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中的扮演
我流浪在人世間,曾渡過幾個沉醉的時代,有時我沉醉於戀愛,戀愛死亡之後,我又沉醉於酸淚的回憶,回憶疲倦後,我又沉醉於毒酒,毒酒清醒之後,我又走進了金迷沉醉五光十色的滑稽舞台。近來我整天偷工夫到這裏歌舞歡呼,終宵達旦而無倦態。
我用粉紅的綢紗,遮住我遍體的創痕,用脂粉塗蓋住我蒼白血龐,我旋轉在狂熱的浪漫的舞台上,被各種含有毒汁生有荊棘的花朵包圍著。我是盡興地歌,盡興地舞!毫無忌懾,各種讚頌我毀謗我的惡魔在台下做各種鬼臉。他們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們。
如今:我任一切遠方懷念我的朋友暗地裏揮淚,我任故鄉的老母替我終身傷感。但,我是不再向這人間流半滴淚了,我隻玩弄著萬物,也讓萬物玩弄著我這樣過去,渾渾噩噩無所知覺地過去。我還說什麼呢?我整天混跡在人海中、擾擾攘攘都是些假麵具,喧嘩囂雜都是些留聲機,說什麼,說向誰去?想到這裏時,我就披上那件忘憂的舞衣到劇場去了,爽性我自己就來一個虛偽的角色,妃色的氛圍中遮掩了我這黑色的屍身,把一切靈感回憶都殯埋於此。這是我的一種新發現,使我暫時暈絕的麻醉劑。上帝!我該向你再祈求什麼呢?除此而外?
燈光暗淡,人影散亂時,我獨自從魔鬼狂呼聲中逃到清冷的街頭:那一帶寒林,那一彎殘月,那巍然插上雲霄的劇場,像一個偉大的獅王,蹲著張開那血盆的巨口預備噬人。這刹那間我清醒了!我身體漸漸冷得發抖,我不知那裏麵暖融融是夢,這外麵還冷清清是夢?這時我瞪著眼嚼著唇在寒林下飛奔回來,立在那麵衣鏡前,看見一個披發蒼白寒縮戰顫的女郎時,我不能認識了;那紅絨氈上,燈光照耀著的美麗的高貴的莊嚴的神采,不知何處去了。
我對鏡凝視後,便頹然倒在地上。這時耳畔隱隱有低呼我名字的聲音,我便在這種幻想的聲音中睡去。半夜裏我會抱著桌子腿喚著母親醒來,有時我夢見我的靈魂之影來了,撲過去會碰在板壁上哽咽著醒來!總之,我是有點不能安定的心靈了。翌晨,我依然又披上舞衣,塗上脂粉,作出種種媚人嬌態,發出種種醉人的清音,來扮演種種的活劇,這時我把自己已遺失了,隻是一副輾轉因人的屍體。
我本是幾個朋友拯救起來的一個自甘淪落的女子,那時我從極度傷心中紮掙起來也含有不少的希望:希望我成一個悲劇的主人翁,希望成一個浪漫的詩人,希望成一個小說家,更希望成一個革命先驅,或政治首領。東西南北漂遊歸來,夢都做過了,都不能滿足我,都不能令我離開苦痛;最後才決定做戲子,扮演滑稽劇給滑稽的人們看著尋開心。
有幾次我正在清歌妙舞逸興遄飛時,忽然台下露出幾個熟悉的麵孔,他們雖不識我本來麵目,不過我看見他們卻引起我滿腔悲愁,結果我沒有等閉幕便暈倒在琴台旁了!以後我的含忍力強了,看見了他們也毫不動心,半年後我簡直也不識他們了。我恐怖過去的夢影來擾我,我希望我的環境中都是些不相識的,新來的觀眾!
