生——

又何須猜想?

秋嗬飄零,

春嗬繁華;

心房中的炎涼原也是這樣!

朋友嗬你想——

在靜沉沉深宵——

你撫心想!

案頭的黃花在含笑!

窗外的小鳥也在歌唱!

你何不抖抖人間的桎梏。

靜靜地睡在那搖籃內微笑!

聰明的朋友嗬!

人間的網,

原不能把你籠罩——!

病魔原是心魔。

你心爐中燃一顆憤悟的炸彈,

把它粉碎!

我把這小小檄文——

將它驅逐,

這一星心火,

消了你滿腹冰雪!

十一月十二日舊作,北京。

誰的花球

昨夜:

銀彩灑滿我的睡靨,

像母親的柔荑撫我安眠。

忽然!

聽見天鵝振翅的聲音,

仿佛有人悄悄走過窗前。

我輕輕下了床,

向碧紗窗上望外看:

隻見寂靜的樹枝,

隨著風兒顫;

隻見斑駁的花紋,

死臥在簷前;

莫有個人影!

莫有些聲音!

今天,

我背起囊兒,

要檢收萎落的花瓣;

推開門,

發現了一個花球在我門前!

她是紅玫瑰圍著一圈紫羅蘭。

歸來

因為她窗前有一盞燈,

我由悠長的遠道,

找星星光明!

不怕黑暗中鬼靈的追逐,

不怕荊棘裏凍血的凝滴。

因為她帷下有一架琴,

我由悠長的遠道,

聽冷冷心聲!

忘了夕陽已曬在玫瑰花上,

忘了花兒未為萎前要帶在她襟旁。

因為她確有一顆心,

我由悠長的遠道,

想問問同情。

那管雲深的山裏,牧歌的渺茫;

那管波濤的海上,船兒的恐慌。

靜聽銀濤咽最後一聲

我的散發,

似細柳在風前飄動,

我的羽紗,

似龍鱗在波上推湧;

紅霞內橫掠著海鷗的幻影,

碧霄中顫蕩著孤雁的哀鳴!

葡萄酒斟滿了瑪瑙杯,

遙邀明月,

遙邀繁星,

留一個永久的沉醉。

這是纖軟絨鬆的眠床,

這是晶瑩如玉的墓碑。

這顆心,

飄浮在海上,隱沒在雲中,

不如交還給母親。

歸路——滾滾像玉龍翻騰,

洶湧著萬層波雲;

我原是天涯倦遊的病鴻,

靜聽銀濤咽最後一聲!

聖誕節前夜。

再悼曼君

曼君!

就這樣——

悄悄地,

無牽掛地去了?

在陰風慘淡的死路上,

你曾否憶到——

人世間

尚有招魂沒處的朋友?

尚有孤苦無依的老母?

曼君!

就這樣——

悄悄地,

無牽掛地去了?

當老母泣血,

病榻氣絕時,

你曾否自究——

是:

為病而死?

為恨而死?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

“我已認識了自己”

夜裏經過了深林,

這清香飄動了我的衣襟;

不知道是風的柔翅?

還是花的溫馨?

沉醉了的魂兒,

浸入冷清死寂的湖心。

我跪在月明星燦的湖濱,

禱告著說:

“主嗬!

我已認識了自己。”

悄悄走進了丁香花叢,

看見睡在花架底的園丁,

他正在囈語著:

“花兒不常紅,

草兒不常青,

徒苦了我的忠誠。”

月兒的銀輝吻著夢中的園丁,

我的淚流進了丁香花心;

哽咽著說:

“主嗬!

我已認識了自己。”

悵惘地走上大理石塔尖,

在這廣漠的宇宙下,

不知道遺失了什麼?

惠風拂過花蕾的微笑,

朝霞映著露珠的淚光,

都成了消逝的幻影,

似紫燕飛掠過粉牆。

我歎息著說:

“主嗬!

我已認識了自己。”

痛哭英雄

假如這是個夢,

我願溫馨的夢兒永不醒;

假使這是個謎,

我願新奇的謎兒猜不透,

閃爍的美麗星花,

哀怨的淒涼簫聲,

你告訴我什麼?

他在人間還是在天上?

我不怕你飄遊到天邊,

天邊的燕兒,

可以銜紅箋寄窗前,

我不怕你流落到海濱,

海濱的花瓣,

可以漂送到我家的河邊。

這一去渺茫音信沉:

喚你哭你都不應!

英雄嗬!

歸不歸由你,

隻願告訴我你魂兒在哪裏?

你任馬蹄兒踐踏了名園花草,

又航著你那漂流無歸的船兒,

向海上觸礁!

迅速似火花的熄滅,

倏忽似流星的隕墜;

悄悄地離開世界,

走到那死靜的湖裏。

我揚著你愛的紅旗,

站在高峰上招展地喚你!

我采了你愛的玫瑰,

放在你心上溫暖著救你!

可憐我焚熾的心臆嗬!

希望你出去遠征,

疑惑你有意躲避。

但陳列的死屍他又是誰?

人們都說那就是你!

冰冷僵硬的屍骸嗬!

你莫有流盡的血,

是否尚在沸騰?

你莫有平靜的心,

是否尚在躍動?

我隻愁薄薄的棺兒,

載不了你負去的怨恨!

我隻愁淺淺的黃土,

埋不了你永久的英魂!

你得到了永久的寂靜,

一撒手萬事都空。

隻有我清臒的瘦影。

徘徊在古廟深林;

隻有我淒涼的哭聲,

飄浮在雲邊天心。

你既然來也無蹤,

去也無影;

又何必在人間尋覓同情?

這世界隻剩下了淒風黃沙,

我宛如靜夜裏墳上的磷花;

朦朧的月兒遮了愁幕,

幽咽的水澗似乎低訴?

這不過一副薄薄的棺,

阻隔了一切,

比碧水青山都遙遠!

啊!夢嗎?似真似幻?

翠湖畔傳來的哀音

——挽煥章老伯

一個黃昏我和她共立在丁香花叢,

驀地接到了這霹靂般消息!

幾次顛倒不知是真?是夢?

這時候,這時候,

她萬裏外孤零零蕭然孑身,

這時候,這時候,

她呼爺喚娘有誰來答應!

可憐她無父無母無長兄,

弱小的弟弟才十三齡。

老伯伯!

你也應心傷,

扔下她輾轉嗚咽在異鄉。

不要遺憾我們是不相識,

悄悄跪伏在慈帷下已非一日。

我常夢遊翠湖,

翠湖畔有我未見麵的伯父。

常想有天聯袂跪在你膝下,

細認認你那銀須霜鬢;

但是——連這都不能,

連這都不能。

生命已消逝在飛去的翅上,

不停留,不停留,

那一閃間拋棄了的榮光!

老伯伯!

你也應心傷,

可憐她萬裏途程扶病去奔喪!

一顆掌珠撒在異鄉外三年輝映,

她是這般伶俐而聰明。

她走時,你曾揮淚叮嚀;

歸來時,仙魂渺渺,

隻剩下了一棺橫陳!

可憐她弱小的心靈,能經住幾次碎焚!

老伯伯!

她那顆鵬遊壯誌的苦心,

你令她向誰麵前驕傲?

此後永不見了的是慈愛的微笑!

是慈愛的微笑!

一九二五,五,三。

夜深了

夜深了,

我悄悄伏在枕上流淚,

忽然有人輕輕揭開我的羅帳。

似乎是一陣五月的和風,

似乎是燕翅飛掠過簾帷;

我起來點燈看時,

隻有樹影照上窗紗搖曳。

吹熄了燈,

任淒哀的心弦顫動!

忽然有人輕輕歎息,

這聲音細微而漫長,

似遠似近在這山樓上。

我揭開帳帷,

書桌前似乎有頎長的黑影移動,

我驚嚇地問:

“是誰,告訴我何處的幽靈,你深夜來臨?”

這頎長的黑影愈現真,

我雙睛瞪視著,

似乎可看見愁眉緊鎖,

雙睛深陷的麵孔。

呀!是他,是我埋葬在叢蘆池塘中的英雄!

拊著這炸裂了的心胸,

慢慢地走向那黑影。

淒哀似破裂了的作聲,

我撲倒在黑暗中嗚咽!