上帝!願你有一天能告訴我的母親和係念我的朋友們說:“我已找到我的墓在我願意殯埋的那個地方了。”
毒蛇
誰也不相信我能這樣扮演:在興高采烈時,我的心忽然顫抖起來,覺著這樣遊戲人間的態度,一定是冷酷漠然的心鄙視訕諷的。想到這裏遍體感覺著淒涼如冰,剛才那種熱烈的興趣都被寒風吹去了。回憶三月來,我沉醉在晶瑩的冰場上,有時真能忘掉這世界和自己,目前一切都充滿了快樂和幸福。那燈光人影,眼波笑渦,處處含蓄著神妙的美和愛,這真是值得讚頌的一幕扮演呢!
如今完了,一切的夢隨著冰消融了。
最後一次來別冰場時,我是咽著淚的;這無睛無知的柱竿席棚都令我萬分留戀。這時淒絕的心情,伴著悲婉的樂聲,我的腿忽然麻木酸痛,無論怎樣也振作不起往日的豪興了。正在沉思時,有人告訴我說:“琪如來了,你還不去接她,正在找你呢!”我半喜半怨地說:“在家裏坐不住,心想還是來和冰場敘敘別好,你若不歡迎,我這就走。”她笑著提了冰鞋進了更衣室。
琪如是我新近在冰場上認識的朋友,她那種活潑天真,玲瓏美麗的豐神,真是能令千萬人沉醉。當第一次她走進冰場時,我就很注意她,她穿了一件杏黃色的繩衣,法蘭絨的米色方格裙子,一套很鮮豔的衣服因為配合得調和,更覺十分的稱體,不僅我嗬,記得當時許多人都曾經停步凝注著這黃衣女郎呢。這個印象一直到現在還能很清楚地憶念到。
星期二有音樂的一天,我和浚從東華門背著冰鞋走向冰場;途中她才告訴我黃衣女郎是誰?知道後陡然增加了我無限的哀愁。原來這位女郎便是三年前逼淩心投海、子青離婚的那個很厲害的女人,想不到她又來到這裏來了。我和浚都很有意地相向一笑!
在更衣室換鞋時,音樂慷慨激昂,幽抑宛轉的聲音,令我的手抖顫得連鞋帶都係不緊了。浚也如此,她回頭向我說:“我心跳呢!這音樂為什麼這樣動人?”
我轉臉正要答她的話,琪如揭簾進來,穿著一件淡碧色的外衣,四周白兔皮,襟頭上插著一朵白玫瑰,清雅中的鮮麗,更現得她濃淡總相宜了。我輕輕推了浚一下,她望我笑了笑,我們彼此都會意。第二次音樂奏起時,我和浚已翩翩然踏上冰場了,不知怎樣我總是望著更衣室的門簾。不多一會,琪如出來了,像隻白鴿子,渾身都是雪白,更襯得她那蘋果般的麵龐淡紅可愛。這時人正多,那入場的地方又是來往人必經的小路,她一進冰場便被人絆了一交,走了沒有幾步又摔了一交,我在距離她很近的柱子前,無意義地走過去很自然地扶她起來。她低了頭腮上微微湧起兩朵紅雲,一隻手拍著她的衣裙,一隻手緊握著我手說:“謝謝你!”
我沒有說什幺,微笑地溜走了,遠遠我看見浚在那圈繩內的柱子旁笑我呢!這時候,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忽然由厭恨轉為愛慕了,她真是具有偉大的魔術呢!也許她就是故事裏所說的那些魔女吧!
音樂第三次奏起,很自然地大家都一對一對緣著外圈走,浚和一個女看護去溜了,我獨自在中間練我新習的步法,忽然有一種輕碎的語聲由背後轉來,回頭看原來又是她,她說:“能允許我和你溜一圈嗎?”
她不好意思地把雙手遞過來,我笑著道:“我不很會,小心把你拉摔了。”
這一夜是很令我憶念著的:當我伴她經過那燦爛光亮如白晝的電燈下時,我仔細看著她這一套縞素的衣裳,和那一雙文弱的玉腕時,猛然想到沉沒海底的淩心和流落天涯的子青,說不出那時我心中的慘痛!栗然使我心驚,我覺她仿佛是一條五彩斑爛的毒蛇,柔軟如絲帶似的纏繞著我!我走到柱子前托言腿酸就悄悄溜開了,回首時還看見她那含有毒意的流波微笑!