朝霞映上雪帳,

我由夢中醒來,

母親坐在我床緣上揩淚。我問:

“媽媽你為什麼流淚?”

她說:“我親愛的兒,你心裏有何委屈?

“深更半夜一個人在樓上哭!”

我不敢告母親,

怕她從此為了我傷心!

我說:“媽媽,那是夢,那是一個可怕的夢!”

舊稿

我把心聲傳到指尖,

這淒音隻有媽媽懂得;

假如我心是一架琴時,

媽媽的心便是琴弦。

幾首殘詩留在紅葉上,

題詩的人兒已經埋葬;

隻願,隻願它化作了一縷輕煙,

帶我的心飛進碧雲鄉。

乘著微醉,

將悲哀悄悄裝在酒杯;

月兒圓時,

請嫦娥送到媽媽的夢裏。

什麼時候休息嗬?

織布的女郎!

握著纏滿銀絲的金梭,

在這萬縷縱橫的路上。

沉寂令我回想,

回想到兒時;

在銀光輝煌的夜裏,

請媽媽摘晶瑩的小星。

我願我像雲霧中的遠山,

誰也知道我,誰也不認識我,

我願像飛瀑底的浪花,

誰也看見我,誰也捉不到我。

一顆流星隕落,

一朵鮮花零落;

都給人點酸意:

這酸淚——便是我枕畔的淚!

悲哀係在柳梢兒——懨懨,

將一切付秋風去理管;

秋風吹斷了柳絲兒——縷縷,

悲哀又掉落在我心頭。

隻剩了個茉莉花球,

又被青年的水手贈給了海上浮鷗;

這空虛不載的船兒嗬!

飄泊著——飄泊著——航向何處?

這是永久的歸訊,

夢裏我告訴媽媽一聲:

燦爛的夕陽西隕,

銀濤抱著我漂流的屍身嗚咽!

抬起頭來,我愛!

抬起頭來,我愛!

看月兒投入你的胸懷,

忘了一切,忘了世界,忘了自己還在。

不要期待,不要期待。

熱淚凝固了,便鑄成悲哀。

抬起頭來,我愛!

允許我再輕輕地吻你。

我要尋來生命的火焰,

在你澄清似水的眼裏,

映入我的夢寐。

抬起頭來,我愛!

你不要為了過去流淚。

偶然相逢的悲哀與歡樂,

已悄悄地由身旁過去,

我們不久也會被黃土掩埋。

抬起頭來,我愛!

露華已沾濕你的衣襟。

不要依戀嗬,那已往的惆悵,

讓悲哀緊緊地牽係住我倆,

盼著,盼著黎明的曙光。

抬起頭來,我愛!

這黑暗的世界你不要戰栗。

繁星在夜的深林裏閃爍,

“希望”在那邊招手喚你,

走向前去吧,毋須在回憶路上徘徊。

淺淺的傷痕

姑娘!你也許不記得我是誰?

我到如今,也不願見你,也不敢見你,

怕我這憔悴的枯顏嚇得你驚頹!

如今,我要向天涯地角找尋我的墓地,

姑娘!臨行前允許我再作這一次的懺悔。

姑娘!我隻希望“夢”能給我暫時的沉醉,

此後孤清的旅途上啜你賜我的空杯;

往日甘香的濃醴已咽到我心裏,

這雖是空杯殘滴,但我那忍粉碎!

姑娘!允許我祝福你新杯裏釀的濃醴。

姑娘!我那敢用我癡愚怨恨你,

你如玉的精神,如花的皎顏,

是要令千萬人顛倒與沉迷!

我,我隻是小小的一隻蝶兒,

曾傍著你的縠紗飛。

姑娘!你不認識我的心,

隻為了你被虛榮蔽蒙;

我除了此心,再無珍貴的禮物饋贈。

願,願一天虛榮的粉飾剝落成灰燼,

姑娘!我的心,或能在你靈魂裏輝映?

十五年十二月四日在白屋中。

祭獻之詞

醒來醒來我們的愛情之夢,

惠馨的春風悄悄把我喚醒,

時光在夢中滔滔逝去無蹤,

生命之星照臨著你的墳塋。

溪水似絲帶繞著你的玉頸,

往日冷雪曾埋過多少溫情?