浚已看出來了,她在那天歸路上,正式地勸告我不要多接近她,這種善於玩弄人顛倒人的魔女,還是不必向她表示什麼好感,也不必接受她的好感。我自然也很明白,而且子青前幾無還來信說他這一生的失敗,都是她的罪惡;她拿上別人的生命,前程,供她的玩弄揮霍,我是不能再去蹈這險途了。
不過她仍具有絕大的魔力,此後我遇見她時,真令我近又不是,避又不是,恨又不忍,愛又不能了。就是冷落漠然的浚也有時會迷戀著她。我推想到冰場上也許不少人有這同感吧!
如今我們不稱呼她的名字了,直接喚她魔女。閑暇時圍爐無事,常常提到她,常常研究她到底是種什麼人?什麼樣的心情?我總是原諒她,替她分辯,我有時恨她們常說女子的不好;一切罪惡來了,都是讓給女子負擔,這是無理的。不過良心喚醒我時,我又替淩心子青表同情了。對於她這花錦團圓,美滿快樂的環境,不由要怨恨她的無情狠心了,她隻是一條任意喜悅隨心吮吸人的毒蛇,盤繞在這輝煌的燈光下,晶瑩的冰場上,昂首伸舌地獰笑著;她那能想到為她摒棄生命幸福的淩心和子青呢!
毒蛇的殺人,你不能責她無情,琪如也可作如斯觀。
今天去蘇州胡同歸來經過冰場的鐵門,真是不堪回首嗬!往日此中的燈光倩影,如今隻剩模糊夢痕,我心中惆痕之餘,偶然還能想起魔女的微笑和她的一切。這也是一個不能驅逐的印象。
我從那天別後還未再見她,我希望此後永遠不要再看見她。
隻有梅花知此恨
這是夜裏十點多鍾,潛虯坐在罩了碧羅的電燈下,抄錄他部裏的公文。沙發旁邊放著一個白漆花架。紫玉的盆裏正開著雪似的梅花。對麵牆上掛一幅二尺多長的金漆鑽花玻璃鏡框,裏麵的畫片是一個穿著淡綠衫子的女郎,跪在大理石塚前,低了頭雙手抱著塑在墓前的一個小愛神。後麵是深邃的森林,天空裏鐫著半彎秋月,幾點疏星。
潛虯似乎有點兒疲倦,寫不了幾個字,他就抬起頭來,看看這幅畫片:有時回頭向銅床上望:蓋著繡花紫綢棉被的,已經入夢的夫人。
今夜不知為了什麼,飄浮在他腦海上的都是那些纖細的銀浪,是曾經淹沒過他整個心魂的銀浪。他無意識地站起來,伸了伸懶腰,遂慢慢踱到那盆梅花跟前,低了頭輕輕吻著。一直到清香咽入溫暖的心房時,沉醉地倒在沙發上,那時皎潔輝煌的燈光,照著他泛著紅霞的麵靨!
這時候忽然客廳的電話鈴響,他迷惘中睜開眼驚訝地向四周望了望:停了一息,差人進來說:“周宅請老爺說話。”他想了想說:“問清楚是找我嗎?”差人低低地說:“是的,老爺。”
他慢慢踱進那間莊嚴富麗的客廳,電燈上黃白流蘇的光彩,照著他惺忪睡眼:腦海裏像白雁似的思潮,一個個由茫遠處急掠地飛過!沉思了半晌,才想起他是來接電話的,遂坐在電話旁邊的一個玫瑰絨躺椅上:
“喂!你哪兒!找誰!”
“你是誰?嗬!你是潛虯嗎?……你是八年前北京大學的潛虯嗎?”