你的墓草青了黃黃了又青,

如我心化作春水又凍成冰。

啊墳墓你是我的生命深潭,

恍惚的夢中如濃醴般甘甜;

我的淚珠滴在你僵冷胸前,

叢叢青草植在你毋忘心田。

世界已搗碎毀滅不像從前,

我依然戴青春不朽的花冠;

我們雖則幽明隻隔了一線,

愛的靈魂永久在懷中睡眠。

天空輕輕顫蕩著哀悼之曲,

比晚禱鍾聲更幽怨更淒切;

為了你我卸去翱翔的雙翼,

不管天何年何日叫我歸去。

我虔誠獻給你這百合花圈,

慘慘的素彩中靈魂在回環;

不要問她命運將來受摧殘,

隻珍藏這顆心千古在人間。

一六年三月五日君宇二周忌日。

斷頭台畔

狂飆怒卷著黃塵滾滾如驚濤洶湧,

朝陽隱了這天地隻剩下蒼黑之雲;

一陣腥風吹開了地獄緊閉的鐵門,

斷頭台畔僵臥著無數慘白之屍身。

黑暗的宇宙像墳墓般陰森而寂靜,

夜之帷幕下死神拖曳著長裙飄動;

英雄嗬是否有熱血在你胸頭如焚:

醒來醒來呼喚著數千年古舊殘夢。

紅燈熄了希望之星隕墜於蒼海中,

瞭望著閃爍的火花沉在海心飛迸;

怕那鮮血已沐浴了千萬人的靈魂,

燒不盡斬不斷你墓頭的芳草如茵。

勝利之慘笑敵不住那無言的哀悼,

是叛徒是英雄這隻有上帝才知道!

“死”並不能傷害你精神如雲散煙消,

你永在人的心上又何須招魂迢迢?

一六年四月三十日。民國十六年4月30日,為李大釗就義的日期。

【按語】此詩為李大釗等在北京為反對軍閥而被逮捕,不屈就義後第十八天所發表,詩人並未一味沉浸在引領者偉人的逝去,“死並不能傷害你精神如雲散煙消”,表達了繼承遺誌的決心,雖然霜冷風清,前驅者並未喚醒千百年沉睡的人們,黑夜深沉,地獄之門洞開,但詩人已並不彷徨,在深沉的悲切、哀悼之後,意願在其後,忍受著重重黑暗,繼續為其理想而鼓與呼,並告知先烈,潑灑的血已熱了千萬人的心靈,滋潤了無數人心智的萌芽,精神永駐在人們的心中,並將引領著人們前行。

詩歌描繪了英雄就義的黑暗與感傷,狂飆黃塵、死亡墳墓、地獄腥風的環境,紅燈入海、前驅隕亡的鮮血為她消弭了猶豫、堅定了信念,此時的她已經是一個堅定的革命鬥士,雖然失去了導師的引領,但仍將堅定地走在為民奮鬥的路上,先烈在懷,前路在心。

月兒圓

我盼,我盼月兒圓,

離家前母親叮嚀我勿忘月圓。

月兒圓,母親向南望,我往北看;

清光下,我們的精魂悄相見。

因此,我盼月兒圓。

我盼,我盼月兒圓,

既不能像一隻孤雁飛出塵寰,

又無力阻止悲哀的箭兒射入心田;

蜷伏著挨延這年複年,

隻願深宵的月色,常吻我慘白的麵靨。

因此,我盼月兒圓。

我盼,我盼月兒圓,

我有一顆碎心,

從未曾袒露出來給人看;

幾次揭起在母親麵前,

又因血跡斑斑踟躕不敢。

隻願讓清白的月光照穿,

因此,我盼月兒圓。

我盼,我盼月兒圓,

飛遊了的是青春和榮光,

消滅了的是童年和紅顏;

印在我心頭,觸進我眼簾,

是這一度一度的月圓。

因此,我盼月兒圓。

我盼,我盼月兒圓,

風蕭蕭,雲黯黯,

回去的墓道又遙遠;

任孑影徘徊在泥濘和黑暗,

誰管?