“是的,我是潛虯……聲音很熟。嗬!你莫非薏妹嗎?”
“潛虯,我是薏蕙,我是你西子湖畔的薏妹,你近來好嗎?你一直莫有離開北京嗎?咳!潛虯,八年我們莫有通消息了。但是你能想到嗎?我們在公園的荷花池前曾逢到一次,崇效寺枯萎了的牡丹前,你曾由我身邊過去。”
“薏妹,真做夢都想不到你今夜會打電話給我,你怎麼知道我的號數呢?”
“今天下午我到一個朋友家赴宴,無意中我看見一本你們部裏的人名錄,翻出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你原來也在北京,後來我更知道你的住址,和電話號頭。”
“薏妹,想不到今夜我們還有個接談的機會,咳!我畢業以後,一直就留在北京;後來因為家鄉被海寇擾亂的緣故,民國十二年的八月,我回南把家搬出來。你大概不知道我是死?是活?更不知道我是近在咫尺,還是遠在天涯?但是我,在這八年裏,我什麼都知道你。你是民國十年由天津來到這裏,又由西城搬到東城;現在你不是就住在我們這個胡同的北口嗎?去年臘月底,有一天我去衙門,過你們門口時,確巧逢見你牽了你那六歲的女孩上汽車。那時你穿著一身素服,麵色很憔悴;我幾乎要喊你。你自然哪能想到風沙撲麵,擾擾人海的北京市上,會逢到你八年前的潛虯呢?我此後不願再過你門口;因此我去部裏時,總繞著路走。薏妹!薏妹!你怎麼不理我呢?怎麼啦!現在你還難受嗎?咳!我所以不願意和你通消息的緣故,就是怕你苦痛!”
“潛虯,你怎知道我怎樣消磨這八年呢?我是一點淚一滴血地挨延著:從前我是為了母親,現在呢我又忍不下拋棄了小孩們。我告訴你,我母親在去年臘月底已經死了,你逢見我的那一天,我正是去法源寺上祭。我從來不願意埋怨父母,我隻悲傷自己的命運,雖然犧牲的對得住父母,但是他們現在都扔下我走了,世界孤零零的隻留著我。”
“薏妹!何嚐是孤零零的隻留著你,你豈不知世界上還有我是在陪著你嗎?八年前的黃浦江上,我並不是莫有勇氣,收藏起我的血淚沉在那珀石澄澄的江心;那時我毫無牽係,所以不那樣做的緣故,當然純粹是為了你,為了成全你的孝心,我才犧牲了一生幸福,為了使你不念到我的苦痛,我在這世界上才死裏求生,這正是為了在這孤零零的世界上陪你。我常想那怕我們中間有高山,有長流;但是我相信天邊明月,一半是你的心,一半是我的心!現在你不要難受,上帝怎樣安排,我們就怎樣承受:你的責任,便是愛你的丈夫,愛你的兒女,我的責任,也是愛我的妻子。生命是很快的,轉瞬就是地球上我們的末日,光華的火焰終於要滅熄的!”
“我現在很好,很安於我的環境;早已是麻木的人了,還有什麼痛苦,不過我常想毀滅我們的過去,但是哪能辦到呢?我願意我永久這樣,到我離開世界的那一天。你近來部裏事情忙嗎?你很久莫有在報上作文章了。”
“我本想畢業後就回鄉村去,這汙濁紛紜的政治舞台我真不願意濫竽唱隨;但是我總不願意離開北京。部裏事忙得很,工作煩多是減少繁思的妙法,所以我這八年的生活,大都消磨在這個‘忙’字上。”
“喂!潛虯!子和已在上星期去了上海了,假如這時期,你願意見到我時,我可以見你……”
“你應該滿意現在的隔離,侯門似海,蕭郎路人,這是我們的命運;我們是地球上最後的勝利者,我們是愛神特別祝福的人!我現在不能見你,我莫有理由、勇氣去見你;你應該知道社會禮教造成的愛,是一般人承認的愛,他的勢力壓伏著我們心靈上燃燒的真愛。為了這個,薏妹,我不願見你;並且以後你連電話都不要打。這是痛苦,已經沉寂了的湖,你讓它永久死靜好了。薏妹!你怎麼了?薏妹,你不要難受!嗬!你怎麼不理我呢?喂!喂!”