隻有終古不變的月兒伴我在天邊。

因此,我盼月兒圓。

我盼,我盼月兒圓,

我不愛朝霞,因她姍姍盛裝太綺豔,

我不愛晚虹,因她臨去秋波也嬌憨;

我愛皎皎一輪月,

她似我一樣清冷,一樣淒寒。

因此,我盼月兒圓。

我盼,我盼月兒圓,

月兒圓,我獨立在碧海邊,

聽海潮告訴我人生的虛幻;

我願放情歌出我心中的惆悵,

從月彎直到月圓。

朋友嗬!何必呻吟淚漣,逝波難返,

因此,我盼月兒圓。

別宴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這杯裏注滿了濃醴,請你痛飲個沉醉;

門前的車馬已鞍轡全備,隻等你絲鞭一揮,

朋友嗬!你此去,何時再見這帝都的斜暉?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咽下去,咽下去,你不要再為了命運淒悲;

看!抽刀將一腔煩惱斬去,

假如人間尚有光明的火炬,這宇宙頃刻變成灰!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自從丁香花落到如今,人情世事日日非。

原也想,灑鮮血把灰色的人生染紫緋,

怎禁住,一遞一下的鐵錘擊得你芳心碎!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為了人間有煩惱,分離開我們同命的小鳥;

想當年多少甜夢,騙得你青春和情天老,

原來是,無情的東風戲弄你瑤台畔仙草。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可憐你綺麗的文藻,隻剩下了這一束舊稿。

二十年血淚斑斑,腸斷心碎隻有天知道;

“百戰意未了”,願你煙塵起處再把陰霾掃!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這些天不知道怎樣好,為了你鎮天家煩惱!

我禱告,小小的手腕能把這天地重新造,

我給你在樂園,建一座永無憂患的城堡。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看!西方一縷兒殘霞,又照上了窗紗,

明天嗬!一樣殘霞和窗紗,這已不是你的家;

暮雲下,斜陽古道,你單騎走天涯。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聽!一聲聲,寒林上哀啼的歸鴉,

更令我這顆心,驚顫得似跌落在塵沙;

願天再留一刹那,一刹那,未語淚垂心亂如麻。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且歡樂,且歡樂,先收拾起離情別緒,

多少如夢的往事,願彼此生生死死在心頭記。

從此後,隻剩了孤清的冷月殘照我翠帷。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我要再看看你桃腮櫻唇和緊顰的眉!

緊緊記,殘稿遺骸我待你歸來再掩埋;

這一別,天涯海角,何處何年我們重相會?

妹妹!請你飲幹這一杯:

人間今宵,鐵石人也應為了我們的命運辛酸。

你此去,似扁舟任風浪卷入了急湍,

我虔誠禱告你平安,在波瀾中登上翠巒。

妹妹!這已是最後一杯:

“腸斷聲中唱陽關”,一陣陣朔風卷雪寒,

白玉杯裏似酒似淚渾不辨,朋友嗬!

前途珍重且心寬,盼你歸來時還是今日醉靨。

一六年一月十九號送晶清南行。

這悠悠相思我與誰彈

酒盡燭殘長夜已將完,

我咽淚無語望著這狼藉的杯盤,

再相會如這般披肝瀝膽知何年,

隻恐怕這已是最後的盤桓。

隻恐怕這已是最後的盤桓,

冰天雪地中你才知人生行路難;

不要留戀,不要哀歎,不要淚潸潸!

前途崎嶇願你強加餐。

前途崎嶇願你強加餐,

誰知道天付給的命運是平坦艱險,

晨光在脫去你血淚斑駁的舊衣衫,

揮劍斬斷了煩惱愛戀。

揮劍斬斷了煩惱愛戀,

你去吧,乘著晨星寥落霜雪漫漫,

幾次我從淚簾偷看你憔悴的病顏,

多少話要說千緒萬端。

多少話要說千緒萬端,

你如有叮寧千萬告我勿再遲緩,

汽笛聲中天南地北海濱隔崇山,

這悠悠相思我與誰彈?

一六年一月二十五號,送晶清南行。

疲倦的青春

疲倦的青春啊,

載不完的煩惱,

運不盡的沉痛:

極全身的血肉,

能受住幾許的消磨?

天公苦著臉,

把重重疊疊的網都布好了?

奮鬥的神拿鞭趕著:

癡呆的人類啊,

他永不能解脫?

纏不清的過去,

猜不透的將來?

一顆心!

他怎樣能找個恬靜的地方?

憑一時的春,

扶持不住永久的人生;

嚴厲的風霜逼著,

冷峭的冰雪浸著;

眼看著沉溺在暴風的威權下!

疲倦的青春啊!

你心幕內的繁星閃爍,

蘊藏著溫柔之光!

閃耀著愛神的華!

一九二二年十月二日。

夜行

涼風颯颯,

夜氣濛濛,

殘星燦爛,一閃一閃的在黑雲堆裏;

鬆柏蕭條,一層一層的在叢樹林中。

唉!荊棘夾道,怎叫我前進?

奮鬥嗬!你不要躊躇!

行行複行行,

度過了多少黑沉沉的枯森林,

經過了無數碧草蓋的荒塚,

萬籟寂寞美景遁隱,

淒愴!淒愴!

肮髒的環境,真荒涼!

車聲轔轔,好像喚醒你做噩夢的暮鼓晨鍾!

螢火爍爍,好像照耀你去光明地上的引路明燈!

你現時雖然在黑暗裏生活,動蕩;

白雲蒼狗,不知變出幾多怪狀,

啊呀!光明的路,就在那方!

哦,一霎時,青山峰頭,擁出了炎炎的一輪紅光;

伊的本領能普照萬方;

同胞呀!伊的光明是出於東方!

你聽那——

鳥聲喈喈,不住地嘰嘰!喳喳!

溪水曲徑,不斷地湫湫!潺潺!

你看那——

山色碧翠,煙雲彌漫;

田舍炊煙,一縷一縷地扶搖直上。

嗬!

美嗬!

自然的美嗬!

我願意和它永久生長。

【按語】這是所能輯錄的作者最早的詩歌,當時初受到“五四”精神熏陶的作者,她看到了生命中的“光亮”,思想中的前景在樹立,年輕的迷茫在逐漸消散,她以年輕學子的衝動,飽含激情和憧憬寫道著荊棘遍地、夜風淒冷的環境,詩人詰問:“怎叫我前進?”但在經過短暫思索後,詩人堅定地回答:“奮鬥啊!你不要躊躇!黑沉沉的枯樹林,無數碧草蓋的荒塚……”這裏詩人通過狀物的手法,描繪了舊中國的黑暗和奮鬥前行的艱難。聯想到“五四”運動之開蒙,新興的革命力量出現在中國大地,無疑對評梅觸動很大,詩中也自然地流露了這種真誠的情感。評梅的這首詩發表後,對於沉寂的山西乃至中國詩壇,無疑看到了新文化思想的一道“光亮”,也是其最初的文學表露和思想展現,是個人文學思想的起點,也是當時無數青年心理的寫照。

玫瑰花片的泣訴

——寄紉秋

她贈我一束美麗的玫瑰花,

在園中的淡月下。

我走向紫羅蘭麵前告訴她;

她說:

“玫瑰花有鋒利的針芒,朋友你自去斟酌吧?”

你的心變作了琵琶,

我的心變作了弦。

當音樂家置你在他的膝上調理的時候,

我的悲哀,

都流在你的心裏。

時間已如滄海一樣的碧波逝去,

地球已如落花一樣的飄零粉碎;

但我心中的信仰,

仍燃著永久的火焰!

流水漂著許多落花遊泳著:

牡丹花瓣無意中和玫瑰接吻了!

但一個乳雁掠過水麵時,

他們已迅速地分離開。

我的黃金明珠結劄的美麗花冠:

已被個狂瘋的青年撕碎!

一天,

我在白銀的瀑布下凝望!

當我沉迷如醉的時候;

忽然詛咒母親為什麼要愛我?

披著翠羽的鸚鵡嗬!

當他含淚問我的時候:

請你不要泄露了我的淒悲,

在你那珊瑚嘴裏。

燈前:

披讀那有梅花的信箋,

餘痕已模糊了!

但朋友嗬!

找不到的真心隻在瞬間哪?

看階下躑躅的落花,

梅當初何須在枝上繁華嗬?

昨夜裏:

杜鵑擬了篇招魂賦,

托了我簷下的燕兒代他泣訴?