沉寂了,一切像秋野荒塚一樣的沉寂;潛虯暈倒在那個玫瑰絨的躺椅上,旁邊也一樣放著一盆桃色的紅梅,一陣陣冷香撲到他慘白的臉上。
棄婦
一個清晨。我剛梳頭的時候,琨妹跑進來遞給我一封信,她喘氣著說:“瑜姐,你的信!”
我抬頭看她時,她跑到我背後藏著去了。我轉過身不再看她,原來打扮得非常漂亮:穿著一件水綠綢衫,短發披在肩上,一個紅綾結在頭頂飛舞著,一雙黑眼睛藏在黑眉毛底,像一池深蒼的湖水那樣明澈。
“嗬!這樣美,你要上哪裏去。收拾得這樣漂亮?”我手裏握著頭發問她。
“母親要去舅媽家,我要她帶我去玩。上次表哥給我說的那個水蓮公主的故事還未完呢,我想著讓他說完。再講幾個給我聽;瑜姐,你看吧,回來時帶海棠果給你吃;拿一大籃子回來。”說到這裏她小臂環著形容那個大籃子。
“我不信,母親昨天並莫說要去舅媽家。怎麼會忽然去呢?”我驚疑地問她。
“真的,真的。你不信去問母親去;誰愛騙你。母親說,昨夜接著電報,姥姥讓母親快去呢。”她說著轉身跑了,我從窗紗裏一直望著她的後影過了竹籬。
我默想著,一定舅媽家有事,不然不會這樣急促地打電報叫母親去。什麼事呢?外祖母病嗎?舅父回來了嗎?許多問題環繞著我的腦海。
梳好頭,由桌上拿起那封信來,是由外埠寄來的,貼著三分郵票,因為用鋼筆寫的,我不能分別出是誰寄來的。拆開看裏麵是:
瑜妹:
我聽說你已由北京回來,早想著去姑母家看望你,都因我自己的事糾纏著不得空,然而假使你知道我所處環境時,或許可以原諒我!
你接到這信時,我已離開故鄉了,這一次離開,或者永遠莫有回來的機會。我對這樣家庭,本莫有什麼留戀;所不放心的便是茹苦含辛,三十年在我家當奴隸的母親。
我是踢開牢獄逃逸了的囚犯,母親呢,終身被鐵鏈係著,不能脫身。她縱然愛我,而惡環境造成的惡果,人們都歸咎到我的身上;當我和這些惡勢宣戰後,母親為她不肖的兒子流了不少的淚,同時也受了人們不少的笑罵!
我更決心,覺著母親今日所受的痛苦,便是她將來所受的痛苦;我無力拯救母親現實的痛苦,我卻有力解除她將來的痛苦;因之我才萬裏外歸來,想著解放她同時也解放我,拯救自己同時也拯救她。
如今我失敗了,我一切的夢想都粉碎了!我將永遠得不到幸福,我將永遠得不到愉快,我將永遠做個過渡時代的犧牲者,我命運定了之後,我還躊躇什麼呢?我隻有走向那不知到何處是歸宿的地方去。
我從前確有一個夢想,這個夢想像一個毒蟒纏繞著我,已經有六年了。我孕育了六年的夢想,都未曾在任何人麵前泄露,我隻隱藏著,像隱藏一件珍貴的東西一樣的,我常願這寶物永遠埋葬著,一直到黃土掩覆了我時,這寶物也不要遺失,也不要現露。這夢想,我不希望她實現,我隻希望她永久做我的夢想。我願將我的靈魂整個獻給她,我願將我的心血永遠為她滴,然而,我不願她知道我是誰?
我園裏有一株薔薇,深夜裏我用我的血我的淚去灌溉她,培植她;她含苞發蕾以至於開花,人們都歸功於園丁,有誰知是我的癡心呢!然而我不願人知,同時也不願薔薇知。深夜,人們都在安息,花兒呢也正在睡眠;因之我便成了夢想中的園丁。
我已清楚地認識了自己的命運,我也很安於自己命運而不覺苦痛;但是,這時確有一個人為了我為了她自己,受著極沉長的痛苦,是誰呢?便是我名義上的妻。
我的家庭你深知。母親都是整天被人壓製驅使著做奴隸,卅年到我家,未敢抬起頭來說句高聲話。祖母脾氣又那樣暴烈,一有差錯,跪在祖宗像前一天不準起來。母親這樣,我的妻更比不上母親了,她所受的苦痛,更不堪令人懷想她。可憐她性情遲鈍,忠厚過人;在別人家她可做一個好媳婦,在我家裏,她便成了一個僅能轉動的活屍。
我早想著解放了她,讓她逃出這個毒惡淩人的囚獄;無論到什麼地方去,都比我的家自由幸福多了,我呢,也可隨身漂泊,永無牽掛;努力社會事業,以毀滅這萬惡的家庭為誌願;不然將我這殘餘生命浮蕩在深澗高山之上,和飛鳥遊雲同樣極止無定地飄浮著。
決誌後,我才歸來同家庭提出和我的妻子正式離婚。哪知道他們不明白我是為——她。反而責備我不應半途棄她;更捉風捕影的,猜疑我別有懷抱。他們說我妻十年在家,並未曾犯七出例條,他們不能向她家提出。更加父親和她祖父是師生關係,更不敢起這個意。他們已經決定要她受這痛苦,我所想的計劃完全失敗了。不幸的可憐的她,永遠地在我名下係縛著,一直到她進了墳墓。這是多麼殘酷的事情,我懊喪著,我煩惱著,也一直到我進了墳墓,一切都完了,我還說什麼呢?
瑜妹!我給你寫這封信的動機,便是為了母親。母親!我不能不留戀的便是母親!我同家庭決裂,母親的傷痛可想而知,我不肖,不能安慰母親。瑜妹!我此後極止何處,我尚不知。何日歸來,更無期日;望你常去我家看看我的母親,你告訴她,我永遠是她的兒子,我永遠在天之涯海之角的世界上,默祝她的健康!
瑜妹,我家庭此後的情形真不敢想。我希望他們能為了我的走,日後知道懊悔。我一步一步離故鄉遠了,我的愁一絲一絲的也長了。
再見吧!祝你健福!
徽之
我讀完表哥的信,母親去舅舅家的原因我已猜著了,表哥這樣一走,舅母家一定又鬧得不得了,不然不會這樣焦急地催母親去。我同情母親的苦衷,然而我更悲傷表嫂的命運,結婚後十年,表哥未曾回來過,好容易他大學畢業回來了;哪知他又提起離婚。外祖母家是大家庭,表嫂是他們認為極賢德的媳婦,那裏讓他輕易說道離婚呢?舅父如今不在家,外祖母的脾氣暴躁極了,表哥的失敗是當然的,不過這麼一鬧,將來結果怎樣真不敢想;表哥他是男人,不順意可以丟下家庭跑出去;表嫂呢,她是女人,她是嫁給表哥的人,如今他不要她了,她怎樣生活下去呢?想到這裏我真為這可憐的女子傷心!我正拿著這封信發愣的時候,王媽走進來說:“太太請小姐出去。”
我把表哥的信收起後,隨跟著王媽來到母親房裏。母親正在房裏裝小皮箱裏的零碎東西,琨妹手裏提著一小籃花;嫂嫂在台階上看著人往外拿帶去的東西。