他說:

“秋風太煞無情!把人間並蒂花摧殘盡!”

十一

寧把枯萎的花魂喚不醒,

好讓勤懇的園丁不栽種。

十二

寫出來是罪戾,

歌出來是淒悲,

隻好咽在心裏。

十三

我的心扉是極薄的玻璃,

隻要有一些接觸,

就發出清脆的回音——

——甚至於立刻粉碎!

十四

我的眼中滿含著清晨花上的露水,

隻要風微微地一吹;

即刻湧出那同情的熱淚!

十五

一陣秋風,

卷去了園中的綺麗,花魂的青春!

十六

晚霞照在柳絲上,

燃著我檀香般如焚的惆悵!

十七

我的淚都流向人間,

我的愛都遺在夢裏,

我的心埋在冰天的紅梅樹下;

隻可憐我這飄泊的軀殼,

陷在世界的塵泥裏。

十八

幾次把握緊了的筆兒放下:

亂雲似的情絲,

教我從何處寫出?

朋友嗬!紉秋嗬!

隻有你能聽得玫瑰花片在這裏悲訴!

青衫紅粉共飄零

憐君青衫感飄零,怨她紅粉彈別弦;世事無常唯餘恨,人情語盡便是禪。

花魂詩神證夙緣,杜鵑泣血不知年;冰天博得知己淚,英雄心情總黯然!

血淚

杯裏盛著上帝賜我的血,

我想洗盡天鵝玉毫,

蘸著它在我雪淨的手絹上寫幾個字,

但我不知應該寫什麼?

亂灑在上邊吧,

它偏不像桃花,像梅花,

因為我愛梅花。

杯裏盛著上帝賜我的淚,

我想洗盡天鵝玉毫,

蘸著它在我紫羅蘭的襟上寫幾個字,

但我不知道應該寫什麼?

亂灑在上邊吧,

它不像雪花,像繁星,

因為我愛繁星。

我告訴你,母親!

我告訴你,母親!

你不忍聽吧這淒慘號啕的聲音,

是濟南同胞和殘暴的倭奴紮掙,

槍炮鐵騎踐踏蹂躪我光華聖城;

血和淚凝結成這彌天地的悲憤。

青翠巍峨的泰山嗬籠罩著煙氛,

煙氛中數千年聖宮化成了爐燼,

屍如山血成河殘酷的毒焰飛進;

大明湖畔春色渲染著斑駁血痕。

我告訴你,母親!

你要痛哭這難雪的隱恨和奇辱,

聽勝利獰笑中惡魔正飲我髓血,

鵲華橋萬縷垂柳都氣得變顏色;

可歎狼藉已如落花這錦繡山河。

險惡人寰無公理無人道無同情,

生命的泯滅如逝去無痕的煙雲,

祝那些刳腸剖腹血淋漓的弟兄:

安眠吧不要再懷念這破碎祖塋。

我告訴你,母親!

你哪忍看中華凋零到如此模樣,

這碧水青山嗬任狂奴到處徜徉,

晨光熹微中強扶起頹敗的病身;

母親你讓我去吧戰鼓正在催行。

你莫過分悲痛這晚景荒涼淒清,

我有四萬萬同胞他們都還年輕,

有一日國富兵強誓將敵人擒殺!

沸我熱血燃我火把重興我中華!

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五日寫於白屋。

【按語】這是作者較晚的詩作,詩歌中表現著作者急不可待表達思想激情與政治信念的直白,雖粗糙,卻有其超脫出以往哀怨淒清的大悲哀、大氣魄、大境界——抒情主人公哀的是我中華,沸的是“我熱血”,燃的是“我火把”,她要做的則是“重興我中華”,已完全超越了身份主體的性別。這樣的自我超越,是在《婦女周刊》背景下從《痛哭英雄》一路蛻變出來的。告我母親,兒將遠去,充滿了熱血。評梅的一生雖然有太多的痛苦經曆和悲傷的記憶,但她的整個文學創作中,所表現出的是一種勇於嚐試、力圖創新的銳氣。她的作品以光明的追求與探索為主流,緊緊地追隨著時代的主潮,為祖國和人民的命運而憂憤,為理想追求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