“瑜!昨夜你姥姥家來電,讓我去;我不知道為的什麼事,因此我想著就去看。本來我想帶你去。因為我不知他們家到底有什麼事,我想還是你不去好。過幾天趕你回京前去一次就成了,你到了他們家又不慣拘束。琨她鬧著要去,我想帶她去也好,省的她留在家裏鬧。”母親這樣對我說的時候,我本想把表哥的事告訴她。後來我想還是不說好了,免得給人們心上再印一個渺茫的影子。
我和嫂嫂送母親上了火車,回來時嫂嫂便向我說:“瑜妹,你知道表哥的事嗎?聽說他在上海念書時,和一個女學生很要好,今年回來特為的向家庭提出離婚。外祖母家那麼大規矩,外祖母又那麼嚴厲,表嫂這下可真倒黴極了。一個女子——像表嫂那樣女子,她的本事隻有俯仰隨人,博得男子的歡心時,她低首下心一輩子還值得。如今表哥不要她了,你想她多麼難受呢!表哥也太不對,他並不會為這可憐舊式環境裏的女子思想;他隻覺著自己的妻不如外邊的時髦女學生,又會跳舞,又會彈琴,又會應酬,又有名譽,又有學問的好。”她很牢騷地說著。我不願批評,隻微微地笑了笑;到了家我們也莫再提起表哥的事。
但是我心裏常想到可憐的表嫂,環境禮教已承認她是表哥的妻子了——什麼妻,便是屬於表哥的一樣東西了。表哥棄了她讓她怎樣做人呢?她此後的心將依靠誰?十年嫁給表哥,雖然行了結婚禮表哥就跑到上海。不過名義上她總是表哥的妻。舊式婚姻的遺毒,幾乎我們都是身受的。多少男人都是棄了自己家裏的妻子,向外邊餓鴉似的,獵捉女性。自由戀愛的招牌底,有多少可憐的怨女棄婦踐踏著!同時受騙當妾的女士們也因之增加了不少,我想著怎樣才能拯救表嫂呢?像她們那樣家庭,幽怨陰森簡直是一座墳墓,表嫂的生命也不過如燭在風前那樣悠忽!
過了三天,母親來信了。寫得很簡,她報告的消息真驚人!她說表哥走後,表嫂就回了娘家,回去第二天的早晨,表嫂便服毒死了!如今她的祖父和外祖母鬧得很利害,舅父呢不在家,表哥呢,他殺了一個人卻鴻飛渺渺地不知哪裏去了。因此舅母才請母親去商量怎樣對付。現在還毫無頭緒,表嫂的屍骸已經送到外祖母家了,正計劃著怎樣講究地埋葬她!母親又說琨妹也不願意在了,最好叫人去接她回來,因為母親一時不能回來,叮嚀我們在家用心地服侍父親。
嫂嫂看完母親的信哭了!她自然是可憐表嫂的末遇,我不能哭,也不說話,跑到院子裏的葡萄架下站著,望著晴空白雲枝頭小鳥,想到表哥走了,或者還有回來的一天。表嫂呢,她永遠不能歸來了!為了她的環境,為了她的命運,我低首默禱她永久地安眠!
禱告
——婉婉的日記
九月三號
今天是星期日,她們都出去了。這屋子往日多麼熱鬧,如今隻覺得空寂可怕。我無地方可去,也無親友可看,結果隻好送她們去了,我孤身回來。天天忙著,我是盼有一天閑,但是閑了又這樣情緒不寧感到無聊。
晚飯後,魏大夫叫我送一束花給四十四號的吳小姐,她是個極美麗的姑娘,雖然因為病現得清臒點。和她談了半天才知道她就是吳文芳的侄女。我問到文芳,她說她自從辭了醫院事情後,不久就和一位牙醫生結婚,如今在青島。正談著,她的母親來了。我便把花插在瓶裏,把魏大夫寫的那個英文片子放在花瓶前,我和她們笑了笑就開門出來了。